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華江市委副書記黃敬走出會議室時,表面上若無其事,心里早已亂成一片。
省紀委專案組進駐華江市后,市委書記譚成偉、市長徐浩先后被抓了起來,牽連的人也越來越多。但為了挽救一批干部,專案組在深挖嚴查的同時,又專門召開了一次全市的縣處級干部大會,會上宣布了一項寬大政策:截止到11月底,凡能夠主動交待問題并上交贓款者,視其情節,可減輕處理或免于處理。也就是說,11月30日為最后期限。
黃敬原是松縣縣委書記,在那個位置上一干就是八年。想當初,34歲的黃敬出任縣委書記時,人們都認為他前途無量,在縣委書記位置上只是個過渡。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就像一個銹死的老螺釘,他在這個位置上再也不動了。眼看著別人一茬茬地提上去,黃敬真有些急了。
有人提醒黃敬,要采取措施。所謂措施,就是一要跑,二要送。
黃敬不是沒有動過送錢的念頭,可一想到花錢買官就覺得太臟,心理上那道坎兒怎么也過不去。不過在別人的“敲打”之下,黃敬心里也活動開了。
就在譚成偉出事前不久,黃敬下決心出手一次。可陰錯陽差,黃敬鼓足勇氣裝在包里給譚成偉送的10萬塊錢卻被譚成偉給送回來,也不知譚成偉是嫌少呢還是真的沒發現。
慶幸的是,就在這之后不久,譚成偉突然出事了。更讓黃敬沒想到的是,譚成偉一出事,他在華江的領導班子調整中意外地受到了啟用。黃敬感到非常慶幸,譚成偉的出事不僅改變了他的處境,而且使他看到了更大的“官機”。但沒高興幾天,今天在會議室聽說的消息就使他再也高興不起來了。
譚成偉的問題暴露后,黃敬并不擔心什么,他與譚成偉之間并無瓜瓜葛葛,當然,那次錢如果送出去了則另當別論。專案組宣布了11月底為最后期限,黃敬也沒有感到太大壓力。但剛才常委會上市紀委書記通報說,專案組近來在調查譚、徐案件時,發現了海風集團的一些重大問題,可昨天夜里海風集團董事長朱學良卻不知去向。正是這個朱學良,是黃敬心頭的一個隱患。
二
朱學良在華江也算是一個頗有名氣的企業家。華松公路上馬后,朱學良為了競標成功,多次托人聯絡黃敬。黃敬當時兼任華松公路建設指揮部的總指揮。可黃敬對這類事一向謹慎,投標工作開始后,他就多次強調公平競爭,提高透明度,拒絕與任何投標單位私下接觸。現在的人都明白,舉凡涉及工程,總免不了一些貓膩的事情,許多干部就因此一失足而毀了前程。黃敬的人生理想就是做官,他不想為了一點錢身敗名裂。除了這些世俗的實際想法之外,傳統的道德觀念,為官清廉之類,也在他的潛意識里或多或少地起著作用。因此,朱學良幾次托人提出想見他,他都沒有答應。
但朱學良卻不肯就此罷休。有一次市人大開會,黃敬出席了會議走出會場,朱學良從后邊趕上來,掏出一張名片遞上來。面對黃敬的冷淡,朱學良說:“我不耽誤你的時間,我寫了一封信,請你過目一下。”
黃敬坐進車里,隨手拆開了信,不經意地溜了一眼,頓時臉色陡變。“這個王八蛋!”他惱火地咕噥了一句。原來,在信中,朱學良除了簡單地說到他對華松公路的一些設想外,還仿佛不經意似地提及了一個人,就是白雪,稱她是自己的表妹云云。黃敬的憤怒就是因為這,因為白雪是華江市一個很有品位的漂亮畫家,也是黃敬經常“恨不相逢未娶時”的情人。
黃敬氣急敗壞地撥通了白雪的電話,怒火萬丈地說:“我馬上要見你!”
黃敬一見到白雪,劈頭蓋腦就是一句:“你認識朱學良?”然后一臉慍怒地把朱學良的信扔到茶桌上。
白雪看完信,也生起氣來:“真卑鄙!他怎么這樣?”看白雪這樣,黃敬也很奇怪:“我們的事他怎么會知道?”
其實,當朱學良不久前去找白雪并向她提出想認識一下黃敬時,她同樣大感意外,自己和黃敬的關系非常隱秘,朱學良是怎么知道的呢?朱學良是白雪的遠房表哥,由于白雪的父親死得早,她和母親曾得到過朱家的照顧。但對他的請求,白雪還是為難了。因為白雪是真的從心底里珍惜她與黃敬的情感,她愛黃敬,不想給黃敬哪怕一點點壓力。所以,任憑朱學良如何想說服她,白雪也沒答應。
白雪把朱學良來找她的前前后后講了一遍。最后她動情地說:“從我認識你那天起,我就沒想過要利用你,我不想我們之間有任何交易。”
黃敬久久地不說一句話,他被白雪打動了。
三
第二天,黃敬主動打電話約見了朱學良。黃敬這樣做,完全是為了白雪,盡管白雪不要他這樣做,可她越是如此,他就越想為她做點什么。
朱學良又驚又喜。飯局是在生疏和拘謹中開始的,但朱學良久經沙場,知道如何應對這種局面。他千方百計地討好黃敬,所說的一切都搔到了黃敬的癢癢處。這晚的聚會結束時,兩個人已像多年的老朋友。
以后隔三岔五,朱學良就把黃敬請出來,時而桑拿,時而保齡球,相互之間越來越熟。
朱學良的老婆驚訝地問朱學良,這么快就把黃敬搞掂了,花了多少錢?朱學良說,黃敬這種正人君子,開始就給錢他會要嗎?人都有弱點,找準了就好辦。
事實上,朱學良也給黃敬送過錢,但并不靈驗。隨著開標日子日益臨近,朱學良知道出血的時候到了。有一天,得知黃敬身體不適,在家休息,朱學良提著一大包水果來看他。朱學良走后,黃敬的老婆孫梅打開來一看,水果包底下塞了20萬元錢。黃敬非常生氣,馬上打朱學良的電話,嚴肅地說:“看來你是不想做這工程了?回來把錢拿走!”
朱學良只好乖乖地回去把錢取走。
但朱學良并不死心。有一天,白雪打電話給黃敬,說是朱學良替她買了一套房子,就在巴黎花園。這是華江著名的高尚住宅區,設施高檔,價格昂貴。白雪問黃敬怎么辦,黃敬這一次卻猶豫了。事后他打電話給朱學良說,這樣做恐怕不好吧。他的語氣顯然有些暖昧,于是朱學良馬上變得堅決起來:“白雪是畫家,可她那破房子,巴掌大小,身子都磨不開,怎么作畫啊?黃書記,你就這么忍心嗎?”
最后,黃敬不再堅持了。是的,白雪的房子是太差了,況且就在文化館內,他進進出出,人多眼雜,諸多不便,是該換一換了。但白雪卻提醒黃敬,不要弄出事來才好。黃敬心里有數,在這之前他已派人對海風集團的信譽作過周密調查,發現他們在工程上還是頗講信譽,從未有過偷工減料、以次充好等劣跡;與此同時,黃敬還指定了省里一家最有名的監理公司負責工程監理,做到萬無一失。反正工程都要給人做的,只要質量能保證,給誰不是做呢?
這之后,海風集團順利中標。再之后,華松公路順利建成。剪彩后的當晚,趁黃敬不在家,朱學良把當初黃敬退回的20萬再次送到黃敬家。孫梅推讓了幾下沒推掉,便半推半就地收了下來。晚上黃敬回來,聽說這事后,不僅沒有生氣,反而感嘆說,沒想到這朱學良還真有點良心。
四
華江腐敗案發生后,黃敬也曾有過擔心。特別是最后期限宣布后,有的人終于撐不住,開始主動向專案組交待問題。黃敬最害怕的就是這把火燒到自己身上。
一天晚上,他把朱學良悄悄找來,在巴黎花園白雪處見了面。他向朱學良講了華江案的查辦情況以及自己的擔心。朱學良保證:“別擔心,我朱學良混了這么多年,別的不敢說,但絕不會出賣朋友。”
此后,黃敬心里的確放寬了一些,他想朱學良這人或許還是靠得住的。
然而,今天常委會上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又把他打懵了。聽紀委書記通報完情況后,黃敬從慌亂中稍稍鎮定下來,問:“海風集團究竟是些什么問題?” 紀委書記說:“可能與巴黎花園的開發有關吧。”
“巴黎花園?”黃敬又是一驚。接下去的會,他心緒不寧,神不守舍。
晚上,黃敬來到巴黎花園,滿臉憂色地對白雪說,現在專案組已經開始調查海風集團,朱學良也跑了。他說此事很可能要把他牽扯出來。“我太后悔了,”黃敬的懊惱之情溢于言表,“早知如此,真不該和朱學良來往!”
白雪心里也很焦急很自責,她知道黃敬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
黃敬從白雪家出來后,把司機召來,要他立即送他去松縣的家。
黃敬趕到家時已是深夜。孫梅驚問道:“這么晚了,出了什么事?”
黃敬問:“朱學良上次送的那筆錢,你放哪了?”
孫梅說用假名存進銀行了,黃敬才稍稍松一口氣。他說朱學良出事了,趕緊把家里的存款、債券都清點一下,該轉移的馬上轉移。
孫梅把存款、債券全部找齊,一算把黃敬嚇了一大跳,總計近200萬!
“哪來這么多錢?”黃敬目瞪口呆。他平時不管錢,家里的財產都由孫梅負責管理。黃敬自認為還算是比較注意的,出格的事從來不做,賣官鬻爵更是一概拒絕。家里怎么可能有這么多錢呢?“你是不是背著我收錢了?”他生氣地問孫梅。
孫梅說這都是別人平時一點點送的人情,比如過年過節,紅白喜事,老人做壽,孩子上學……反正由頭多得很,今天三百,明天五百。
“那也不可能這么多。”
“可不就是這么多,”孫梅說,“你在松縣這么多年。縣鄉這么多干部,三百、五百雖不起眼,時間一長,積起來可不就多了?不單你,哪個縣鄉干部沒個好幾百萬的。”
黃敬突然哀嘆了。他真沒想到不知不覺自己就已經步入貪官的行列,200萬,這可不是一個小數字!而他竟毫無覺察,簡直太可怕了!
“你還記得都有誰送的嗎?”黃敬穩下神后問道。
“誰還記得?時間這么長了,三百、五百的也沒想到要記。”孫梅說,“縣鄉干部大多送過,沒送的幾乎很少。這次你提到華江去,大家也都送了。禮多人不怪,就這風氣嘛。”
事已至此,報怨后悔都沒有用了,當務之急是要趕緊采取措施。黃敬交待孫梅,這幾天就不要上班了,盡快把存款和債券轉移出去。
五
從松縣回來,從表面上看,黃敬一切如常。但只有他自己清楚,平靜的生活已經結束了。盡管他做了種種預防性的安排,但巨大的恐懼和不安還是時時籠罩著他。他的心整天懸著,七上八下,風聲鶴唳。朱學良一直沒有消息,這是最讓黃敬揪心的事。
隨著最后期限的臨近,主動去專案組交待問題的逐漸增多。但如果要主動去交待問題,黃敬不愿意,也不甘心。畢竟還未到最后時刻,他不想就此輕易斷送自己。
在市委的一次擴大會上,新市委書記說,現在離最后限期越來越近了,那些抱著僥幸的頑抗的心理都是不可取的,到頭來不僅逃避不了懲罰,反而會害了自己。
黃敬坐在主席臺上,心驚肉跳,感到書記的話好像根根帶刺,扎著自己,而臺下無數雙眼睛也都仿佛在看著他。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黃敬的恐懼不安也一天天加重。他開始做噩夢了,夢見自己在荒野里被人追趕,他拼命地跑,可手腳卻怎么也用不上勁…… 。
一連數日都是如此,黃敬被折磨得神情恍惚。他開始服用安眠藥,劑量逐漸加大,最后增加到6粒,仍不管用。后來,情況越發嚴重了。每到夜晚,他就口渴難耐,渾身發燒,不停地喝水,一到床上馬上又要小便,一夜到亮就這么沒完沒了地折騰。
看著黃敬消瘦的面頰,深陷下去的眼睛,市委不顧他的反對,將他送去了省立第一醫院,可檢查結果沒有明確的結論。
黃敬知道,世上沒有藥可以治療恐懼。
六
離最后期限還有兩天,但黃敬的病更加重了。他心里像著了火似的,整個腹腔仿佛都在燃燒。當天半夜時分,黃敬的手機突然響了,里邊傳出白雪火燒火燎的聲音:“朱學良被抓了!”“我知道了。”黃敬說完這話,就平靜地收了線。最可怕的事終于發生了!可讓他意外的是,聽到這消息,他居然沒有一點兒慌亂。
黃敬坐在床邊,抽了兩支煙,隨后便作出了決定。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黃敬居然睡著了,睡得很香,很甜。
吃過早飯后,黃敬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就上路了。他從出租公司叫了出租車,今天是11月的最后一天,一切都還來得及。黃敬考慮好了,他要先去一趟松縣,看一看孫梅和女兒,作最后的訣別,之后再去專案組交待問題,聽憑組織的處理。沒什么好說的,他是罪有應得。
一路上,黃敬心如死灰,平靜如水。
紅色桑塔那飛速地行駛著,離華江越來越近了。他在離家不遠的一家電話亭附近下了車,然后給白雪打了一個電話。他想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她,可電話接通后,卻什么也沒有說。他只想最后再聽一聽白雪的聲音。白雪的哭聲從電話的另一頭嚶嚶地傳過來,黃敬默默地承受著,心如刀絞。 “一切都結束了。”他在心里想,如果能重新開始,他會做出另外的選擇嗎?
春天到來的時候,轟動一時的華江大案進行了公開審理。華江前市委書記譚成偉和前市長徐浩分別被判處死刑與無期徒刑,其他涉案人員也都分別受到了法律的嚴懲。對于黃敬,《華江日報》的報道說:華江前市委副書記黃敬由于主動自首,交還贓款,予以寬大處理。
但據小道消息傳,朱學良被抓后,表現得非常夠種,他沉默不語,誰也不咬。“黃敬真有些虧了。如果他不自首,他的問題興許誰也發現不了。”人們議論說。
事后有記者在看守所采訪了黃敬,問他是否后悔,黃有直接回答,只是說內心煎熬,飽受折磨,那滋味真是生不如死。“一個人不能永遠生活在恐懼之中。”說這話時,黃敬的表情十分沉痛,同時又有一絲如釋重負的欣慰和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