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壘段祺瑞
在父親身體還沒有變壞的時候,父親帶我去過北京的一家名為“海豐軒”的棋社。在家里看見我學圍棋進步神速,父親也許就開始想培養我往那條路走。我在棋社和當時中國的一流棋手顧水如、汪云峰等下了受五子棋。
顧水如老師那時帶我去過段祺瑞將軍的府上。段祺瑞是親日派的軍閥政治家,是北京政府的國務院總理。段祺瑞十分喜歡下圍棋,每周的星期天一大早,棋手們就都會去他家和他一起下棋,之后一起吃早飯,這已經成為了慣例。
我也和段祺瑞將軍下了棋。我開始并不知道他的棋力如何,只知道他下棋很快。看我是孩子,將軍就下無理棋想欺負我,最后我抓住了他的破綻,贏了那盤棋。但實際上,將軍喜歡贏棋。大家都知道他這個脾氣,為了討好他,就都故意讓著他,輸給他——沒想到卻讓一個毛孩子的我贏了他。
輸棋之后,段祺瑞將軍的心情大壞,一個人進屋去了,之后再也沒有出來。那天早上的早飯也沒有和我們大家一起吃。但因為答應過以學費名目給我錢的,所以第二次見他的時候,我直接對將軍說:“請給我學費。”這樣,我拿到了100塊大洋。
父親過世之后,家里沒有了收入來源。所以,第二個星期我又去了將軍的府上,但將軍沒有再與我下棋。不過那以后他答應過的學費還是如期如數地給了我。
鐮倉十番棋與恐嚇信
與木谷實先生的“升降十番棋”第一局是在鐮倉的建長寺里下的。那是1939年(昭和14年)的9月。
第一局是木谷先生的黑棋。當時,木谷先生已經從原先新布局重視中央擴張勢力的下法轉變成了重視邊角、注重實地的棋風了。所以,他的棋過于堅實,棋局向著有利于我的形勢發展。本來木谷先生的長考就很有名,當時的局勢也不好,所以木谷先生更是長考接著長考。
第3天,第120手的時候,我下了一步輕率的棋,形成了打劫,我一下子損了4、5目棋,轉瞬之間局勢變得勝負不明了。
就在那時,木谷實先生突然“砰”地倒下了,好像是腦貧血引起的,于是就躺到了旁邊的長椅上去了。其實木谷實先生在升段賽里也出現過因腦貧血而倒下的情況,他也是在長椅上躺了30分鐘,據說他是一邊休息一邊想好了下一手。
日本的《讀賣新聞》社刊登出以“木谷氏鼻血!吳氏視而不見繼續長考”為標題的文章來。文章是這樣寫的:“走廊上,用時所剩不多的木谷先生苦悶地躺在那里。(中略)不久吳七段下定決心地抬起頭。朝著走廊喊:‘木谷先生,怎么辦?還休息嗎?我要下了。’”
面對痛苦的木谷實先生,將我寫得是那樣的冷酷無情。但實際情況完全不同。因為這篇文章的緣故,為我惹來了各種各樣的麻煩。在社會上我一下子成了個無情的人,一時間責難聲甚囂塵上。
之后的情況很糟糕。當時,我住在西荻洼的家里收到了恐嚇信。內容是:“如果不在垃圾箱底下放上300日圓,就殺了你。”那時是1939年(昭和14年),日本的整個社會都是蔑視中國人的氣氛,所以對我的抗議也像暴風雨一般地襲來——甚至還有人向我的家里扔石頭。
沒有辦法,我按照指示放上了300圓。但到了第2天,沒有人來取走錢……
甚至有人還威脅日本棋院機關雜志的總編輯安永一先生:“如果這次吳贏了十番棋,那命就要沒有了吧。”老師瀨越先生對社會上種種偏激的做法、說法也十分擔心、苦惱。結果,老師對我這樣說道:“作為棋手,死在棋盤可以說是死得其所。”老師讓我繼續下十番棋。
這是很后來的事情了,著名評論家大宅壯一先生寫了一篇文章登在報紙上,文章里就拿當時的這件事做例子,用來說明中國人是如何殘虐。這引起了在日華僑的憤怒。戰前的日本,社會上有這樣一股風潮,無論中國的什么事都是不好的,所以生活在日本的中國人是十分艱辛的。
不過,我倒是不在乎,因為我沒有做任何壞事。和木谷先生之間的關系也一如既往,下第2局的時候,我們倆還和往常一樣有說有笑。
摘自《中的精神》 [日]吳清源著 王亦青譯 中信出版社 2003.9 定價:24.00元
“中”這個字,中央有一根棒子,從形狀上分為左右兩個部分,表示著陰和陽。取得陰陽平衡的那一點,就是“中”。對于圍棋,我總是在思考“中”的那一點。
——吳清源
古今中外我最佩服兩個人,古人是范蠡,今人是吳清源。在兩千年的中日圍棋史上,恐怕沒有第二位棋士足與吳清源先生并肩。這不但由于他的天才,更由于他將這以爭勝負為惟一目標的藝術,提高到了極高的人生境界。
——金 庸
作者簡介:
吳清源1914年生于福建,7歲學會圍棋,14歲東渡日本學弈。在日本,吳清源戰勝日本所有頂尖的棋手,成為棋壇第一人,被譽為“昭和棋圣”。《中的精神》是根據吳清源在日本報紙《東京新聞》和《日中新聞》的專欄“長路”上的內容整理而成的。吳清源認為:“陰陽思想的最高境界是陰和陽的中和,所以圍棋的目標也應該是中和。只有發揮出棋盤上所有棋子的效率那一手才是最佳的一手,那就是中和的意思。每一手必須是考慮全盤整體的平衡去下。”正是這種感悟,使他遠遠超越了一個爭勝負的棋士,而體現出一種極其充盈豐沛的人格。這也是他把自己87年波瀾壯闊的人生自傳命名為《中的精神》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