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秋天,父親病倒了,花光了家里所有積蓄,離付清醫藥費還差一大截。望著母親愁苦的臉,我決心把這個家撐起來。我四處借錢,但沒人敢把錢借給我,最后一個遠房親戚答應借我3000元,條件是2001年春節前必須還給他。我寫了欠條,還寫了保證書,說如果到春節前不能還他,就讓他到我家把房契拿去。
我是瞞著父母做這些事情的。如果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用房契作抵押借錢,我就必須在春節前還上這筆錢。所以,等父親的病情稍稍穩定,我就決定外出打工,掙錢還債。
2000年10月,我到了長春,在一家印刷廠當了名裝訂工。工廠不包食宿,每月底薪400元,完成定額外,超出部分按計件提成。
這時離2001年春節只有3個月左右的時間。為了還清那3000元外債,每天,我總是第一個到裝訂車間,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對像山一樣等待裝訂的印刷品,埋頭苦干,就連上廁所的時間,都能省則省,一直干到工廠要熄燈關門了,才拖著因長時間坐在椅子上而發麻的雙腿,返回自己租住的小平房。
因貪圖房租便宜,我租住的平房很小,也很破,房頂還漏雨。一開始我不知道,有一天下雨,回去后發現被子全濕了,地上也到處是水。仔細一看,房頂上滲進來的雨水正滴滴答答往下掉。從那以后,只要天氣不好,我上班前就把被子卷起來,放在雨水淋不到的地方。
那時我隔壁已經住了一個小伙子。有時候在院子里碰到,他總是圍著一輛破舊的平板車,這里看看,那里摸摸地修理。同是打工者,況且又住一個屋檐下,我們認識了。
他叫陳宇,來自山西的一個偏僻小山村,現在是一家餐館的雜工。每天早上,他都要拉著那輛破舊的平板車,跟餐館老板到菜市場買菜。四五百斤的菜,全靠他用平板車一步一步地拉到餐館去。之后,他還要在餐館干諸如拖地、掃廁所、倒泔水之類的所有雜活。
熟悉起來后,我發現陳宇是一個聰明能干的小伙子。一次,我向他抱怨沒有晾衣架用,第二天,他就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一些舊鐵絲,用鉗子彎成晾衣架,還用塑料帶把鐵絲纏起來,既美觀又實用。還有一次,我房間的門壞了,怎么鎖都鎖不上,陳宇拿了錘子螺絲刀,丁丁當當一會兒,門就完好如初。我過意不去,抽空也幫他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務。就這樣,我們成了朋友。異鄉清苦的日子,慢慢也有了些色彩。
很快,長春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早上起來,厚厚的雪像棉被一樣蓋在屋頂上。我擔心雪化后雪水流到屋子里,于是便拿了笤帚,踩著梯子上屋頂掃雪。雪太厚,掃起來很費力。為了能把雪塊推到屋檐下,我使出了吃奶的勁,誰知用力過猛,腳下一滑,我和雪塊一起從屋頂掉了下來。
去醫院檢查的結果是左小腿粉碎性骨折,打了石膏。醫生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回去好好養著吧。
一百天﹖我當時就叫了起來。離新年沒有多少時間了,可我離3000元錢還有一截呢。不行,我得上班。我斷的是小腿,還能坐,對工作沒有多大影響,惟一發愁的是,上下班怎么辦﹖
晚上陳宇回來,看見我痛不欲生的模樣,責備我說:“你怎么能上房,和我說一聲不就得了。”見我不吭聲,又說:“你就是好強。”
我說:“事情已經發生了,怎么說也沒用。幫我想想辦法,腿不能走了,如何才能去上班﹖”陳宇仔細地想了想,說:“辦法也不是沒有,就怕你不肯。”
我咬牙說道:“只要能上班,什么辦法我都肯。”
他站起來拉開門,指指院里的平板車,說:“那好,從明天起,我就用平板車拉你上下班。”
第二天一早,當陳宇把我抱到他的平板車上時,我禁不住歡呼起來。原來,陳宇在平板車上鋪了厚厚的稻草,坐上去,像坐在沙發上一樣,舒服極了。見我高興,陳宇也來了興致,駕起車把,回頭對我說:“老板,請坐好,車要開了。”
我笑道:“你是我的馬夫嗎﹖”
他一本正經:“不是馬夫,是司機。你坐的也不是平板車,是德國寶馬。”
我哈哈大笑。笑聲中,陳宇拉著板車,和我一起行進在漫長的,但又充滿希望的道路上。
從此,每天早上,陳宇把我送到印刷廠,再匆匆趕到餐館上班;晚上,他從印刷廠把我接回后,再趕回餐館上夜班。有時,望著身邊的車水馬龍,陳宇也會說:“什么時候真有一輛寶馬轎車就好了。”
我說:“我現在坐的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寶馬。絕對人工智能化,而且清潔無污染。”
陳宇突然說了一句:“要是你愿意,我給你拉一輩子。”
我聽后,很久沒說話。望著他奮力向前的背影,凜冽的北風中,只覺得周身溫暖。
也不是沒有危險的時候。一次,天特別寒冷,街上全是頭天化的雪水結成的冰。車走在上面,直打滑。陳宇拉著我上一個不算太陡的小坡時,肩上吃力的繩子忽然斷了,車立刻失去控制,飛速向坡下滑去。陳宇死死拉住車把,無奈路太滑了,有勁兒使不上。一直溜了十幾米,車才撞在路邊的電線桿上停下來。我嚇得夠戧,但幸好沒事。陳宇重新系好繩子,對我檢討說:“我工作失職,出了車禍,你不會解雇我吧﹖”
我故意板起臉說:“起因雖是繩子斷了,但與你沒有認真檢查也有關系,好在我沒受傷,解雇就免了,但獎金你甭想。”
他一邊連聲說道:“謝老板恩典,謝老板恩典。”一邊拉著我飛奔而去。
還有一次,在丁字路口,一輛汽車幾乎擦著陳宇的身子飛速而過。多虧陳宇死死地撐住平板車,才沒有撞上。司機從車窗里伸出頭來罵道:“會不會走路啊﹖臭要飯的。”
路上他顯得很不開心,我問他怎么了,他嘆口氣說:“什么時候我們才能不當臭要飯的﹖”
原來他對那位司機的話耿耿于懷。我開導說:“你是臭要飯的,我也是臭要飯。我們負負得正,就不是臭要飯的了。”陳宇臉上露出笑容,說:“要是我們肯努力,應該能夠改變現狀吧﹖”我說:“不是應該,是一定。”
因為帶病工作,又每天吃清水掛面,沒多久,我整個瘦了一圈。一天晚上,我快要睡了,陳宇忽然敲門進來。神秘兮兮地從懷里掏出個紙包,打開來,竟是半只燒雞。陳宇告訴我,這是客人吃剩下的,為了能弄到這半只燒雞,他主動幫服務員打掃餐廳。就這樣,每天晚上,陳宇總能給我帶些好吃的東西回來。有時候是半只鵝,有時候是半條魚,運氣好的時候,竟也能帶幾只蝦回來。隆冬的晚上,我和陳宇圍著小小的酒精爐,就著開水,吃著半冷不熱的大蝦,窗外,或者是呼嘯的北風,或者是萬籟俱寂,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花,慢慢飄落。
有了營養,我身體康復得很快,干起工作來也越發有了勁頭。過了元旦,春節就要到了。因為我工作努力,老板額外發給我200元獎金。這樣,在離春節還有十幾天的時候,雖然我的腿還沒有全好,但我終于攢夠了3000元錢。我把這個消息告訴陳宇,并告訴他我準備回家過年。陳宇有些戀戀不舍,說:“你走了,我給誰開車啊。”
我說:“我沒有解雇你啊,你看,我的腿還沒有完全好,我正準備坐著你開的寶馬車衣錦還鄉呢。”陳宇笑了,說:“你放心,我一定讓你風風光光地回家。”
2001年春節,我帶給家里的,除了那3000元錢外,還有陳宇。我想,這是我收獲最大的一年。
三年過去了。現在,我和陳宇已經結婚。寶馬轎車我們還買不起,但平板車已經換成了昌河面包。每當陳宇和我一塊兒開著昌河出去的時候,我就想起他用平板車拉我上班的情景。同時也想起了他那句話:“只要你愿意,我給你拉一輩子。”
有沒有寶馬轎車不重要,他的這句話,抵得上十輛寶馬轎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