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抗戰爆發后,日軍大舉進犯東三省。一路連克數座城池,直逼山海關。可是,當囂張的日軍兵進宣城時,卻遭遇了一位決死一戰的將軍,這位將軍就是新編第七軍軍長羅鐘鳴。羅鐘鳴壓下撤軍的命令,決心用必死的抵抗,遏制敵人的瘋狂氣焰,以此喚起全民必勝的信心。他坐鎮指揮部,一顆心早飛上了四門的城頭。突然,廊廳大門“哐啷”一聲打開,一位少校軍官踉蹌著身子撞進來。“羅軍長!北城上豎了白旗,劉誠那小子要投降!你聽!雙方都熄了火。敵人馬上要進城啦!”羅鐘鳴聞聽霍地跳起來,對副官一甩頭,“走,去北城!”副官挺身攔住,自告奮勇地說:“軍座,現在去很危險。北城是一師長的防地,此人既豎白旗,就不會再聽你的命令。還是我帶行刑隊去,扯掉白旗,將其正法!”
羅鐘鳴來回踱了幾步,揮揮手說:“管不了那么多了!現在軍情緊急,重要的是穩定軍心。走吧!先去了再說。”羅鐘鳴命副軍長代他指揮,就帶了副官和一隊衛兵騎快馬趕往北城。
羅鐘鳴虎著臉,進了一師長劉誠的指揮部。劉誠正在召集營以上軍官開會,見羅軍長滿臉怒氣的進來,強作鎮定起身相迎。
“劉師長,你豎起白旗想投敵?”
“這……”劉誠掩飾道,“不可能,怎么會有白旗?軍長不要聽信讒言。”
“你抬眼看看城頭,你的眼睛瞎啦!”羅鐘鳴一屁股坐在劉誠讓出的位置上。
“這是誰掛的?誰這么大膽子!副官,你馬上去把他扯下來!”劉誠色厲內荏。
“罷啦。”羅鐘鳴一揮手,“現在扯下來,已經于事無補啦。明天的報紙上就會出現掛白旗的照片啦。現在還是聽聽你劉師長打算怎么辦?”
“羅軍長,你也知道,以宣城彈丸之地,是擋不住日軍的腳步的。可為什么還要做這種賭博?況且,你拒不撤軍,是違抗軍令。即使拼光了,南京也不會把你當英雄!”劉誠悻悻地把臉背過去。
“違抗軍令的責任由我羅某來負。但和日軍的這一仗誰敢說不打!”羅鐘鳴拍案而起。
“羅軍長,打日本我決沒二話,但你的打法我感到疑惑。你把我放在正面,首當其沖。而你則退守南門。你手里有兩千匹快馬,還有一支摩托步兵團。我北門一旦頂不住,你足可以從容地一逃了之。而我這一萬人馬就得以犧牲為代價。請問,這就是你的決勝之策嗎?”劉誠毫不示弱地提高聲調。
“兩千匹快馬早有用處,但不是用它來逃跑的!我本打算讓它們充作預備隊,如果哪一面頂不住,把它們派上去。現在看來等不及了。北城打起白旗,敵人心理麻痹,正好將計就計。副官,通知騎兵旅,速將全部馬匹調到北城門!”副官應聲拿起電話,要通了騎兵旅,口述了軍長的命令。
在座的將校不知軍長如何用兵,忍不住互相交頭接耳。在這當口,羅鐘鳴向劉誠擺一下手,二人相跟著拾梯上了城頭。原來劉誠指揮部就設在城門下的一間藏兵洞內。這時,兩千來匹戰馬已卷著煙塵奔到城門下。但見戰馬的鞍韉上,滿搭著炸藥包。導火索與馬尾相連,馬尾上則扎著澆了汽油的油松。從望遠鏡里,羅鐘鳴看著日軍大隊人馬集結到城門邊,旗語兵開始晃旗和城頭聯絡。羅鐘鳴示意劉誠回應,劉誠尷尬地下令副官搖晃白旗答復,并指揮待命的士兵放吊橋開城門。日軍陣地上,已經列好隊的軍樂團立即奏響了凱旋的樂曲。伴隨歡快的樂曲聲,吊橋緩緩落下。城門內燃響十聲禮花彈,禮花彈在半空灑下耀眼的花雨。這是劉誠與日軍事先規定好的納降程序。隨著禮炮燃放,日軍前隊開始排著整齊的步伐踏上橋頭。這時,羅鐘鳴把舉起的拳頭朝下一擊,伏在內城邊的副官也把拳頭朝城門下的指揮官一擊。頓時,兩千匹擁在甕城里的戰馬被一支拋下的火把點燃,火舌馬上無情地串燃馬的尾部。此時,甕城后門關閉,馬群只能從城門洞向城外奔騰而出。導火索與油松一起燃燒,戰馬如洪流相繼奔向敵陣。炸藥包也相跟著在敵群中炸開。一時間,火光飛竄,爆炸聲連天。日軍陣地只聽天崩地裂,只見血肉橫飛。直把站在城頭上的一師將校都看傻了。
火馬陣一戰而勝,進一步堅定了全城軍民的斗志。此時東城西城激戰猶酣,市民也仿效北城,獻出大批牛驢。甚至把愛犬也獻出來,集結一起,放上炸藥和燃料,一起點燃后,令其橫沖敵陣。把不可一世的日軍部隊炸得七零八落。一戰下來,敵人損失慘重。而我軍除了有牲畜傷亡外,幾乎沒有人員傷亡。宣城在戰火中毫發未損,巋然屹立。
敵人后方的印報廠,已經上了裝訂線的當日報紙,被勒令停止發行。只因登有宣城豎白旗照片的新聞,被證實為失誤報道。
2
落日斜暉中,經過戰火洗禮的宣城,在烈火硝煙中,更顯出巍峨的雄姿。由于勝利,四城上下有數萬軍民沉浸在大捷后的歡騰之中。
羅鐘鳴松弛地摘下望遠鏡,雙目依舊注視著前方,他喜上眉梢,對身后劉誠說:“劉師長,這一仗,我們最少可以贏得兩到三天的喘息時機。趁著敵人沒有反撲,讓將士們抓緊時間休息。同時立即加固城防工事!至于報功的事嘛,先往后拖一拖。”但他沒有聽到劉城的應答聲,他警覺地回頭看去,剛才劉誠及劉誠部下站的位置,這時早已空無一人。羅鐘鳴頓時沉下臉來。他朝副官遞個眼色,二人轉身朝城下走。但在梯道口,劉誠的警衛攔住他們,并示意從另一側走下去。梯道的另一側,警衛隊分左右兩排,一直站到那間藏兵洞口。二人對視一眼,快步而下。羅鐘鳴凜然地踏進洞口,顯然這時洞里早已預設好了。二人一進洞,洞口處立即上了雙崗。
藏兵洞內氣氛森嚴,劉誠坐在條案的上首,他的部下則依次并坐于條案的兩邊。羅鐘鳴一進洞,眾人都把目光投過來。羅鐘鳴發現,這些目光中透著殺機,是那種公然叛逆的目光。羅鐘鳴大踏步走到與劉誠相對的一側,把武裝帶解下來往案上一扔,雙目炯炯地問:“劉誠,你打定主意啦?”劉誠沉默不語。羅鐘鳴又問:“叛國投敵做漢奸?”
“哈哈哈……”劉誠突然仰天大笑。“我軍打了勝仗,何必要當漢奸?我們是一支英雄之師,蔣總裁哪能不褒獎?可是褒獎的事,你就沒有份兒啦。臨陣懼敵豎白旗的事,總得找個人擔著。沒辦法,就得委屈你啦!弟兄們知道,我們不如此,你也會這么做。所以,抗敵將士臨陣鋤奸,殺掉投敵主將羅鐘鳴,最終贏得了宣城大捷。”
羅鐘鳴坐下來吹了吹案頭的灰塵說:“你可以繼續把戲演下去。但是白旗你必定豎過了。這個事實已經被宣城看到了,歷史是涂改不了的!不過,你既然樂意做這種徒勞的工作,羅某也阻止不了你,聽憑自便吧。”
“那我就委屈羅軍長李代桃僵了。當然,我不讓您的冤魂說我劉某不仗義。臨別,我可以滿足您的一切愿望。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玩什么,盡管提出來。我劉某全部滿足。”
“在我提一個最后的意愿之前,我能和我的家人見上一面嗎?”
“一刻鐘之前,他們作為逆屬已經全部解決。大小二十一口,現陳尸羅府。你可以前去告別,但不要心存幻想。你的嫡系已被我控制。”
“覆巢之下無完卵呀!”羅鐘鳴閉上眼睛,兩滴濁淚奔涌而出。“還是不見了吧。等你們解決了我,我們全家再團聚吧!”接著語氣一轉又換了一種口吻說:“托蔣總裁的福,我羅某這些年享盡了人間榮華。你說的那些已不存在什么遺憾了。說起來,長這么大,唯一讓我掛懷的是一件充滿童趣的事情。小時候在家鄉放鷂燈,那鷂燈是風箏上掛上一串風燈,星星點點在半空里飄蕩。那情景真是美呀!這些年軍務纏身,又是這樣一種身份,顯然放鷂燈是辦不到了。如今臨死了,既然劉師長不想讓我留什么遺憾,那能不能讓我再放一次鷂燈,重回一次童年?”
劉誠聽罷想也沒想,連說:“照辦照辦!”吩咐副官到城里的風箏老號做一盞最好的鷂燈來。
當夕陽銜山,暮色將合時,東城頭上,一串鷂燈慢慢騰空而起,然后漸漸飛越城頭,飄向天際。最后在靛藍的蒼穹下固定下來,就像一串與星光同耀的天燈。
3
這串耀眼的天燈被遠在城南霞姑庵內苦苦守望的一位青年婦人看到了。婦人不見則已,一見之下,頓時像抽了筋骨,絕望中頹然癱倒在地。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才從昏厥中蘇醒過來。接下來就是嚶嚶啜泣。這位婦人其實不是別人,正是羅軍長的如夫人梅云。原來羅鐘鳴聽到北城豎起降旗,毅然不顧個人安危,動身去平息事態之前,先到書房向梅云交待了一件事。梅云不愧為女中丈夫,她身懷六甲,卻在戰事日緊的時候,堅定地伴隨在羅鐘鳴左右,伺候羅鐘鳴的生活起居,并隨時準備與丈夫共赴國難。羅鐘鳴急如風火地走進書房,提筆寫了一封短信,然后迅速封好交與梅云,叮囑道:“劉誠部豎起白旗,我馬上前去處置。劉誠投降之事,此信已經寫明。現在北城情況不明,劉誠很可能對我下毒手。你帶上此信,拿我的手諭,馬上化裝出南城,到霞姑庵暫避。如無不測,戰事稍息我去接你。如遇不測,我會放一串鷂燈告知你。你要完成這項使命,將信送到奉城司令部,告知劉誠投敵真相。”
梅云深情地望著丈夫,凄惻地說:“劉誠如有二心,大夫人她們也有危險,倒不如全家一起出城。”“我是主將,怎能先讓家眷出城?就這樣了,沒有時間啦。你馬上出城去!”羅鐘鳴說完就上馬去了北城。梅云把自己扮成一個民婦的樣子,悄悄出了南城。然后以進香的名分,只身躲進了霞姑庵。當她看到天空出現了與丈夫約好的信號——那串鷂燈時,知道丈夫已經蒙難。她強忍悲痛,不敢耽擱,揣好密信,連夜出了庵門。
她順著南去的大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疾走。盡管心里火急,但畢竟是有孕在身的人,沒走多遠,她就虛弱得頭暈眼花,不得不走一陣,歇一會兒。慢慢往前挪。曠野里沒有任何聲息,她把小手槍緊緊攥在手里。
她漸漸感到體力不支,突然一陣嘎吱嘎吱的響聲,從遠處來了一輛運棉花的木輪大車。她迎上前去。車把式是一個看不清面目的中年人,見一婦人攔車,就心猿意馬地答應了。他示意梅云到垛滿棉花的車頂上去,梅云身子笨,上了幾下沒上去。他過來殷勤地推著梅云爬上去。順勢還捏了一把梅云的豐臀。梅云困乏已極,也沒計較。車又嘎吱嘎吱上路了。梅云在車頂躺著,三搖兩晃就睡了過去。可是睡著睡著,她突然感到喘不上氣來,身上像有塊重物壓下來。她極力掙扎,情急中一下子驚醒過來。她發現那個車把式正壓在自己身上,棉衣已被解開。她沒有慌,手先伸進褲袋,小手槍還在。她鎮定下來。她呵斥車夫滾開,但那人不聽,繼續撕扯她的衣服。她用盡氣力轉了個身,但那人更不顧忌地騎在她身上。梅云用力廝打,但那人像一座山壓在她的肚子上,而且越壓越緊。梅云感到肚子里的孩子在痙攣,那是羅鐘鳴最后的血脈。她不能再猶豫了,于是扣動了扳機。車把式像個麻袋一樣滾到一邊。她檢查一下,槍彈打在了肩胛部,車把式疼暈過去。她用隨身包裹所帶的藥,給那人包扎了一下,就跳下車,向一個可以看到零星燈光的村子走去。
在村子東首,她敲開了一家農戶的院門。開門的是一個農婦。梅云聽出農婦好像等什么人,梅云扯了個謊,說是給婆婆進城拿藥走迷了路,走了半夜走到這里,望收留一晚。明天一早就走。說著給農婦兩塊銀元。農婦不再說別的,領著梅云進了西廂房,用手指指炕上熟睡的小姑,齜齜牙說:“就在這屋睡吧。”說完從炕廚里翻出一床被子,然后就關門出去了。梅云舍衣躺下,由于又累又乏,加上驚嚇后的眩暈,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嘭嘭嘭一陣悶響,把她從夢中驚醒過來。她支耳細聽,響聲是從院門處傳來的。就聽正房里的農婦喊著:“來啦來啦!”然后踢拉著鞋跑向院門。大門拉開,農婦怪叫了一聲,只聽農婦驚詫地問:“你這是咋啦?咋渾身是血!”又聽進來的男人說:“唉,倒霉。碰見了劫道的。還好,棉車沒丟。”“傷著哪兒啦?”女人關切地問。“哎喲,別動!你把大煙膏找出來,我止止疼。”男人說完,接著是屋門一關,下面再說什么話,就聽不清了。梅云一個機靈坐起來。心想:哎呀不好,我怎么闖到他家來啦?不行,得跑!那人要知道我在這里,我就出不了這院子了。梅云想罷,起身下地,匆忙中竟然忘了拿包袱。好在屋門木栓不緊,沒出什么動靜她就出了屋。然后貼著墻根,她摸到了兩扇院門。院門插得緊緊的,換上了頂門杠。梅云卸門杠時,碰出了響動。就聽屋里農婦問:“誰在那兒?”梅云抱了門杠蹲下去,情急之中,學了兩聲貓叫。屋里人好像信了,安靜下去。梅云這才躡手躡腳輕輕拔開了門閂,把門小心地拉開一條僅能過身的縫隙,閃身鉆出門外。然后屏住呼吸,一溜小跑出了村子。
4
梅云看了眼夜光手表,時針剛剛才過三點。她望了望北斗,辨了辨南北,甩甩亂發,朝著奉城的大體方向,徑直走下去。
梅云慌不擇路地小跑著往前趕路,心中已顧不得黑夜帶來的恐怖。她這樣捏著汗風風火火地奔走了一陣,聽聽村中的狗叫聲漸遠,一顆提緊的心總算放下來。她蹲在路溝邊想喘口氣,隱隱約約感到小腹部有些疼痛。她猛地想起懷在肚子里的胎兒,生怕這一陣小跑造成小產,不由得又氣又恨悲從中來。她邊抽泣邊撫著肚子,一遍遍地祈求老天保佑孩子無事。過了好一陣,痙攣輕了些,疼痛緩解下來,她忽又想起正在執行的送信使命。此時,黝黑的夜幕變得更重,她知道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拂曉正在悄悄來臨。她抖一抖塵土,活動一下腿腳,繼續朝前趕路。
遠處已傳來報曉的雞啼,奉城遙遙在望。然而,她看到的奉誠其實并不是奉城,她順原路又回到了宣城。來到城下,舉目巍峨的城郭,一雙淚眼再也忍不住了,她扶著城墻嚶嚶地哭起來。好容易止住了情緒,她抹把淚,開始叩關叫門。
這座門正是宣城的北門。城防團長將她迎進指揮所。梅云乍見那熟悉的徽章軍服,感覺一下子又回到了親人當中。她顧不得喝一口衛兵遞上來的熱茶,忙從包袱里找那封丈夫的親筆信。可是包袱呢?一路上她心緒恍惚,竟沒察覺包袱其實根本就沒帶出來。
城防團長名叫楊沖,此時他還不知梅云的來意。他見梅云慌得像什么似的,就好言勸慰了幾句,并表示如果是軍情大事,即使沒有信,口頭介紹一下也可以。梅云穩了下心神,就把羅鐘鳴交待她的事合盤托出。楊沖不聽則已,一聽之下,直驚得一張嘴干張了半天,從頭到腳呼地冒出一身冷汗。他環顧左右,幸好沒人,馬上把屋門關了。他壓低聲音對梅云說:“夫人,您知道這是什么地方?這兒就是您丈夫殉國的地方!要不是劉師長因兵變當了代軍長,才去軍部里住,您今天很可能就撞在他手里!您說您逃來逃去,怎么又逃回到宣城來?”梅云還以為聽錯了,她詫異地怔了半天。但回頭再看楊沖胸前的番號,她差點昏厥過去。
在二人發愣的片刻,楊沖的大腦,閃電般思忖了幾個來回。他從安危利弊出發,悄悄過濾了若干方案。他想到報功,把夫人交給劉誠。可想到劉誠的殘忍,非但不能自保,反而可能罹禍。劉誠生性多疑,他會借口夫人是他藏下的,而連他一齊除掉。何況劉誠有白旗在先,紙里包不住火。即使守城不死,也難免將來被清算。自己何必跟他一起擔一個投敵的罪名呢!而退一步想,假如自己利用城防的便利,將夫人送到奉城,由夫人陳說原委,澄清事實,自己不僅能脫離干系,將功補過,同時也保持了軍人的尊嚴,不使祖宗的清白蒙羞。于是他下定了決心,對梅云說:“夫人,請不必擔心。我是劉誠的部下不假。但劉誠倒行逆施,我早有去意。羅軍長千古英烈,今遭劉誠之污,實乃國之不幸。您放心,我是見證人,我也有一份良知。所以我決定親自護送您去奉城!”
梅云將信將疑。她擔心楊沖話里有詐,就順水推舟地說:“楊團長大義報國忠奸分明,必不是久居人下者。如楊團長肯于我同出虎穴,我擔保你不被追究,反被擢用。奉城守將梅公度,是我同胞之兄。此番歷險,我必力薦你的清白和忠誠。不過事不宜遲,要走馬上走。我們還得重返那戶人家,把那封信找到。”
楊沖是個敢做敢為的人,他既作抉擇,便不遲疑。當即把化裝用的衣物準備停當,便一個電話,叫來自己的專車——一輛軍用吉普。隨后親自駕車,載著梅云一塊開出城去。因是自己防守的城門,所以守城士兵敬禮放行。車出城去,楊沖加大馬力,很快就把宣城甩到了后邊。憑梅云的記憶,車很快駛近了昨夜留宿的那個村莊。在一片樹林后邊,楊沖停了車。把帶來的便衣換了。就撇了車,揣了槍,然后和梅云一起朝那戶人家走去。
那戶人家的門前戳了一具紙扎的草把,大門半開,有個人頭從門里向外張望。一見來了生人,就馬上縮回去并虛掩了門。楊沖和梅云心里有事,并不注意這些。他們前后腳推門而進。院當央,迎面侉著一口棺材。棺材頭上放了香案,靈棚也像才扎了半截。有幾個莊戶人在角落里探頭探腦。二人進院直奔廂房。但把門推開,令人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記悶棍從門側擼下來,把楊沖的后腦砸了個正著,楊沖應聲倒地。呼啦啦一群壯漢像從地底下鉆出來,不分三七二十一,把楊沖梅云當即摁翻綁了。梅云待要掙扎,嘴里立即被人捂上了毛巾。
這邊還在亂著,就見門簾一挑,一個土黃臉的中年男人擰著眼眉出現了。他掃一眼二人,把手里的信朝梅云眼前一晃,冷笑道:“是來找這封信的吧?”梅云被堵著嘴,急切中無法表示,只能干瞪著兩眼使勁點頭。中年人伸手把梅云嘴里的毛巾拽出來,繼續問:“你是不是昨晚在這里借宿的娘們兒?”梅云從聲音動作斷定他就是昨晚趕棉車的男人,可他肩胛處并沒纏繃帶。她清楚帶槍傷的人,說話是有氣無力的,可這個人底氣十足。“你是誰?是這家的主人嗎?我昨晚走得匆忙,掉了包袱,包括這封信。我拿錢和你換。”
“嘿嘿,換這封信?恐怕錢都不靈啦……”土黃臉挑挑眼眉。
“這封信里有軍情要事,耽誤了,你吃得起官司嗎?”梅云心急,想說服那男人。
“吃官司的人有一個。我們這就帶你去見宣城劉師長。過去之前,我大哥要見你一面。押過來!”土黃臉一揮手,幾個漢子架起梅云朝外走。
“渾蛋!好大膽。我是國軍團長。快松開我!”楊沖一醒過來,便跳著腳大罵。
“屁!你先老實會兒吧。我們馬上送你去見長官!”土黃臉邊朝外走,便不屑地回頭啐了一口。
梅云被拖入正房,炕上倚著一個和土黃臉長相一樣的人。她一眼瞥見那人肩胛處隆起的繃帶。見梅云詫異的表情,炕上的土黃臉撩撩眼皮。梅云想起昨晚的經歷,不覺心頭懊惱。她憤憤地哼了一聲,把頭甩向一邊。
那男人冷笑著說:“我真擔心你不來。你不來,這封信就對不上號。對不上號,我領不了賞錢不算,我妹子的命也就沒人給償了。”
梅云知道信的內情,這男人已經掌握。他為領賞打算報官無疑。但信里提到的人,他也許對不上號。在這種情況下,不妨策動他把自己交到奉城,那樣自己仍可脫險。“這位大哥,你的話我聽不懂。我只幫人傳信,別的可啥也不知道。什么領賞呀償命呀。我現在就想回奉城看我的老娘。要交官,就送我去奉城司令部。宣城那邊正打仗。”
“想得倒美。去奉城我能領到劉誠長官的賞錢?你以為我是誰?我是送棉花的?告訴你吧,我是劉長官的眼線。撞在我手里,你還想脫鉤,甭想!另外,你昨晚不是住我妹妹屋了嗎?她昨晚被人殺了。這個殺人兇手正是你。若不是你,你何故半夜來借宿,半夜又逃走?”土黃臉欠起身越說越激動。
梅云想說那是因為你對我非禮,我誤進了你的家。你半夜歸來,我怕你對我下毒手。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想事到如今,再辯白這些已經沒有什么意義。可盡管如此,她仍有一點大惑不解,為什么他硬要把他妹妹的死和自己連在一起呢?難道他妹妹果然是昨夜死的?是真死還是假死?是因別的事死了,恰好和自己投宿碰在了一起,還是別有其他內幕?不過,這些倒不重要。如果不進宣城,這些事都可澄清。可如果落人劉誠魔掌,這一切都將是欲加之罪。只那封告發劉誠的密信,劉誠就會要了自己的命,莫非這當口,還能指望江湖大俠忽然間從天而降,像李逵劫法場那樣把自己解救出去嗎?
當然,土黃臉并沒給她更多的遐想時間。日沒過午,就帶了半村的人,前邊抬了棺材,后邊蜂擁著二人,吹著打著,浩浩蕩蕩直奔宣城。
宣城解圍,日軍退卻。全城軍民正在為宣城大捷而慶祝。一行人來到城內,七拐八拐來到了戒備森嚴的城防司令部。土黃臉呈上名帖,衛兵進去稟報。不一會衛兵返回,對土黃臉和被押來的犯人挨個搜了身,這才讓他們進去。而其余的人則一概被擋在門外。
劉誠雖說才取代了羅鐘鳴的位置,自任代軍長,高興的事一個接一個。不過高興之余,也有一件令他不安的事時刻揪他的心。羅鐘鳴全家被殺,他親自到場驗明尸身。發現羅鐘鳴小老婆漏網,他已預感大事不妙。因為梅云的漏網,說明羅鐘鳴早有預料在先。說不定她手里就握有揭穿他投敵的重要證據,而梅云在逃,就意味著證據隨時會被泄漏。所以捕捉梅云是當務之急。
也是天不滅曹,正在他為梅云之事心神不寧的時候,梅云竟被一個毫不相干的人送上門來。
劉誠掃了眼土黃臉,把那封密信展開細看。只看了幾行字,劉誠的冷汗就下來了。心說好厲害的羅鐘鳴!如果不是老天助我,恐怕老蔣那里早知道了真相。難怪他臨刑時表現得那么鎮定。
“劉長官,小民把要犯給您送來。只求您替我做主,給我小妹伸冤。這女人夜宿我家,將我妹殘忍殺害,致使我家遭此橫禍。這是兇器斧頭,請長官驗看。小民沒有別的請求,殺人者償命,只求長官以這女人告您投敵的份上,不要再留她的性命!”
劉誠板起臉來,呵斥道:“混賬東西!本官決案,法不枉私。刁婦誣告,自有天理洗雪。至于你說的這起兇殺案,我看不系此婦所為,倒是你親手所殺!”剛說到這里,身邊的副官拉了拉他的衣袖,低語道:“軍座,除掉梅云,此案正是借口。為何不借刀殺之?信已到手,莫留活口,切不要為此婦開脫。”劉誠漫不經心地說:“我這樣做自有這樣做的道理,休要多嘴。”就接著上面的話對土黃臉說:“你蘇醒過來,回到家。從你妻子口里得知,你因不軌而打傷了你的那個婦人就在你妹房中,你立生殺心。夜半,你攜斧入室,用左手鈍擊,誤殺你妹。而此時,那婦早已逃離你家。”
土黃臉變顏變色地帶著哭腔說:“長官何故這樣說?縱使我起殺心,也斷不能親殺小妹。況且有何證據,這樣妄斷?”
“你右臂受傷,必不是右手持斧。右臂持斧,斧痕朝左下切。而左手持斧,斧痕朝右下切。如不出我料,尸體頭部的斧創是朝右下傾切的。由此,足以證之。不信,本官現在就和你驗看!”
土黃臉心里發虛,怕當眾出丑,卻嘴上還裝強硬,“長官這樣斷案,小民有冤也難伸啦。可是該要犯懷揣密信告你投敵,這是事實吧?難道你也對她不加追究!”
劉誠慍怒道:“誣告的事,本官自會澄清,不勞你提醒。你錯殺親妹,卻嫁禍于人,本該判誣告殺人罪。但本官念你追逃有功,將功折罪,不判人監。只是架訟可惡,罰刑不免。所以罰你回家好好發送你亡妹,傾其家資為其治喪。以振法紀,正民風,誡鄉民!”
土黃臉還欲狡辯,劉誠揮下手,衛兵呼啦擁過來,把土黃臉連拖帶架推出大門。一行人連聲叫苦,可再賴下去也實在無趣,只好抬了棺材回去。
劉誠把土黃臉打發滾蛋,這才走到梅云面前,若有所思地轉了兩圈。梅云覷著雙目,沒拿正眼看他。劉誠一甩手,兩名衛兵拎著短槍,將梅云押出去。“不是死牢,是女牢。要單獨羈押!”劉誠沒忘叮囑一句。
隨后他來到楊沖面前,楊沖用挑釁的眼神怒視著他,劉誠頓時心頭火起,抄起桌上的馬鞭,劈頭蓋臉地猛抽起來。楊沖則昂著臉,眼睛連眨都不眨。劉誠抽得累了,扔了馬鞭,重新坐下,呼著粗氣,點了支香煙,深吸了兩口,這才壓著火氣問:“你送她出城是怎么想的?是乘人之危私奔,還是一起去告密領賞?”
“你這敗類!不要玷污梅云的清白。我幫她是出于自愿,我不想和一個漢奸長官同遭罵名!不要以為殺了羅鐘鳴,你就能掩蓋降旗的事實。你太天真啦!從你舉起降旗的那一刻起,你就成了可恥的漢奸。這一點,你就是把所有宣城百姓的嘴都捂住,也捂不住老天的眼睛。你就等著清算的那一天吧!”
劉誠掣出軍刀,從楊沖破口大罵的唇間猛刺進去。楊沖朝后一陣踉蹌,但仍然挺身站住。帶血的刀尖從頸后穿出來,又倏地抽回去。血馬上灌滿了喉嚨。楊沖仍然大罵,這時血水灌滿喉嚨,他發不出聲音,就噴著血沫朝劉誠撞去。“砰砰砰”衛士的槍響了,楊沖一頭栽倒,他睜著眼、咬著牙,心有不甘地咽下最后一口氣。嘴里的血則一直在流。
劉誠木然地摘下白手套,翻來覆去地擦拭刀身上的血跡。他是竭力用這種動作掩飾內心的焦慮。副官在一旁像是猜透了劉誠的心思,一邊上前接刀,一邊開解說:“軍座不必為這個女人多慮。我看留下總是禍根,你看她肚子都大了,是羅鐘鳴的遺腹子。將來定是后患。”
劉誠埋進沙發,闔著眼皮一擺手,“我也想過這個方案。在她不知下落這幾天,我天天都想殺她。可她抓在手心之后,我卻改了主意。”
“軍座萬不可學婦人之仁,留下她可是貽害無窮呀!”副官朝鼻梁上推了推眼鏡。
“世間的事很奇怪,冥冥中總像有一種反力,在變著法地阻止你把事情做絕。羅鐘鳴因我所累,已經滅門。當然還有個梅云。不瞞你說吧,這些日子我每天都做惡夢。夢見的都是一群無頭鬼。為了保全我們,殺他全家固然不錯。可嗜殺的人都是欠了血債的呀。要知道他們雖然死了,可天上的亡靈并沒有散,他們每天都在我的眼前游蕩,攪得我片刻都不得安寧。”劉誠說罷長嘆一聲。
“軍座的意思我明白,人生在世,是要有副菩薩心腸。一介婦孺量也翻不了天,只要把她牢牢攥在手里!”
“攥在手里也不是長法。老虎都有打盹兒的時候。天曉得這婦人不會生出翅膀來?這種人都是有背景的,況且羅鐘鳴還有那么多部舊。”劉誠從雪茄盒里拈出一支雪茄來,用手揉著、揉著,突然使勁捏碎,冷笑道:“看我這腦子,不是有日本人嗎?日本人就在眼皮底下,我咋把他們給忘啦!”
“軍座是說把她送給日本人?”副官一時不解。
“說對了,我要利用利用日本人。你安排一下,讓梅云和臨城的日本人見面,制造一條新聞,邀請新聞記者拍照,最好上大報的頭條。只要梅云上了日本人的報,她縱使活下來,也是一個臭名昭著的女漢奸。羅鐘鳴投敵,也就有了鐵證。到那時,她就是有菩薩救她,也是有口難辯,有國難投啦!”副官擊節嘆服,說:“軍座高見。宣城一案,梅云墊底,一切都成了歷史之謎。我們盡可以高枕無憂啦!”
劉誠釋然又自我欣賞地狠擊了兩下巴掌。
臨城離宣城只有十里之遙。由于臨城日軍暗地里與劉誠達成默契,已決定暫不爭奪宣城。所以兩城之間呈現出一種反常的和平景象。
此時,梅云并不知道劉誠的如意算盤:她正被安排來做一出鬧劇的主角。這出戲的上演地點是臨城,而導演就是劉誠自己。所有人都清楚自己的角色,除了梅云蒙在鼓里,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兩天后,萬事齊備,梅云被裝進一輛軍車,等軍車停在一個地方,她被取下眼上的罩布,茫然四顧時,她已經置身在一個不知所云的記者招待會上。她被安排在主席臺的首位,兩邊是數個留仁丹胡的日本人。有一個留分頭穿西裝的日本人正用日語回答臺下記者的提問。梅云回頭看看,背景墻壁上的布標也是日文寫的,而她對日文一竅不通。過了一會兒,有記者開始面向她提出問題,留分頭的日本人用生硬的中國話翻譯過來,“夫人,他是《朝日新聞》記者,他問你,羅軍長豎降旗時您在不在場?”梅云一聽這話,腦子嗡的一下,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這個記者招待會的用意。便毫不猶豫的挺身而起,“記者先生,我丈夫羅鐘鳴軍長,是錚錚鐵骨的中國軍人。他臨危受命,拒絕作不抵抗將軍,而且視死如歸。表現了中國男兒的氣概。那個真正豎起降旗的人是一個名叫劉誠的敗類!我丈夫在十分危急的時刻,不顧個人安危,親赴北城,扯下降旗,果斷制止了投降行為。并用千匹火馬陣,將日軍打得大敗。初戰告捷后,劉誠擔心丑行敗露,遂殺羅氏全家滅口。我幸而逃生,并有羅鐘鳴親筆。本欲投奉城澄清事實真相,不料又陷囹圄。此次招待會是劉誠一手安排的,他的意圖十分明顯,他是想通過我曾到場這樣的既定事實,還有你們的報道,達到嫁禍于人、掩蓋他投降行為的目的!你們是有良心的記者,是有歷史責任的見證人,請你們擦亮眼睛,不要受他的蒙蔽。羅鐘鳴是民族英雄,而他是民族敗類。歷史是不容篡改的。請你們……”
這時,在記者席的后排有個穿風衣戴禮帽的男人,端起揣在風衣口袋里的手槍,槍口悄悄指向慷慨陳詞的梅云。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扣動扳機的一剎那,旁邊一個人飛起一腳,“啪啪”隨著一串短脆的槍聲,一把勃朗寧手槍從口袋里被彈飛出來。與此同時,一個新聞記者幾個健步,跳過前臺,拉住梅云朝著角門就跑。頓時,現場一片大亂。一隊憲兵出現在門口。他們從各個出口挺著刺刀沖進來,朝著狂呼亂奔的人群鳴槍示警。梅云被那人拽著跳下臺階,迎面是一輛早停在那里的馬車。二人剛要上車,突然從車里伸出一只槍口,那記者一愣神,槍就響了。幸好他一低頭,子彈擦著他的頭發穿過去。他一揚手,一簇飛鏢直貫過去,車廂里那人應聲倒下。這時有憲兵從角門沖出來,他聞聲又一甩手,飛鏢刺中憲兵的眼睛,憲兵怪叫一聲,早扔了槍,雙手捂眼滾翻在地。他把梅云一把托上馬車,自己則跳上車轅,一抖韁繩,轅馬便撩開四蹄。梅云低頭看時,剛才開槍的人痛苦地蜷縮著,幾顆飛鏢深深地刺進那人的喉管。奇怪的是那人也是一副記者的打扮。梅云拾起他松開的短槍,從后邊抵住駕車的記者,厲聲問:“你是什么人?誰派你來的?你把我帶到哪里去?”
“夫人,到地方你就知道了。不用多問。”
“你再不說,我就開槍啦!”梅云聲色俱厲。
“夫人,我們是奉命來鋤奸的。要不是你說那番話,這飛鏢可能就扎在你的要害啦。但聽了你的話還有人想殺你,看來劉誠也派了刺客!
“你們是什么人?為什么要救我!”
“我們是打日本的這個——”
駕車人回頭一笑,翻轉手心,比量了一個“八”字。
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