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見陽光,怕見生人!”這是一位78歲高齡的老父親對他經歷了“死刑犯又無罪釋放”的41歲小兒子下的結論。
這位老父親名叫童志雄,原重慶警備區政治部副主任。他和他的兒女們“抗戰”8年,終為蒙冤坐牢的小兒子童立民洗清冤屈。
命案
童家共有兄弟姊妹4人,大哥童偉民,曾在部隊當兵。退伍后在一家國營企業上班,憑著自己的才干,“下海”辦了一家屬于自己的服裝公司;弟弟童立民,在家中排行老四,1962年6月出生,初中文化,未婚,系重慶電線廠職工。
1991年初,童偉民因工作和生意繁忙,加之妻子杜某在重慶一歌舞團上班。大家都無暇料理家務,經人介紹,他們便請了一個名叫陳德鳳(小鳳)的打工妹到家里當保姆,每天負責小孩的起居和一家人的晚餐。
保姆小鳳很勤快,里里外外替童家收拾得巴巴適適。因此,童家沒把她當外人,大家相處十分融洽。后來,小鳳的父母也常從鄉下到城里來走動,時間長了,雙方的父母都有意讓童家不多說話的小兒子童立民與小鳳建立戀愛關系,但遭到二人強烈反對。即便如此,也未影響小鳳與童家的雇用關系。
1993年冬天的一個晚上,童偉民下班回家,看見酷愛麻將的妻子在屋里擺了5桌麻將,滿屋子人鬧得烏煙瘴氣。累了一天,本想回家好好休息的童偉民,見此情景,心里上火,就當眾罵了幾句妻子。其妻覺得在眾麻友面前丟盡面子,便跳起來沖他大吼。童偉民急火攻心,抬手打了她一耳光。這一耳光,將他們多年的夫妻情份打斷。第二天,童妻就搬出了家門,徹底與他“劃清界線”。
老婆走了,童偉民心里空落落的,家里就剩下他和保姆小鳳了。孤男寡女,童偉民怕生出是非,勸小鳳走人。但小鳳說啥也不走,每天在家里,哪怕只做一頓晚飯等童偉民回來吃,她也心甘情愿。好心的童偉民發現小鳳白天長時間呆在家里很無聊,于是就叫她到自己辦的服裝公司上班學做衣服,下午提前下班回家做晚飯。小鳳的心情,一天比一天開朗。
1995年2月25日(星期五),童偉民出遠差后回到觀音橋家里,發現家里情況怪異而且小鳳不見了。那天晚上,童偉民有些悲傷。第二天,他回到父母家中,把小鳳失蹤和家里發生的怪異現象講了。大家都勸他:“小鳳走了,不愿再幫你,那很正常。”在父母家中,童偉民還邀請四弟童立民到他家去住,一來為自己搭個伴,二來為方便弟弟在他服裝公司上班省得兩頭來回跑。
2月28日,童偉民在公司老總的提醒下,向轄區派出所報了案。接待他的民警簡單地詢間一番后,欲打發他走人。童偉民就問:“你們不去看一看現場?我們還保留著哩。”“看什么,你家沒掉東西,又沒發現新情況?”童偉民很不滿意民警的這一回答,但他還是又匆匆趕回公司上班去了。
隨后,童立民為上班方便住到了大哥家中。
遺憾的是,童偉民報案后,沒能引起警方重視,家中的現場不明痕跡等保留到3月4日,他們便對其進行了打掃和清除。
3月10日晚上,童偉民和四弟童立民及前妻派來的保姆肖某,在整理服裝公司材料和房間時,發現臥室頂柜里有兩只桶和一個盆,上有臟衣服遮蓋,潤潤的,長滿了霉。誰知這竟是被肢解的尸體。
他們立即報案,經警方勘查,現場有碎尸40余塊,除了裝在盆桶中的尸塊外,在童立民睡了9個夜晚的床下,還找到了死者的人體軀干。經檢驗辨認,死者系童偉民家的保姆小鳳。
“圍剿”
保姆死在家中,家里人自然脫不了干系。童偉民首先受到懷疑,同住一屋的童立民也被警方納入視線,兄弟倆當天即被關押。
案偵之初,警方將偵查視線全面引向了童家人。童偉民、童立民,連同在童家排行老三,名叫童北陽的妹妹都在懷疑范圍內。童家遭遇如此大禍,急得童志雄老倆口團團轉。他們革命一輩子,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教育出來的孩子會犯法。
在審查中,警方反復調查、提審童偉民,并根椐其陳述內容,進行偵查實驗,最后發現童偉民作案條件不具備,并排除了殺人的嫌疑,但警方仍然將其關進了監獄。
而童立民呢?他被關押后,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情況都說了出來,但當即遭到辦案人員的否定。警方以為他不老實,便對其進行了連續性的突擊審查。3月17日,在折磨得受不了的情況下,童立民“供認殺人”。第二天,他又以“為救全家才編造了殺人謊言”為由“翻供”;4月7日,警方經幾晝夜連續突審,童立民再次供認殺人,但隨即又“翻供”……數月后,童偉民和童家三妹童北陽的問題澄清被陸續釋放。
警方還是依據“不作案不可知”得出的“十大疑點”,報重慶市政法委某領導,要求批準逮捕童立民。政法委召開協調會議,未果。
1996年12月18日,重慶市檢察院迫于上級個別領導的壓力,不得不趕在新《刑訴法》實施之前,違心地對童立民作出批準逮捕的決定。26日,被關押了21個月的童立民被告之正式逮捕。
但案子又擱了起來。直到1997年7月,公安機關的偵查案卷才移送到檢察機關審查起訴。檢察院接案后,又因重慶直轄,各部門忙于機構設置,而無人辦案。數月后,檢察機關對童案作出“補充偵查”的決定。
1998年,重慶市政法委多次召開公、檢、法三家單位主要領導會議,研究童立民一案。
當時,檢察機關仍堅持證據不足,對童不應起訴;而公安機關則堅稱,童是兇手,“3·10”
特大碎尸案非他莫屬。既然如此,重慶市政法委有關領導拍板決定“疑案從輕”,要求人民法院對童作有罪判決,但留其性命以備今后糾錯。見法院仍顧慮重重,又有領導說:“萬一錯判了,你們不承擔責任,一切由政法委承擔,但錢由檢察院賠償。”
同年12月11日,重慶市人民檢察院以童立民故意殺人罪提起公訴。
1999年10月,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決終于下來了:“被告人童立民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兇手?
兇手真的是童立民嗎?最早對此提出疑問的是被告人的辯護律師。
1997年元月,童偉民及父親委托了重慶廣賢律師事務所的張力東律師作童立民的辯護人。張律師曾是一名警察,有著多年的刑偵經歷,對案件的偵破過程非常熟悉,對偵破中證據的收集、分析及對犯罪嫌疑人犯罪心理的分析有著豐富的經驗。
受案之初,對童立民是否是真正的作案人,張律師心中無數。但直覺告訴他,案件久拖不決,必有蹊蹺——兇手真的是童立民嗎?隨著對案情的了解、對案件事實的調查、對案件證據的分析,這個疑問越來越強烈,特別是當了解了被告人做出“有罪供述”的過程后,張律師形成并確認了童立民是冤枉的信念,決定為其作無罪辯護。由此,他便踏上了長達6年的訴訟辯護之途。
為重大殺人碎尸案的犯罪嫌疑人作無罪辯護,不僅需要辯護經驗,更需要勇氣。在庭審前,重慶市政法委獲悉張力東律師要為童立民作無罪辯護后,有關領導直接向重慶市司法局發出指令:不許張力東律師作無罪辯護!然而,重慶市司法局有關領導和“刑辯委員會”在聽取了張力東的專題匯報后,無罪辯護的基本思路獲得了一致通過。
客觀的講,警方對現場勘驗鑒定的證據是較充分的,問題是這些證據能否證明童立民是兇手。按質證的程序規則:童立民供述后又翻供這一行為,如果等于“沒有口供”,就必須有“充分確實”的證據證明童立民是兇手;如果等于“有口供”,就應該有與口供相對應的其他證據相印證。
張力東律師一針見血地指出該案癥結:童立民的兩次有罪供述自相矛盾;有罪供述與現場勘驗鑒定證據相互矛盾。它們可能同假,絕不能同真。
一審法院沒有采納張律師的辯護意見。童立民依法上訴,二審法院認真分析了控辯雙方的意見后,裁定撤銷一審判決,發回重審。重審法院認為:指控童立民犯故意殺人罪的證據不能相互印證,指控證據不足,指控罪名不能成立。顯然,重審法院最終采納了張律師的辯護意見。但有誰知道這幕后的真相呢?當童上訴二審法院后,同樣有人把“手”伸了過來,要求二審法院作出維持原判或判童有罪。
二審法官義正嚴辭地回絕了:“誰要來干預,這案子讓他來判好了!”
2002年10月15日,一審法院對童立民做出無罪判決。當法官莊重宣布被告人童立民無罪時,審判大廳里一片寂靜。宣判結束后,法官一改莊嚴洪亮的嗓音,向呆立在被告席上的童立民輕輕地說:“你現在可以回家了”。話音剛落,旁聽席上立即響起了唏噓聲,童立民年逾古稀的老父母不習慣地邁入此前近在咫尺也不能進入的被告區,三人默默執手,一任熱淚奔流……7年多啊,噩夢終于結束了!
遲來的公正
童立民涉嫌故意殺人一案,在經歷了長達7年多的偵查、起訴、審判過程,最終給了他一個公正的結果。然而,這是一個遲來的公正。
從純法治角度審視,遲來的公正不是公正。
就本案而言,公正的來遲,并非哪一個司法環節超期所致,而是所有的司法環節均超期。縱觀全案,公安偵查和補充偵查環節超期20月余;檢察院審查起訴環節超期11個月余;法院一審環節超期10個月,二審環節超期8個月,重審環節超期22個月余。在扣除法律規定的有效偵查、起訴、審判期限后,全案共超期72個月,整整6年!對此,偵查機關、檢察機關、審判機關都應承擔各自非法超審限期的責任。他們承擔了嗎?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偵查人員以體罰虐待的方法逼取口供;檢察機關在壓力條件下不堅持原則;一審法庭則為“和稀泥”,不惜違反事實和法律,制造冤案。他們仍高高在上,均未得到任何處罰。
其原因何在?關鍵是以本案的證據認定童立民有罪,不能排除的疑點太多;同時又沒有證據可以證明童立民無罪。既不能充分認定有罪,又不能輕易判決無罪,才導致了本案久拖不決。然而,毒樹結不出無毒的果。程序上的嚴重違法必然帶來實體上的不可信。
中國有句古話叫“天網恢恢”,那只是一種理想,真正“不放過一個”是不現實的。然而,“放過”并不可怕,證據充分確實之后完全可以再追究,個案中暫時有魚兒漏網畢竟不會傷及國家社稷。但可怕的是“錯判”,對國家機關而言,不過“吃一塹”,而錯判給當事人的身心傷害以及給社會帶來的負面影響是無法彌補的。
2003年8月下旬,記者在重慶市采訪。發現一些部門和個人至今依舊不敢面對童立民一案,令人遺憾的是:他們連“吃一塹長一智”的勇氣都沒有。
然而,出現在記者面前的童立民雖然結束了一場噩夢,但仍未走出噩夢的陰影。他從監獄中出來后,就檢查出肝病,滿口牙齒松動壞死……原來的工廠已把他除名。企業明確表示:因他長年曠工被依法除名。企業不是慈善機構,童幾年來沒有對企業做出任何貢獻,若要恢復公職,還必須個人出資補繳自除名以來應當繳納的全部醫療、養老等保險費用;而且根據企業的現狀和他多年不在崗,業務生疏的實際情況,即使恢復了他的公職也只能進再就業中心。
童立民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憤憤地說:“我的工作,愛情、婚姻和家庭,什么都沒有了,白白坐了8年大牢,精神和肉體受到的重創,用錢豈能彌補?!”繼而,他又說,“我現在雖然無罪釋放了,但這遲到的公正還算公正嗎?!若誰說是公正或有公正,我就請他去坐幾年試一試!”
死刑犯獲得國家賠償
童立民獲得自由后,在2003年5月22日向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和重慶市人民檢察院第一分院提出賠償申請稱,從1995年3月10日被羈押到無罪釋放,共計被關押2776天,因其多年喪失人身自由,早已被單位以其曠工為由除名,應當在一定范圍內消除影響,恢復其工作及相應待遇。另因多年牢獄生活,嚴重傷害了身體健康,經出獄檢查,其大部分牙齒松動壞死,并染上乙型肝炎等疾病,要求進行賠償。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和重慶市人民檢察院第一分院在2003年10月13日出具了賠償決定書,認為童立民提出的賠償是無需確認的情形,錯捕錯判共同賠償義務由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和重慶市檢察院第一分院共同承擔,賠償標準按2002年國家統計局公布的全國職工日平均工資標準49.48元計算,共計137208.04元,法院和檢察院各承擔68604.02元。法院和檢察院駁回了童恢復工作及其他賠償請求。
至此,童立民蒙冤多年的案子終于塵埃落定。那么,兇手到底是誰呢?本案仍是一樁懸案。什么時候還死者家屬一個公道,人們盼望著。
針對童立民從死刑犯到無罪釋放,張力東律師說,童能有今天,完全是國家法律日趨完善的結果,體現了司法機關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的辦案原則。張律師還稱,目前人民法院對案件透明度高,越來越公正、客觀,疑罪從無,標志著我國司法又進入了一個新的法治理念。
童立民站在家中,望著窗外,“在這個少有陽光的冬天,太陽還是出來了。”他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