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雙休日。一早,何英抱著剛滿周歲的兒子匆匆趕往家政服務公司。
何英坐上“的士”,腦子里就被雜七雜八的家務事塞滿。何英的新居在上海的西區,這是一個高級住宅小區,綠草如茵,鳥語花香。兩年前,在外企供職的丈夫由商務主管提拔為中國區副總裁,職位擢升,收入更加可觀了。于是,他們買下了西區這幢住房。
“的士”被紅燈阻攔,開開停停。兒子強強調皮不安分,從她的懷里掙扎著爬到座位上,用手不斷敲擊玻璃窗。“強強,不能開的,有危險。”何英邊哄他邊想:哎,每天從早到晚家務纏身,兒子沒人看管。公司老板幾次來電話催她上班,說是再不來位子會被別人占了,而她實在脫不開身。左思右想,何英和丈夫商量,只有盡快找一個心地善良、手腳勤快的保姆才行。
幾分鐘后,“的士”停在輕軌站下側,對面馬路“康樂家政公司”的招牌清晰可見。
也許恰逢雙休日,又地處市區的“上只角”,所以,這里的家政服務業也特別紅火。
何英抱著兒子走過人行橫道線,迎面透明的玻璃面上貼著“誠實、守信”的字樣。從外面看去,里面的人還不少。
何英才走到門口,一個著天藍色工作裝的中年婦女搶在她面前,用力推開玻璃門邁進去。
里面兩排長板凳上依次坐著待工的女人們。何英迅速用眼睛一掃,發現大多數是初來乍到的年輕外地妹,當然,也有幾個上海大齡婦女,照當時的稱呼是“40、50姐”。
看見何英進來,紛紛投去期盼的眼光。
何英十分了解這種目光,交織焦慮和求生的情緒;也倍加同情她們的處境。因為,五年前。何英剛滿20歲從江西來上海打工,最早的一份工作就是替富家做保姆。然而,這份月薪300元的工作卻讓年輕的她飽嘗涉世之初的苦楚和辛酸。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情況仍歷歷在目,揮之不去。
何英抱著孩子走近辦公桌,桌后伏著個50來歲的胖女人,臉龐圓圓、笑意濃濃,頗有福相,就是兩腮幫的肉有點松弛,她正不厭其煩指點客戶填寫表格,時而接接電話,回答周圍的詢問。何英猜測她一定是家政公司的掌門人。
何英沒有判斷錯。胖女人確是“康樂家政公司”的經理,姓上官,名海珠。
聽完何英的要求,上官海珠開腔了:
“哦,儂有眼光!上海人做保姆好,上海中年婦女做保姆更加好。”胖女人很懂經營之道,不知是當面奉承何英,還是有意說給周圍其他客戶聽的,滔滔不絕:“上海中年婦女有幾好?曉得嗎?至少有三好。一是上海人素質好,眾所周知,二是上海人可靠、保險,好!她們有戶口、有住址,跑不脫,三是上海人做生活好。下崗女人,雖然年齡偏大,但為了養家餬口,珍惜工作,干活到位、賣力……”
“好,我就找一個上海保姆。”何英打斷她的介紹,從內心深處何英是認可上海女人的,一方水土養活一方人,海派大城市造就的女性,其優點是可想而知的。
很快,上官海珠遞給何英一本名片簿,上面每一頁都粘貼著一張待業保姆的照片,還附著她們的簡介——姓名、地址、年齡、文化程度、特長……
何英仔細地翻看,突然,目光驚異地停留在一張照片上,照片上的女人她非常熟悉,姓名、地址也非常熟悉。她的名字叫王珍珍。
“怎么?她來這里找工作?”何英指著照片問上官海珠。
“是啊,你認識她?”
何英點點頭,沒有回答。問道:“月薪多少?”
“包吃包住600元。”
“好的,給她打電話,我想聘用她。”何英想了想,咬咬牙說。
“不用打電話的,這幾天她天天一早就來,迫切希望找到活干,她家境窘迫。”上官海珠說著指指坐在長板凳末端正在打手機的那位。
雖然側面對著何英,何英卻一眼就認出了她。她套一身天藍色的工作裝,昔日貴夫人的派頭蕩然無存。何英猛然記起,剛才進門急匆匆搶在她前面的中年婦女就是她。難道她潦倒落魄了?她老公不是很有錢嗎?也許離婚了?
“要不要跟王珍珍詳細談談?”上官海珠問。
“不必了。”何英暗自思忖,她的情況我比你了解。她在登記本上寫下了自己的地址,“明天上午就請她過來,不會虧待她的。”說完,抱著兒子強強盡快離開“康樂家政公司”。何英感到意外的是,僅僅是幾分鐘,就把她的思緒強牽到五年前剛到上海的辛酸、無助的日子……
那年秋天,何英從江西山區到上海打工,純潔的姑娘不愿意去酒吧、KTV包房陪客,更不想去發廊賺錢,便找到職業介紹所。王珍珍急需聘請保姆在眾多打工妹中一眼看中她。何英剛滿20歲,皮膚黝黑,身段勻稱,健康秀氣,還是個初中畢業生。
何英一踏進王珍珍的家,就有像進入天堂的感覺。王珍珍家庭殷實富足,幸福美滿。丈夫是家私企的總經理,一表人才,平易近人,姓劉,人人都稱他劉總,年齡大概三四十歲,年薪卻有二三十萬元。
王珍珍自然不必上班,養尊處優。
何英記起她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王珍珍披著睡袍,趿著拖鞋,懷抱獅子狗。從上到下審視后關照她:“上海地方與外地不一樣,你懂嗎?手腳既要勤快,手腳又要清爽……”
何英知道勤快的意思是肯干,不偷懶。但是清爽不太明白,她理解大概是抱小孩前要洗手,碗筷餐具要洗干凈,或者是要把房間、廳堂打掃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
何英非常珍惜到上海后的第一份工作。做保姆,包吃包住,每月300元,對她這個貧困山區的姑娘來說,過去想都不敢想的。
一天忙下來,何英十分疲勞,待寶寶入睡后,她也靠在床頭上,不知不覺進入夢鄉:她高興地拿著第一個月的工資跑回家鄉,給年邁的父母親買了香煙、老酒和補品,又給上學的妹妹付學費……小弟弟嚷著要買吃的,好的!給你五塊錢,自己去買包餅干……
何英記得,那天晚上她邊睡邊笑,心情舒坦極了。
“汪、汪汪……”一陣狗吠把她驚醒。“阿英啊,早點起來,去遛遛狗。”她看看鐘,才早晨五點多,王珍珍就在對面臥室里喚她。
何英不能怠慢,匆忙起身,開始一天的工作。
在開頭的日子里,雖然活多人累,但一想到勞有所得的300元報酬。想到江西老家無數同齡的男女孩子還呆守在山里,別說300元,要掙10元、20元也是難上加難的。于是,何英干的很勤快、很踏實,她心中藏著個小秘密,賺好錢去讀外語,以后有文化才可以在上海立足、生存。
何英有山里姑娘的脾氣,有股子犟勁,想干的事就一定去干。
一個月后,她買了英語的初級教程。
開始,她聽到劉總用嫻熟的英語同客戶在電話里交談,聲音真好聽,她會駐足聆聽,好羨慕懂外語的男人,了不起!他們在生意場上一定如虎添翼。
但是書買回來,何英又一籌莫展,從哪里下手呢?連字母都讀不準。
一天深夜,劉總應酬回家,何英給他放好洗澡水,他微笑著說了句:Thank You!什么?何英聽不懂,茫然地看著他。劉總頓時明白了,轉口說,就是英語謝謝你的意思。
說話間,神態謙和,語氣溫存。
何英不知從哪里得到的勇氣,大膽問道:“劉總,你的英語水平真棒,能教教我嗎?”
“當然可以!”他不假思索,點頭應允。
從這天起,劉總會經常抽空不定期地給何英上課,先從語音人手。
何英記憶力強,口齒伶俐,幾星期過去,不僅26個字母背的滾瓜爛熟,還有幾十個單詞的詞匯量。
劉總出差前,還專門買了臺錄音機,把“課”備好,讓她照著錄音帶學習。
這一切都讓王珍珍看不懂了,怎么?丈夫對何英有什么想法?
說實在的,從一開始進家門。王珍珍就不把何英放在眼里,雖然自己也是從東北小縣城嫁到上海來的,可是,老公是年富力強的大學碩士生,又掌管著家族式的私營企業,還怕日子不紅火?
江西山區有句俗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著猴子滿山走,嫁著扁擔挑著走。
何英十分羨慕王珍珍的運氣好,嫁了個好老公。不但從東北來到上海,還讓東北家鄉的親人都沾了大光,著實風光了一番。
一天午夜,她跟著錄音機念單詞。當她念到:You Are Luckv(你很幸運)時,何英想得很多,想到劉總對事業的專注,對家庭的責任,對自己的關心,何英動情了。竟對著錄音機清清楚楚地說:劉總,你人真好!
一星期過去了,家中發生了一樁意外的事情:
一早,王珍珍梳洗完畢,突然發現自己十分喜歡的鉑金項鏈沒有了。
“明明昨晚洗完澡放在這里的,怎么會沒有?”王珍珍嚷道,“何英,你看到沒有?”
“沒有啊!”
“奇怪,一直沒有別人來過,它長翅膀會飛?長腿會跑?儂心里最有數!”王珍珍語氣咄咄逼人。
何英急得四處翻找,就是沒有。
“儂進門第一天,我就關照過儂,做生活手腳要清爽……”
何英有口難辯,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我不會拿的,不會拿的……”
“今朝找不出來,何英,儂拎清,明朝自己卷鋪蓋跑路。”王珍珍下了逐客令。
何英記得那天正是她21周歲的生日。她是個有骨氣的女孩,她無法咽下被人侮辱的這口氣,沒捱到中午就含淚斷然離開王珍珍的家。
當晚,何英一直難以入睡。
眼睛一閉,腦海里就現出白天王珍珍穿天藍色工作服急待求職的身影。“康樂家政公司”竟成了她和她再度相遇的地方。
王珍珍家一定遇到大的不幸!否則,她這么自傲的女人怎么會來?劉總怎么樣了?他對她可是有恩的。幾年來,何英通過自學,又上了外語夜校,終于考出了四級。每當捧著考級的證書,何英自然而然想到了溫文爾雅,誨人不倦的劉總,他是她真正的啟蒙老師啊!
墻上的時針悄悄指向深夜兩點,何英依然睡意全無,她不怪王珍珍當年對她懷疑和下逐客令,王珍珍畢竟也是才融入大上海不久的女人,和真正稱得上的上海女人的人相比,無論是受教育程度。或是與城市精神相匹配的文化素質,都存有尚待縮短的距離。
憑什么說鉑金項鏈遺失了就是我拿的?太離譜了!不過,何英想了想禁不住又笑了,如果沒有當初斷然離開,自己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的理想境遇。丈夫就是自己在學習外語時的兼職教師,教了半年后,兩人戀愛了,以后步步升溫,最終何英也成了上海男人的老婆。
想到這里,何英覺得自己很幸運,遇到的上海男人,從劉總到現在的老公,都一步步把她引向幸福的彼岸。上海這座東方大都市真是以博大、寬廣的胸懷海納百川,接納來自四面八方的人。
何英干脆坐起來,靠在床頭,順手打開電視機:韋唯正聲情并茂唱著《愛的奉獻》——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
拂曉前,何英才迷迷糊糊睡了,她睡得很香。
翌晨,一陣門鈴聲將她喚醒。何英趕緊起身,從貓眼窺視到王珍珍,她仍穿著昨天的天藍色工作服,恭恭敬敬站在外面。
何英有點緊張地拉開門。
“我是‘康樂家政公司’介紹來的。”一晃五年,王珍珍顯然沒有認出何英。
“請進,快進來。”何英熱情地拿出雙拖鞋讓她換上,招呼她坐下,又端來新泡的茶。
王珍珍站在原地沒動,她環視明亮寬敞的大廳。此時,東照的日光正透過落地玻璃窗撒滿室內,圓形茶幾上的白色馬蹄蓮散發著陣陣清香……大廳兩側的通欄書架上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各類書籍,毫無疑問,這一切布置勾起了王珍珍許多不堪回首的記憶。
何英敏銳地察覺到她眼神里流露出失落和傷感。但是,王珍珍馬上又回到現實中來,她平靜地問道:“請問,我可以干活嗎?”
“別忙!”何英突然激動地脫口而出,“王珍珍,你認不出我嗎?我是何英啊!”
“何英?!”王珍珍瞪大眼睛盯住她,驚訝得半天合不攏嘴,“你怎么會是何英?!”
何英和王珍珍并肩坐在長沙發上,她們談得很坦誠。
王珍珍說得淚流滿面。
“私企最忌家族式管理,當財務的親戚一下子卷走幾百萬,人不知去向。企業經營不善,年底審計又虧損了幾百萬。這樣,公司在一夜之間倒閉了。”
“真是禍不單行啊!沒多久,老公又出車禍,小車從十幾米高的斜坡上翻下去,他雙腿高位截肢,現在寸步難行,生活不能自理。”說著說著她泣不成聲。
“怎么?劉總癱瘓了?”何英頓感意外。
王珍珍轉而內疚地說起當年遺失鉑金項鏈的事。
“其實,看到他放棄休息,幫助你學習外語,還挨的那么近,買了錄音機,我心里酸溜溜的,擔心長期下去會疏遠我。我想找機會辭退你,免生后患。”
何英問道:“那么。項鏈找到沒有?”
“唉,你走后一次偶然清掃狗窩,在它的棉被下發覺,一定是獅子狗干的好事”,王珍珍緊緊拉住何英的手,道歉說:“傷了你的自尊心。都是我小心眼不好。”
她們倆促膝交談很久,近午時,何英燒了幾個菜,留王珍珍一道吃飯。
“我們都是從外地到上海的女人,如果你同意,今后我叫你珍姐。”
“好的、好的,我也是這么想的。”王珍珍高興地連連點頭,“那我就叫你英妹。”
何英真情地說:“珍姐,等我先生從國外出差回來,我會把你和劉總介紹給他的,讓他盡量想方設法替你安排一份更合適的工作。你應當騰出時間和精力,盡力照顧好劉總。”何英還實實在在地說:“珍姐,劉總對我的幫助我會永遠銘記在心。”
插圖/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