“四面神”和“四目神”

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佚書《黃帝四經》說：“昔者黃宗質始好信，作自為象，方四面，傅一心。”這與《尸子》“古者黃帝四面”、《呂氏春秋·本味篇》“黃帝立四面”的記載相合。現在我們都知道，黃帝既是“傳說祖先”，又是“神話天帝”，他的一個形象是正方形的頭，四張面孔。從前儒家學者用歐凡麥（Euhemerus，古希臘“歷史學派”神話學家）式的機械“理性主義”，把“黃帝四面”硬說成是黃帝依靠四位賢人治理四方，這是很可笑的。但是，黃帝為什么有四張面孔呢？

一般學者都把它跟“五行”觀念聯系起來：黃帝是中央（最高）之帝，以四張面孔控制四方神民；黃帝屬中央土，黃色，其他四方各有方色或專屬元素。所以，《三國志·魏志》注引《魏略》說：“軒轅（黃帝）建四面之號。”“四面”也就具體化、人格化為四方各有其色的青、赤、白、黑四帝。早在《孫子·行軍篇》里，就有這種五帝觀念：“凡此四軍之利，黃帝之所以勝四帝也。”《蔣子萬機論》更發揮說：“黃帝養性愛民，不好戰伐，而四帝各以方色稱號，交相謀之。”（據《太平御覽》卷七九引）“黃帝四面”確實跟“原始五行”相關，但“五行”來自“四方”，而“四方”是由太陽的運動來決定的。開始只有日升、日落的東、西兩“向”，后來加上南、北，使其完整。“四方”逐漸變成“天下”乃至“宇宙”的代碼。要控制“四方”，就必須居“中”，必須具有“四面”或“四目”。

黃帝是西北方夏人集群的始祖（神），怎么會占據中央，成了“四方”共仰的“天帝”呢？當然是因為夏人發展成功，勢力強大，而“五行”觀念的成熟又正在中華大地希望“整一”、“大一統”意識強大之時。中國地理大勢是西北高、東南洼，初民以為高的地方最接近“天”，西北又正有“黃帝所居”的最有名的“宇宙大山”昆侖，原始“宇宙學家”認為它正處在北極星或北天極（亦即所謂“中極：天中”）之下。種種因素湊合，黃帝—黃土地的神和祖先，就成了“中央之帝”，黃顏色（土）也成了中央之色、中央元素之色了。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黃帝兼為太陽神。有些古代銘刻，像漢武梁祠畫像石等之上，“黃帝”寫做“皇帝”，“皇”是光芒四射的太陽置于圣壇之上，“皇帝”就是太陽般輝煌燦爛的帝神。這樣，居中的大太陽神黃帝就有四張面孔，向“四方”發射光芒了。

卜德（J.Bodde）《中國古代的節日》中說，倫敦大不列顛博物館保存著一座漢俑，有四張面孔，每個面孔僅有一只眼睛。有人說，這是“黃帝四面”的一種造型。卜德說，這四面像“四只眼睛”，不正是方相氏“黃金四目”的形象嗎？而“方相”正是黃帝屬下，他專門毆逐城鄉、屋室、墓壙“四方”的惡鬼，在定期驅邪的儺儀里擔任重要角色，是卑化的太陽神。

說“四面神”是太陽（神），我們可以找到輔證：印度教略當于“道：道神”的“大梵天”（Brahman）也是四張面孔（見于《梨俱吠陀》）。《禪定點奧義書》說：“有一蓮花座，大梵緋紅色，四面為大父。”大梵為太陽，“大梵天”即太陽神。《唱贊奧義書》（徐梵澄譯）就說：“太陽，大梵也。”所以，《薄伽梵歌》（張保勝譯）里的“梵”有如太陽之燭照：

我放射著光和熱，

我操縱潑灑著雨水，

我為永生又為死滅，

阿周那！我亦是亦非。

柬埔寨著名的吳哥石窟，到現在還保存著“大梵天”四張面孔的造像。元周達觀《真臘風土記》說，真臘（今柬埔寨）州城城門之上，“有大石佛頭五（四面加上中央一首），面向四方”（據夏鼐校注本），伯希和新注說，這就是“四面大梵天”像（BrahmaCaturmukha）。

還有一些“四面神”如四面觀音等，也跟太陽有關。希伯來人的“上帝”耶和華（Jahova），系由雷電和荒山之神、日光之神升華而來，其地位相當于希臘的宙斯、印度的“大梵天”、中國的黃帝。他的神使基路伯也有四張臉：“第一是基路伯的臉，第二是人的臉，第三是獅子的臉，第四是鷹的臉。”（《舊約·以色結書》）這很古怪，有些像西亞太陽神獸、鷹首獅身的“格里芬”（Griffin）。基路伯有四面、四翼、四手，身旁有四輪，也有些像怪化的“方太陽”。所以，“耶和華的榮耀從基路伯那里上升，停在門檻以上，殿內充滿云彩，院宇也被耶和華榮耀的光輝（亦即四射的太陽光）充滿”（同上）。

這些“四面”的太陽神還有它物化的形式。例如中國的方明，據《周禮·天官·典瑞》、《儀禮·覲禮》及注疏的解說，方明是祭祀天地首先是祭祀日月的禮器，其造型就是向四方放射光芒的“方形（化）的太陽”。這種立方體，作為“太陽”的獨特模型和“四面”黃帝的一種“造像”，上天下地，周圍四面表示東南西北，分別以青、赤、白、黑標識，它實質上是祭祀天地和太陽的方丘的微型化。

據說古埃及有一種“方錐體”的圣石，代表太陽。外面用銅皮或金箔包裹，在太陽照射下熠熠生光。把它擴大千百萬倍，就成了金字塔。有的金字塔頂上還安放著這種包金的方錐石，向四方反射著陽光，讓普天下人都感受到太陽的光澤。

中國的方明、方丘，乃至方相、方琮與之基本同構，都是太陽神的意象。

跟“黃帝四面”關系最大的物象，還要數湖南寧鄉出土的商代人面方鼎。

許多人說，這就是“黃帝四面”的造型。

如饒宗頤氏說，此人面“像貌慈祥”，似乎在贊頌“仁君”，因此“此器即象征黃宗四面”—“黃宗”是黃帝的一個榮稱，“黃宗”的物化也許就是“黃琮”，黃琮同樣“四面”，所以，特定時空的“黃琮”可能也是方明式的“太陽神器”，是“黃帝的象征”。

李零也說，“黃帝四面”跟“方鼎四面”完全一致，上古“四方”之祭就是“四望”之祭；這些禮儀或禮器，最終目的都是控制四方，掌握天下，融入宇宙。

這些見解都很精辟，但是，我們目前還無法證明東方的夷殷已經把四面的黃帝當做自己的太陽神、祖先神和最高神。

還有人說，人面方鼎的四“人面”反映“獵頭”(headhunting）和祭祀首級的風俗；四“人面”乃是罕見的“人面型饕餮”，鐫刻并展示它，是為了震懾四方鬼魅。這話并非無理，崇拜太陽（神）的殷人確實有“獵首祭梟”的風俗。可我們暫時還沒有充分的證據證實四人面就是獵來的“敵梟”—如果確是“祭首”的話，那也最可能是經過美化的殷人祖先的頭顱或面目，所謂的“高祖夔”，亦即領有太陽神格的帝俊、帝舜、帝嚳，而不大可能是“非我族類”的黃帝—可惜我們又不能舉出他們具有“四面”的證據。

“四面神”聯系著或疊合著“四目神”。日本慶應義塾大學教授伊藤清司說，眼睛的形態（如縱目、橫目、柱狀目等）和數量具有文化史意義。一般說，眼睛是太陽的意象。黃帝的史官蒼頡就長著四只眼睛—他也代表“太陽”，他創造文字，使人類獲得“光明”，知識之光太陽般輝照，創造出物質財富（例如食物）使鬼神驚慌失措。這就是古書上說蒼頡造文字，“天雨粟，鬼夜哭”的至意。

中國古書記載舜“重瞳”，舊說他每只眼有兩個瞳仁，其實就是四只眼睛；而帝舜重華也兼為太陽神，重華就是太陽的重重光華。舜的神格相當于《山海經》中的帝俊，是日、月之“父”；又相當于帝嚳“太氏”（意思即“大光明”）。他的子孫都有太陽神性。

《月藏經·閻浮提品》諸國守執神，震旦漢國“雙瞳目大天女”被認為是太陽神，也可以轉過來證明四目之舜為太陽神。

《尚書·舜典篇》說，舜“明四目，達四聰”，其本來面目就是有四只眼睛，四只耳朵。儒家學者把它曲解為“廣視聽于四方，使天下無癰塞”（偽《孔傳》），跟處理“黃帝四面”是一個辦法。

最近獲讀譯林出版社出版、趙樂新譯的巴比倫創世史詩《埃奴瑪·埃立什》，其中說，英雄馬爾杜克（Marduk）生有四眼四耳，兼為太陽神，跟舜一樣。

四只眼睛，四只耳朵，

嘴唇一動，火就燃燒起來，

四只耳朵都很大，

眼睛同樣也能看透萬物。

太陽以其神圣光輝照亮萬物及其“本質”。它具有“雙倍的神性”（器官也就為常人的一倍）。所以，史詩歌頌他：

馬利亞烏圖，馬利亞烏圖，

（Mari-jaUTU，譯注：“我的兒子，太陽！”）

我的兒子，太陽啊，上天的太陽啊！

他身披十尊神的威嚴靈光，十分強壯。

他[頭]上[還]閃耀著他們（諸神）大量敬畏的[光]。

這反過來證明“四面神：四目神”往往具有太陽神格。

黃帝的“女兒”旱魃也有四只眼睛，那么她也該是卑化、怪化或丑化的太陽神，因為（西部）熾烈的陽光能夠戰勝“黑暗”或“雨霧”的制造者蚩尤，也能造成干旱—耕稼民族最害怕“旱魃為虐”，所以不惜詛咒“時日遏喪，予及汝偕亡”，把她描寫得十分丑惡可怕，而忘記了她是太陽神黃帝即“皇帝”的部屬或“高貴的（太陽）公主”。而馬爾杜克也掌握四風，“安置旋風”，攪翻海洋。

被妖魔化的太陽神還有黃帝的敵人—“四目”的蚩尤（見于晉任《述異記》等）。上古時代，主神、上帝，或者被祀為“最高神”的傳說始祖，像西北方的黃帝，東方的帝俊、帝舜、帝嚳，南方的伏羲、盤古等等，都具有太陽神格（盤古眼睛為日、月，漢畫里伏羲依然高舉太陽），作為南國英雄祖先的蚩尤，亦不例外。

正因為太陽神蚩尤四只眼睛，所以能夠率領“小太陽”方相氏去掃除鬼魅和黑暗。漢張衡的《東京賦》就說蚩尤拿著斧鉞，率領著一群裝扮成猛獸的武士，去毆除群厲，驅逐暗魅。這也是不為學術界所注意的。因為，習慣上認為蚩尤是烈日、太陽神的對立，只是二元對立格局里的黑暗，而忘了他原來也是“太陽”。

（題圖：黃帝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