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建平
中國歷史上追求一統的政治心理十分強烈,千年積淀下來,構成中國政治文化的地質層,有關統一和分裂的政治心理也沉積在相應的漢字中。在事涉歷史分合的漢字中,“統”和“獨”最具代表性。
我們先來看“統”字。統,原指線或絲的頭緒,引伸為本原,起源,繼而有連結、指導、準則、主管、率領、治理等義。從漢字文化層面講,統的“頭緒”本義實際上來自統的聲符“充”(漢字研究表明,聲符是別義的,往往是字義的核心)。充,《說文解字》:“長也,高也。從兒,育省聲。”許慎的解釋暗藏玄機。從字義上講充為長、為高,但從結構上講從兒,育聲,字義和結構有什么關系呢?
清朝文字學家朱駿聲認為:“充,育一聲之轉。或曰:從育者,會意,育子長大成人也。”(《通訓定聲》)依朱氏之見,充的本義當是生育、養育,如同植物種子生根、發芽,長成大樹,高且長,由此引伸為充滿、充實(沛)。從整體上看,充的字象表征了人的發育、成長,隱含著兩個信息,一是生養、生源,二是走向成熟的人。這兩個信息影響了統的構詞:從生養、生源方面講,統因此有了頭緒、本原、起源義;從走向成熟的人方面講,統暗含了人的特殊性,即字源上,統的語義場中有一種人主、人本方面的潛臺詞。
這個潛臺詞內涵豐富,意味深長,它向我們傳遞一個信息,“充”很可能是我們先祖的圖騰,象征著氏族、部落的興盛發達(充滿、充沛)。圖騰是民族自我實現的精神支柱,龍作為中華民族的圖騰,其基本意象取自龍的繩形及其貫穿其中的諸動物特征物(其他氏族、部落的圖騰)的統一體。這個繩形物文字形態即“統”(線的頭緒,線形)。若從會意分析,“統”乃先祖手舞長纓統領諸方氏族、部落。我們感到身上的血從遠古流來,這就是我們的血統。此刻,我們也就明白了統的構詞之所以多含褒義的緣由了。
這是從漢字文化、漢字心理出發的“統”字意象分析。就漢語而言,“統”與“通”音義相通,這意味著,統一的國家貨幣、交通、商旅等暢通無堵,萬事亨通,一片興旺景象。如秦帝國的在文字、度量衡、車輛等方面的改革措施,元帝國帶來中西文化的大交流。“統”還與“同”音義相通,這既表明同文同宗是大一統的文化、心理和血緣的基礎,又表示大一統長治久安的社會理想,如儒家的大同社會。同則親,處處有認同的親切;同則通,一體化時代的社會效應和政治理念。同還有聚集、協調義,象征著大一統的國家聚集著大量的人力、物力,形成強大的綜合國力;同時又統籌兼顧,協調各方利益。
如此,“統”融合諸方而成“同”,國力強盛;“統”領天下而見“通”,政通人和。顯而易見,這些都是“統”,帶來的歷史成果,積極因素。
至于“獨”字,繁體作“猸”,《說文解字》:“犬相得而斗也。從犬,蜀聲。羊為群,犬為獨也。”許慎又補充說明“獨”是一種自身、豕鬣、尾如馬的虎形獸。在許慎的定義中,比較犬和羊,前者好斗,獨而不群;后者和合溫柔,相擁成群,而且羊通祥,與養、善同源。這一比較帶有明顯的價值評判:“獨”乃好斗之輩,為虎形獸類,有攻擊性,少有善意。從傳統觀念講,獨的構詞中含有不少貶義色彩的詞,比如獨吞、獨裁、獨來獨往、獨頭獨腦、獨攬大權、單獨、孤獨等,即使獨立、獨特這些在今日觀念中十分肯定的詞,在漢文化的意識深處也并非正面角色,因為在我們的傳統中,集體主義、大局利益與協調、配合始終是主流,而反對獨立特行等社會支流、逆流的出現。
“獨”之所以不入正統與其深層意識中好斗不群、兇猛如虎的特性相聯系。在華夏民族的歷史發展中,長期存在著中原農耕文明與周邊游牧文明的沖突和融合,如漢時與匈奴的戰爭。游牧民族悍勇善戰,常常南侵,掠奪攻伐。在漢民族的心理深處,深感周邊地區游牧民族的侵擾,危害重大,有如獨獸之好斗作亂。因此,對四方少數民族的命名也帶有貶義,如北狄,南蠻,東夷,西戎。其中戰爭較頻的是北狄,西戎,故狄從犬與“獨”的意象同(狄從犬為好斗,從火為兵燹),戎的本義為兵器,是戰爭的象征。另外,蠻從蟲(虎或蛇),食人、傷人的意象,為野蠻人;夷從弓,為彎弓射箭者,也與攻戰行為有關。
“獨”的聲符為蜀,系指一種蠶蟲,蠶蟲的字象與蠻相似(從蟲)表示動物蠻暗不文明的方面。在蠶的構詞中,有一個叫“蠶食”動詞很特殊。試問一個毛茸茸的小蟲會有什么危害呢?但是,我們設想中原大地有如一片桑葉,周邊有幾只蠶蟲正在噬咬。噬咬的蠶蟲正是制造戰亂和分裂的因素,這個“蠶食”就非同小可了。
以上所述,系漢字“統”與“獨”語源中的原始意象所“釋放”出來的政治心理、政治文化。“統”與“獨”在今日的特定語境實際上接通了其遠古的觀念,喚醒了主流歷史的語言原型。既然語言是存在之家,是人和歷史的存在本體,語言中深藏的觀念和價值,就值得世人去深思,去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