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是路盲,那你最好別去旅行;如果一定想去,那就千萬記得帶張地圖;要是連地 圖也沒帶,那就不要隨便上陌生人的車,更不要隨便闖進陌生人的房子;萬一真的誤入其間 ,上帝保佑,你絕對不要在那里過夜??!否則,我發誓,你一定會很很很后悔的……
三人暴走組
初二那年的期末考,我考了生平第一個不及格。暑假開始的第一個禮拜,同學們都玩瘋 了 ,我卻還被關在家里復習功課。補考結束那天,我再也忍不住了,強迫大頭和沙袋兩個立即 收拾行李,帶我去旅行。大頭和沙袋是我的兩個表哥,上學期我們就說好,暑假三個人一道 去蘇州玩。
去蘇州,乘火車兩個小時就到,乘長途汽車也只要三小時,但我們最后決定:走著去。 因為年輕,我們有的是體力;因為放假,我們有的是時間;何況大頭早戀失敗,沙袋高考落 榜,我們都有足夠的理由要將過剩的體力消耗掉,以免因無處泄憤而在郁悶中“心理變態” ?!?/p>
于是,一支目的地為蘇州的三人暴走組,在七月九日清晨六點正式出發。
我們選擇沿著長途汽車的路線走,預計要走一天。那天的太陽好毒。白花花的公路在陽 光下就像是銀子打造而成的。從六點到九點,又從九點到十二點,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起初 我們還躊躇滿志,慢慢腳底的泡愈來愈大背包愈來愈重,最后,我們擔心這輩子都走不到 蘇州了。
中午,我們癱軟在路邊樹陰下的草叢里,一邊享受著汽水面包,一邊商量決定,下午放 棄暴 走,攔一輛長途汽車,搭車去蘇州??傻攘撕靡粫?,卻不見有汽車經過。樹陰下真涼快 ,我枕著背包快睡著了。大頭揪揪我的小鼻子說:“別睡了,一會兒車就來了。”
“車來了你們就拉我起來……”說完這句話,我翻了個身,一秒鐘后就被強大的睡魔拉 入了夢鄉。
無人巴士
醒來時太陽還火辣辣地在樹梢上呢,我氣哼哼地抱怨:“怎么車還沒來……”揉揉 眼睛坐 起來,突然發現大頭和沙袋都不見了!我嚇得一骨碌爬起來,看到三個人的背包都在,心才 定了些。
無聊地等啊等,感覺過了半個世紀那么長,我那兩個該殺的表哥卻遲遲沒有現身。我凄 慘地扯著嗓子喊:“大頭—沙袋—你們快出來吧!再不出來我要生氣了……”周圍寂靜無 聲,只有熾熱的空氣嗡嗡作響。“馮小俊—柳沙鷗—別躲了,我請你們吃牛肉干葡萄干還有 雞蛋布??!別扔下我一個人……5555……”我開始邊哭邊叫著大頭和沙袋的名字。還是 沒人應答??纯赐蟊?,發現指針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罷工了。我扯開卷筒紙趴在樹下大哭特 哭起來。
隱約聽到汽車引擎聲。抬頭,看見一輛破破爛爛的大巴正從公路一端開過來。從方 向上判斷,應該是從上海開往蘇州的。我猛地蹦起來,欣喜若狂地跑上公路,拼命地向大巴 揮舞著手里的卷筒紙。巴士車慢悠悠地在我面前停了下來。
車門大開著。登上去我才發現,車廂里空蕩蕩的。冷氣開得嘶嘶作響。車頭坐著 一個司機,穿得嚴嚴實實,帽子圍巾手套墨鏡一樣也不少。
“師傅,這車是去蘇州嗎?”我問。司機點頭?!澳隳芎臀乙黄鸬鹊任业膬蓚€伙伴嗎? 兩個男孩子。一個戴眼鏡,一個戴著遮陽帽?!彼緳C點點頭,然后伸出兩個手指頭,指指前 方?!?兩個?前面?你是說他們兩個在前面?”我瞪大了眼睛。司機又點點頭!“這么說他們拋下 我自己先出發了?!”對于這個結論,我十分惱怒。司機聳聳肩,好像表示他也沒辦法。
“那我可以搭你的車去蘇州嗎?”司機歪了歪頭,表示當然可以。
我趕快下車拽起三個人的背包,吃力地爬上車??┲?,車門關上了。
天籟山莊
“師傅,要買票嗎?”司機搖搖頭。我于是安心地挑了座位坐下,邊吃著牛肉干,邊在 心里抱怨大頭和沙袋兩個沒義氣,扔下我先走不說,連自己的包也不帶走,還要我來背。沒 天理哦。
真是一輛老爺車,開得慢極了?!皫煾?,能開快點嗎?”司機好像沒聽見我的話。
過了一會兒我又說:“師傅,空調開小點吧?”我凍得有點哆嗦。司機還是沒理我。我 嘆了口氣,心想人家已經不收我車錢了,不能要求太多。
又開了很久很久。兩旁始終是荒蕪的郊野,不見人煙的樣子。“司機師傅,還有多久能 到蘇州?”對方依然不做聲。我想找地圖,打開三個背包翻來翻去,一本也沒找到。路盲加 沒地圖,夠慘。
空調實在太冷了。我凍得開始肚子疼?!皫煾?,空調關一會兒可以嗎?”我走到司機身 邊,友好地拍拍他的肩。沒想到藍色的工作服在我輕拍之下,卻像散了架一樣倒在了駕駛座 上,接著帽子、手套、墨鏡、工作褲和鞋子也全都稀里嘩啦掉在地上了!天哪!難道這是一 輛無人駕駛的巴士車嗎?!“快讓我下去——”我用力踢開生銹的車門,沖下去奪路而逃。
幸好車開得很慢,跳下車時我一點沒受傷。但是背包都留在車上了。又沮喪又害怕的我 ,現在連哭也哭不出了。銀白色的公路依然詭譎地無休無止向前延伸著,頭頂上的太陽好像 從中午開始都沒有挪過位置了。時間,方位全都不得而知,我像是墜入了世界盡頭。
寂靜中,似乎聽到飄渺的琴音。是幻聽嗎?還是真的有音樂聲?我惶恐地伸長耳朵,辨 別空氣中細若游絲的琴弦振動。溯著琴聲來源,我看到公路旁的田野里竟然有一棟房子!由 于外墻是綠色的,若不是音樂引導,很難發現田野里居然還藏著這樣一所大房子!
走近了,我看到門牌上寫著:天籟山莊。
幽靈大提琴手
如果不是因為無處可去,我想我絕不會進那棟房子的。不知道為什么,那棟綠房子給我 很怪異的感覺??墒且幌氲揭苍S房子里有人,我就忍不住敲了門。
預備著又有什么怪事要發生,沒想到來開門的卻是位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老爺爺。胡子 花白,背有點駝,不過笑容可掬,就跟肯德基包裝袋上的老先生一式一樣。“孩子,是迷路 了嗎?進來吃點東西吧?!彼埼疫M去。在他背后,還有一位一樣親切的老奶奶,轉著輪椅 到我面前:“歡迎啊,天籟山莊已經很久沒有小客人光臨了?!?/p>
大門在我身后沉重關上的瞬間,我從窗口看到,天突然黑了,房子里所有的燈像 被下了命令一樣一齊亮了起來。
我受寵若驚地被領進客廳。這真是一所豪華的山莊別墅,里面的布置就像我在電影里看 到的,精美的桃花木家具,天鵝圖案的絲絨窗簾,地毯上繡著美麗的花草,茶具上描著金線 。我聽大人們說過,近幾年有不少有錢人在蘇州近郊買了漂亮的別墅,并在裝修上花費不菲 。我猜這家就是其中之一。
吃著女傭端上來的點心,我告訴兩位老人,剛才我是聽到有音樂聲才找到這所房子的。 “那是我們的孫女,她每天都要在樓上練琴的。她很有天分,有一天她會成為世界級的演奏 家……”老爺爺向我解釋著,眼睛里閃著自豪的光芒。
“天黑了,今晚你就在這里吃晚飯吧。吃完了美美睡一覺。這里的床最舒服不過了?!?老奶奶慈祥地笑著說。她拉了拉輪椅上的小鈴鐺,像變魔術一樣,一隊女傭端著蠟燭和盤子 魚貫而出,在客廳的長桌子上布置起豐盛的宴席。
每一樣菜都是我沒見過的,更不要說吃過。迷路的恐懼早被我拋到九霄云外了,我食指 大動,準備開吃。忽然,又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頭——餐桌旁的人似乎少了點啊?!澳銈兊?孫女不下來吃飯嗎?”我問。
“你說小憐?她要練琴啊。”老爺爺笑瞇瞇地回答我。
顧不了那么多了,餓壞了的我開始享用起我的晚餐。每道菜都好吃得不得了。而在我開 吃的那一刻,客廳角落里的屏風后,響起了優美的琴聲。這回我聽清了,是大提琴的聲 音。拉的是《天鵝湖》,旋律美極了。琴聲中,我驚異地發現,似乎窗簾上的天鵝在 墨綠的底色上游動起來,而地毯上的花草則好像開始抽枝發芽,還綻放出細小繽紛的花朵!
驚訝的我按捺住滿腹狐疑,借上廁所的機會,偷偷溜到了屏風后,想看看是在播放唱片 ,還是真有人在演奏?如果是后者,那么拉琴的人是否就是老人們的孫女,小憐?
然而,我既沒看到唱片,也沒看到小憐。我只看到,一支騰空的琴弓,正在一張騰空 的大提琴上演奏。
流淚的相片
一曲終了,窗簾和地毯都恢復了原狀。對所有奇怪的景象,兩位老人好像視若未見的 樣子,或者根本就是習以為常?
吃完晚飯,我想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處境,可是又覺得困極了,巴不得立即躺下。
這時聽到老爺爺對老奶奶說:“我看她想睡覺了,我帶她去客房吧?!?/p>
“客房已經很久沒收拾了,太臟。還是讓她睡小憐的房間吧?!崩夏棠袒卮?。
“小憐會不高興的。”
“不會的,我還不知道自己的孫女嗎?她最喜歡和小朋友一起玩了?!?/p>
于是,我被帶到了樓上,最里面的一間屋子。天知道我并不想睡在小憐的房間里,可 我實在太困了,迷迷糊糊就被帶了進去。
老奶奶說得沒錯,那張床真的非常舒服,又軟又暖和,像剛烘出的蛋糕。一躺下我就幾 乎要睡著了。
叮鈴鈴——突然,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從床邊傳來。我下意識地拎起話筒拿到耳邊。
“呵呵……”話筒里傳來清脆的笑聲,“你好,喜歡我的演奏嗎?”
“演奏?你是……小憐嗎?”那個幽靈大提琴手?一陣寒意掠過全身,我徹底清醒了。
“你知道我的名字了呀?我每天要練十個小時的琴呢。爺爺奶奶說,我將來會成為一名 國際知名的大提琴演奏家。可是我不喜歡?!痹鹿鈴拇翱谡者M來,床頭的小相框里,我看到 一張秀氣清靈的臉。
“為什么不喜歡?”突然覺得這是個不快樂的女孩,或者幽靈。
“因為一拉提琴就會想起我的爸爸媽媽。他們曾經都是頂尖的大提琴手,常年在世界各 地巡回表演??墒窃谖液苄〉臅r候,他們在一次表演途中,出車禍死了……”電話里傳來了 哭聲,“大提琴是令我難過的樂器。”床頭相框里的小臉上,淌下兩行清澈的淚水。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爺爺奶奶呢?”我問。相框里流下的淚開始越來越多。
“不行啊。爸媽死后,我是他們唯一的寄托和希望,我不能讓他們失望的?!北鶝龅难?淚像泉水一樣汩汩而出,從床頭柜滴到地上,浸濕了地毯,又從門縫里一直流出去。
“你想用眼淚淹沒這里嗎?”
“我想帶你離開。如果你在這里睡著,醒來后就會變成我的替身,每天在樓上拉十小 時的大提琴。你喜歡嗎?”看樣子,水已經把一樓淹得差不多了。我坐起來,看到我的鞋子 和四只床腳都已經泡在水里了。
“可是,我不會游泳的!”我急得也要哭了。
“抱著窗外面的那個——”
窗外長長的黑影投映在墻上。看出去,好像樹上掛著一個人!不,是一張大提琴。
水終于把床淹沒了。我被水浪卷出窗口,恰好夠著大提琴。水不斷地漫上來漫上來。我 緊緊抱著大提琴,隨著水面一直上升……
來自天堂的CD
潮水退去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樹下。大頭正在用一瓶礦泉水澆我的頭。
“怎么睡了那么久?還以為你中暑了呢!”大頭擔心地看著我。
“你們怎么扔下我先走了?真不夠意思!”我想起那輛恐怖的無人駕駛巴士和古怪的綠 房子,一個勁地抱怨大頭和沙袋。
“哪有的事?。课胰シ奖懔寺?,沙袋去攔車了啊。你一個人睡了很久,醒了怎么就說起 糊話?”大頭覺得很冤枉。
“車來了,快上啊。”公路那邊沙袋朝我們喊。他攔到了一輛商務車,司機答應帶我們 一程。
在車上,我把剛才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大頭和沙袋。他們都說那不過是個夢而已。 在一 旁的司機叔叔插話了:“不過在遠一點的地方,以前的確有幢綠房子,住著一對老夫婦和他 們的孫女。他們從不讓孫女下樓,每天讓她在樓上練習大提琴。有一天,那個女孩從樓上跳 了下來。從那天起,別人再也沒看到過老夫婦兩人。后來,那棟房子所在的地方被劃建人工 湖,房子就被淹了……”
到蘇州后,我們住進了旅館。晚上,大頭和沙袋先洗澡。我看著電視找換洗衣服,意外 地在背包里發現了一張不知哪里來的CD。CD的背面刻著兩個字:“天籟”。
我把CD放進旅館的音響里,房間里洋溢起悠揚的大提琴聲。然后我看到,床單上粉紅 色的玫瑰花苞,一朵一朵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