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根的愛情

在我剛剛懂事的時候，我就知道父親的身邊不止母親一個女人。每當(dāng)看著母親獨自一個人偷偷地掉淚，我心里就充滿了對父親的恨。１７歲那年，聽到高考落榜的消息，我的心里竟有一絲快意，因為這些年父親一直為自己的行為影響了我的學(xué)習(xí)而愧疚。他覺得我的落榜與他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因此這種結(jié)果使我的心里產(chǎn)生了報復(fù)的快樂。任性的我沒有聽從母親希望我復(fù)讀的勸告，我要讓這種報復(fù)的快樂延續(xù)下去，要讓父親在不斷的愧疚中反省，重新回到母親的身邊。

為了讓這種報復(fù)的力度更大，我對那個給我寫了幾十封情書的１９歲男孩說：“你娶我做新娘吧。”并把這份被自己戲謔為“千古一愛”的情感演繹得轟轟烈烈，直到氣得父親宣稱不再承認我這個女兒。

我對父母說：“我要結(jié)婚！”做了一輩子教育工作的母親只說了一句話：“你還是一個孩子……”就再也沒有了言語。父親絕望地說：“難道你就不能等幾年嗎﹖”我沒好氣地看著父親：“你們給我營造了一個讓我一刻也不想多待的家，我要開始自己的新生活！”母親當(dāng)時痛苦迷離的眼神讓我至今難忘，這么多年來，我一直為當(dāng)時自己的尖酸和刻薄感到愧對母親。

在父母無奈的注視下，我成了一個早嫁的新娘，并很快做了年輕媽媽。可是這孩子般賭氣的婚姻也很快就走到了盡頭，一夜之間我什么都沒有了，就連親生的骨肉也隨著瓦解的婚姻不再屬于我。我一下子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母親依然愛著她這個叛逆的女兒，躲在母親的愛撫下，我慢慢療傷。原以為今生不會再為愛情迷失自己，可是心靈的傷口剛剛愈合，我又情不自禁地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情感浩劫當(dāng)中，直到現(xiàn)在也無法逃脫……那天，因為手被燙傷，我在家里休假。見我百無聊賴，叔叔和他的朋友就邀請我同他們一起出去用餐。在這樣一個清一色男士且?guī)缀醵际情L輩的聚會上，我認識了他，３４歲的巴艮。如果說認識他是一個偶然，那么被他吸引則是一個必然，因為他幾乎把一切優(yōu)秀、成熟男人的氣質(zhì)都集于一身，讓我身不由己地任自己的目光追隨著他。整個晚上，我?guī)缀鯖]有吃什么東西。我的注意力全放在巴艮的身上，聽他談人生，論社會，看他大口喝酒，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當(dāng)他用深邃的眼神凝視著我的那一瞬間，我知道我的生命中注定要有他劃過的痕跡了。

席散人離，若從此天各一方，也許回憶起這個男人，留在我心靈深處的也只有那深邃的凝視了。可是，兩天后，叔叔的朋友單獨來找我，他說，巴艮很想見見我。那一刻，我仿佛聽到心里猛地動了一下，臉也隨即感到火辣辣的。叔叔的朋友是過來人，他明白我的心里在想什么：“巴艮不是一個亂來的人，我是他從小的朋友，我最了解他。而你也算是我的侄女，我不會害你。介紹你們認識，希望你們能成為朋友。”接著，他有意無意地說，巴艮與他的妻子長期分居，感情淡漠，實際上那是一個名存實亡的婚姻。只是，他的妻子將不久于人世，巴艮出于仁慈之心，決定將其送走之后，再考慮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叔叔的朋友丟下話就走了，我坐在窗前發(fā)呆，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整天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到了晚上，我還是禁不住去了那家第一次見到他的飯店，而巴艮早就坐在桌前等我了。偷眼打量他，看到他著裝隨意，神情平淡，我緊張的心稍稍放松下來。我們閑聊著各種話題，氣氛閑適而輕松，好像兩個天天見面的朋友，又像兩個碰巧坐在一起的陌生人。

交談中，我才知道巴艮是蒙古族人，老家在天高云淡的蒙古草原。他說，他從小在馬背上長大，從小喜歡看著天上那白得沒有一點雜質(zhì)的云朵高歌。他說他不喜歡這個沒有草原的都市，因此在獨處時，他喜歡仰望天上的浮云，把所有的白云都當(dāng)成從草原的天空飄來的。我試探著問他，不喜歡這座城市，是不是還因為這里沒有家﹖他沉默了一會兒，抬頭望著我說，這里有家，但沒有愛。草原有愛，是亙古永恒的母愛，他的根在草原。聽了他的這番話，我的心里突然有一種失落感，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離自己很遙遠。

不知不覺時間已很晚了，巴艮提出送我回家，我沒有拒絕。車到樓下，他突然熄了火，在沒有任何前奏的情況下，非常霸道地摟緊我吻住了我的雙唇。那一刻，我腦子里一片空白，試圖推開他，卻發(fā)覺自己渾身無力。聞著他身上那淡淡的煙草味，我感到陶醉，當(dāng)我深陷到他的懷中，我才明白，其實整個晚上我都在期待著發(fā)生什么。淚水淌滿了我的臉，不知道是喜是憂，更不知道為何而哭……

這一吻從此使我不能自拔，巴艮完全融入了我的生活。他給了我一個成熟男人粗獷的胸懷，給了我深沉博大的愛，而我亦毫無保留地對這個完全占據(jù)我心靈的男人奉獻著我的真情。甚至與巴艮在一起，我也喜歡上天上的白云，這在以前，我是從來無暇仰望那些無根無痕、離自己太遙遠的云朵的。而自與巴艮攜手后，我不僅陪著他一起望云，而且每當(dāng)我一個人時，我也會情不自禁地仰望天空，想像著此時與巴艮的目光在云中交匯。這就是愛情，它讓我完全忘記了自己，這是一種陶醉的幸福，同時也預(yù)示著一種失去自我的不幸……走進巴艮的生活，我越來越多地了解到他的一切。寡母歷盡艱難把他撫養(yǎng)成人，成為草原上一只高飛的雄鷹，然后老人從十里八鄉(xiāng)的求親者中替他物色了老人滿意的姑娘。巴艮敬重自己的母親，聽從母親對自己生活的安排。和姑娘成親后，為了不讓母親感到孤單，巴艮把新娘留在了不愿離開草原的母親身邊。這一留就是１０年。新娘像對待親娘一樣服侍著巴艮的母親，直到身染疾患，不得不來到巴艮的身邊接受治療。可１０年的分離，早已磨滅了男女情感，面對當(dāng)年自己用高頭大馬迎娶回來的新娘，巴艮心里只有親情的溪流在流淌。擁著我的雙肩，巴艮不止一次動情地說：“我會讓你做我最幸福的新娘！”每當(dāng)這時，我心里既幸福，又有一種隱隱的不安：我所期待的那一刻難道非得與另一個女人生命的逝去聯(lián)系在一起嗎﹖這樣想來，我恍惚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舉著刀的劊子手，為了早日得到幸福，而時時逼迫著另一個奄奄一息的生命。

我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它讓我在面對巴艮時，總有一種對另一個女人的內(nèi)疚在折磨著我。可是，我又是多么渴望能實實在在擁有這份我生命中遲來的愛情，讓自己疲憊的心永遠棲息在巴艮那寬闊的胸膛。巴艮感覺到我的沉重，他說：“你并沒有對不起誰，相反是我對不起你，不能在現(xiàn)在給你一個承諾。”沉吟良久，巴艮做出一個決定：為了不讓我感到自己的幸福是建立在另一個女人的痛苦之上，自己的婚姻是用另一個女人的死去換來的，他要向自己的妻子說明一切，提前結(jié)束婚姻，給我們的愛情一個歸宿。他說，他會一如既往地照顧她，就像對待自己的親人。這樣的結(jié)局相信對于每個人都是圓滿的。我激動于巴艮為我所做出的這個決定，但我一時還沒有勇氣支持他這樣做，我實在下不了決心去傷害一個病重的女人。我告訴巴艮讓我好好考慮一下。

可是，這小小的猶豫使我永遠失去了機會。那一日，巴艮神情凄惶地跑來告訴我，他要回老家一趟，他母親病危！看著他踉踉蹌蹌的腳步，我實在不放心讓他一個人遠行。匆忙收拾了行裝，我什么也沒想就跟他踏上了歸鄉(xiāng)的路。當(dāng)我和巴艮并肩站在巴艮母親的床前時，老人用如鷹一樣的眼睛打量著我，然后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巴艮。直到臨終前，老人才艱難地開口說話，她拉著兒子的手，反復(fù)說的一句話就是：“別對不起你的媳婦，她對這個家有功啊！”在彌留之際，我看到老人用盡了最后的力氣狠狠盯了我一眼，仿佛是警告，又像是發(fā)泄內(nèi)心對我的厭惡，然后永遠閉上了眼睛。我沒想到老人離開人世的最后一眼，竟是投向我的，而且是那樣一種眼神。這眼神定格在我的心里，每當(dāng)想起，就有一股冷冷的氣流涌遍全身。

從老家回來，巴艮一天天變得沉默，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看著他憔悴的面容和看我時那迷茫的眼神，我知道他的消沉絕不僅僅因為母親的逝去。他望云的時間越來越多，常常一個人坐在窗前，把我一個人遺忘在身后。有時我恨不得自己也變成飄在天上的一朵云，讓巴艮盡情地凝視著。多少次，我搖著他的肩，對他說：快樂起來吧，這樣憂郁我會心痛。可是巴艮的心思飄忽不定，我的話在他的心里猶如白云掠過不留一絲痕跡。而自他母親去世后，巴艮再也不提讓我做他的新娘的話題，我也不敢想，因為巴艮母親臨終前用盡最后的力氣看我的那一眼，就像一把利刃閃著寒光，讓我每每想起，總不自覺地戰(zhàn)栗。那最后的一眼成了一道跨不過的鴻溝，架在了我和巴艮之間，使我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心如止水地靠近巴艮的心。

在那個陰雨連綿的夏季，巴艮的情緒日益變得煩躁不安。我竟不知道怎樣安慰他，我為自己無力改變這一切而感到悲涼。終于，有一天，他告訴我那個和他一樣，根在草原的女人要回到草原去。他要把她送回去，也許要一直送她到天國，去見他的母親。

我還能說什么呢﹖巴艮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他越對自己的妻子這樣，我越覺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我知道也許這一等就要若干年，我的青春和幸福也許都要在等待中付諸東流，可是我早已止不住自己的腳步。

送巴艮走的那一天，我們喝得酩酊大醉。醉意朦朧中，巴艮緊緊抱著我，抱得我喘不過氣來。他趴在我的耳邊喃喃地說：“讓你受苦了，我會回來的……”當(dāng)我扳過他的臉，發(fā)現(xiàn)他早已淚流滿面……

巴艮走了，帶著病重的妻子和思鄉(xiāng)的情愫回到他的故鄉(xiāng)。在遙遙無期的等待中，我也學(xué)會了在望云中打發(fā)寂寞的日子。白云成了我愛的寄托，看到它們，仿佛就看到了巴艮那雙深情款款的眼睛。

在等待的日子里，和巴艮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漸漸沉淀，心中的情感就像陳年的酒，時間越長，味道越甘美。終于我忍不住打點行裝，為了追尋我的愛，第二次踏上那片廣袤的草原。看到我心愛的巴艮，我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那個我用心摯愛的男人嗎﹖僅僅幾個月不見，滿面滄桑的一張臉竟是那樣的木然，絡(luò)腮胡子瘋狂地生長著，一如我紛亂的心境。病床上那個快要耗盡巴艮氣力的女人，兩眼無神，目光卻時刻追隨著巴艮的身影。那雙眼里的柔情幾乎把我的所有勇氣撲滅了……

巴艮把我?guī)У剿赣H的墓前，老人那最后的目光又在我眼前閃現(xiàn)，還有病床上的那雙眼也不停地閃耀著，我感到心里的絕望在一點點地蔓延。巴艮低垂著頭：“你都看到了，她離不開我。很多次，我想走，可是我無法向我的母親交代……”我無聲地點點頭，撫摩著他那滿臉的皺紋，告訴他，我理解他所做的一切。

可是，我呢﹖我真不知該怎么辦了。想來，和巴艮一起走過了六年的時光，把自己一生中最燦爛的一段交給了他，而今，我得到了什么﹖走在這新奇的草原上，望著湛藍的天空那一朵朵白得沒有一點雜質(zhì)的云，我忽然感到這一切從來就沒有屬于我，我與這一切是那樣地格格不入，也許我該走了……這兒畢竟不是我的家……就在我離開草原一個月后，巴艮的妻子離開了這個世界。聽到這個消息，我大哭了一場，我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卑劣和虛偽。為什么不笑呢﹖自己不是早就等著這一天嗎﹖但，我清楚地感覺到我的心里沒有一點得到解脫的輕松和喜悅，淚水是情不自禁流淌的。

巴艮寄來一首詩，題目是：望云的男人沒有根。我知道一切都該結(jié)束了，因為巴艮永遠也走不出那云朵鋪就的路徑，而我永遠也無法捕捉到云朵中那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般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