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雨初

1976年進藏后,從自治區分配到藏北,再從地區分配到嘉黎縣,在縣委辦公室工作了一段時間。次年的一天,自治區黨委副書記熱地同志到我們縣檢查工作。縣里沒有招待所,縣委便讓我騰出自己的房子,臨時接待他。據說,熱地書記一進屋便問,這是誰的家,陪同他的縣委領導告訴他,是一位進藏不久的大學生。熱地書記便對他們說,大學生進藏,不了解西藏基層的情況,應該讓他們到區上去鍛煉鍛煉。雖然這不是一個特定的具體的指示,但等熱地書記一離開嘉黎縣,縣委就再次把我分配到麥地卡區。
麥地卡,是嘉黎縣、甚至也是藏北海拔最高的居民點,有的說是5400米,有的說是5600米,但肯定是在5000米以上。許多藏族干部到這里也很難適應。1959年平息叛亂時,這里是一個重要戰區,叛亂者想憑藉這里的高海拔,與有著嚴重高原反應的解放軍對抗,也確實有不少戰士在這里喪生。我曾經在嘉黎區的烈士墓地拜謁過在這里犧牲的戰士的墳墓。麥地卡距離我們的縣城要騎5天馬,或者坐一天汽車再騎半天馬,算是距縣城較遠的一個區。
去往麥地卡的路上,有一座橫跨麥地江——地圖上叫野貢藏布江——的鐵木橋,橋頭有一個公路道班的土坯屋。來往的人們大都在這里等候著搭車,一頭通往地區,一頭通往縣城。恐怕到現在為止,地縣之間也沒有定時的公共交通班車,這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人們旅行只能四下打聽車輛去向,然后求爹爹告奶奶似地搭車。我曾經有很多次在這里宿營。有一次我在這里等了整整三天,卻沒有搭上一輛車。道班的主人是一位長著大胡子的工人,他看見我這么一個孤苦的異族青年可憐兮兮的,便以道班工人的身份來幫我攔車,但道班工人的身份是攔不住車的。大胡子氣得直用石塊砸汽車,對著向他揚起塵土的汽車大罵:“亞古沒都(不好)!”我那時真是很想當官,要是能當到一個副縣級干部,也會有輛吉普車來接我的。雖然我后來當上的官要比那時想象的更大。
我是在1977年的冬天被派到麥地卡區委當文書的。知道區上是沒有人可以理發的,在縣里刮了一個大光頭,戴上頂狐貍皮帽,裹著一件皮大衣,搭乘縣車隊的大卡車,在車頂上坐了大半天,然后在那個道班下車,請大胡子的道班工人給附近的公社捎上一個口信,請他們派一匹馬來。送馬的牧民告訴我說,公社說,我們就不派人送你了。這是公社的馬,你騎到麥地卡,就把它放了,它自己就會回來。臨了,那個牧民還留下一句讓我挺寒心的話:“麥地卡的草再好,這馬也是不會貪戀那地方的。”我不可能不感到一種委屈,我們一同進藏的同學中可能很少有像我這樣獨自“走馬上任”的。
那天恰好逢上一場暴風雪。我騎著馬穿行在不知厚度的雪幕當中,感覺越走便距離自己過去熟悉的生活越遠,越不知道風雪后面是怎樣一個世界。獨自策馬在風雪草原,不僅領略著孤獨,而且更現實地領略著寒冷。更可怕的是,通往麥地卡的道路被積雪掩蓋了,肆虐的風雪幾乎讓我迷失了方向,還能不時聽到草原狼的嗥聲。一種深深的恐懼控制著我。我知道,如果我今天果真迷了路,必定會凍死在草原上。于是,我只能使勁打著馬,盡量行走在地勢高點的地方,使自己的視野開闊一些。在一種絕望感和黑夜一同襲來的時候,我隱約發現了燈光!麥地卡,并沒有拒絕我,但它的寒冷使我的手腳凍的麻木了,直到第二天也沒有能夠消除。
我的前任小楊——一個從河南農村招來的小青年,在這里干了近兩年,熬盡了漫長的寂莫,因為我的到來接替而十分興奮,因為他就調回縣城了。在我到達的第二天,便急不可耐地騎著我的那匹馬走了。
從此,麥地卡周圍1000多平方公里的草原高地,只有我一個漢人。
一切都靠自己。我的前任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我自己去打水。小楊只告訴了我打水的方向和地點。我擔著兩只鐵皮桶去才知道。那里根本沒有我想象的水井和水流,只是一大片冰川而已,那里扔著幾把鐵鍬鐵鎬,要費很大的勁才能鑿出冰塊來,再裝進兩只鐵桶擔回去,每走一步都過于沉重,都能最具體地感覺到5000米海拔對于人意味著什么,只有二三百米的路,居然氣喘吁吁地走了半個多小時。
我這個人沒有語言天賦。在區上工作的日子,雖然我也在努力地學習藏語文,區上藏族干部也或多或少地懂些漢語文,我們相互之間還是挺關照的,但畢竟獨處的時間更多。與我相伴時間最多的,是區上那臺電唱機兼收音機。這還是1965年西藏自治區成立時中央代表團的贈禮,每個鄉都有一臺。不過,我們區的那臺收音機已經磨損得相當厲害,加之這里的信號太弱,幾乎沒法用。我想了很多辦法,反反復復地倒騰它,用一根鐵絲把它的天線接到牛糞火爐的鐵皮煙囪管上,終于使它能夠發出微弱的聲音了。正是透過這臺充滿雜音的收音機,我在麥地卡遙遙地感受著我們這個社會和時代正在發生的變化——
我從那里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發的《人民日報》社論和評論員文章,感到其中的詞匯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從批判“四人幫”的文章中,聽到要求發展生產力和改善物質生活的呼聲,聽到批判我們曾經以為很革命的“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我很想從中努力理解中國社會和政治的走向,但僅從那里知道的信息真是太有限了。
麥地卡區的報紙,我們稱它為“抱紙”。通常是一個月甚至更長時間由區上到縣里辦事的人員捎來,那些遲到的報紙也往往是被用作生牛糞火的引火料,但對我卻是最要緊的東西了,所有的報紙都要從第一版看到第四版,盡管那時候的新聞還是那么程式化。從地區到縣城之間有一座雪山的阻隔,遇到大雪封山,往往幾個月不能通郵。有一次,我一下子就收到了50多封信。區里的通訊員說,你一個人的信比我們全區的信還要多。我們區的財政助理每月都要到縣城去一次,與縣財政局結算賬目,并領回我們區干部的工資。我委托他從我的工資中拿出50元——這幾乎是半個月的工資,到縣新華書店(其實就是一間平房)給我買書,至于買什么書,我說不清,說清了他也聽不明白,便給書店的同志寫了一張便條,凡是社科類和文學類的書都可以。于是,區財政助理便在他的馬背上給我馱回了一紙箱書——有政治宣傳的,有“文革”期間出的小說,讓我最興奮的,一是“文革”后最早出版的《李白詩選》,一是老作家姚雪垠的《李自成》。我在微弱的蠟燭光底下,讀著老先生們的著作,感覺很是幸福。

有一天,我捧著的書突然出現了鮮紅的血滴,開始還沒有意識到這是我自己的鼻血,等我抓起枕巾想極力壓住,那鼻血把一條枕巾都濕透了。后來我找到區里唯一的衛生員——當時叫赤腳醫生,她給了我一些藥,并告訴我不要太緊張,流鼻血實際上也是一種高原反應。有許多次,強烈的高原反應讓我鼻血滴流不止,把我嚇壞了。后來的記憶力衰退,可能與那時有關。
在區委當文書,每個月的全部工作,就是開兩次碰頭會,根據兩次碰頭會的情況整理兩期工作簡報上報縣委,也就是兩天的時間。
西藏當時的體制是,縣以下設區(相當于內地的鄉),區以下設鄉(相當于內地的大隊),鄉以下設生產隊。麥地卡區一共有四個鄉,鄉干部都不是國家編制以內的,就是說他們不拿國家工資,而是掙工分,但區里每月給少量的津貼。每過半個月,鄉干部就到區里集中一次,上情下達,下情上報。簡報仍然是老一套的三段式:政治學習、牧業生產、階級斗爭。開會的時候,我很狼狽,因為不懂藏話,就由桑美書記給翻譯。如果不翻譯,他們罵我,我也不知道。但那些鄉干部都對我非常好,不會罵我。想想這1000多平方公里就我這唯一的漢人,至少也有一點新鮮感吧。而且,有了我這么一個漢人,會議開起來似乎也要更為認真嚴肅一些。
來區上開會的那些半脫產的鄉干部們特別愿意住在我的屋里——縣里沒有招待所,區里就更甭提了。他們在我屋里的空地上,鋪開自己的馬被套,在我的爐子上燒茶,在我的鍋里煮肉,我的生活其實跟牧民沒有什么區別了。鄉干部們用他們懂得極少的漢語詞匯,而我則用我懂得極少的藏語詞匯,別有一番趣味地交談著。男人們的話題當然會說到女人,但我們這樣的語言水平不可能談到更為隱晦的內容,只能聽懂鄉干部們說他們鄉有一位美女,“宗譯”——即文書愿意的話可以把她娶過來。我也欣然湊趣——可以可以。鄉干部卻補充說:“但那是一個牧主的女兒。”最后引得大家哄然一樂。牧民之間是很重饋贈的。可惜我當時實在是沒有東西可以相贈的。鄉干部們來,總是給我帶條羊腿什么的,我就把自己的家鄉景德鎮的瓷碗送給他們,最后我自己只好到商店買了幾個塑料碗用。他們最喜歡的還是我從縣城里帶來的辣椒面,吃牛羊肉蘸點那東西很提味,我總是用信封一個個地裝好,分贈給他們。
平日里,也常有牧民來找我幫忙,因為這個區也有一些牧民的孩子在拉薩、或者是在內地上學、當兵或者工作,總有些書信往來。因為郵政方面的需要,信封上最好是寫兩種文字,他們便找到我,讓我給他們信封寫上漢文地址。我十分樂意做這些事情,雖然寫個信封實在用不著一個大學中文系的畢業生,但我在此時感到自己不是多余的,還能夠為牧民做一些事。重要的是,可以從牧民的眼光中感受到一種民族間平和的友誼。
每個月我還要隨著區委書記到一兩個鄉轉轉。住在牧民的黑色牛毛帳篷里,靠著中間那個泥土砌成的大火塘。早晨鉆出馬被套時,藏族阿媽或大嫂就把第一碗酥油茶遞到了手上,晚上入睡前,她們又會讓你喝上一碗自制的酸奶,說是這會睡得更好些。這時候,你怎么會想到他們的生活習慣——沒有洗過手、或者是用一條臟毛巾擦過碗呢?在措那鄉,有一位牧民為了款待我這個漢族客人,還將他家保存了不知多長時間的大米拿出來,但他家沒有高壓鍋,那是做不熟米飯的,為了取得一定的壓力,他想方設法用一把高腰細嘴的酥油茶壺來煮,雖然比一般的平鍋略為好一些,但那米飯仍然只有五成熟。這對于我們南方人來說,半熟的夾生飯其實更難吃。我為這位牧民的熱情所感動。但此后其他牧民家,一旦發現他們有做米飯款待我的意圖,我便趕緊聲稱,我已經是一個老牧民了,已經“吃不慣”米飯了。
麥地卡的夏天是很美的。沒有事的時候,我會拿著一本書,跑到麥地江邊的草灘上,一躺就是大半天。那里地闊天低,草原伸展到天際線,形象很特殊的云朵,像是固體物浮懸在半空中,遠處的牧童的歌聲讓人真有一種童話的感覺。這個世界很大很大,卻又很小很小。
那年冬天鬧雪災,我們麥地卡區的災情相當嚴重。區機關的生活燃料供應原是附近牧民送來,我們付款的,這也算是牧民的一項收入。但雪災一來,牧民自己的燃料都有問題,就難以保證給機關送來牛糞或者羊糞了。我們機關干部就只好到草場上鏟開積雪,挖一些草皮來燒。雪災中,我們到一些災情嚴重的牧村去,看到一群群倒斃的牲畜,心里很不是滋味。聽著受災牧民的哭訴,也忍不住一陣陣悲傷。
1978年的一天,我接到《西藏文藝》編輯給我發來的電報,通知我參加一個文藝創作座談會,我從縣里騎了5天馬到麥地卡區,再從麥地卡區騎了4天馬到那曲,然后坐了1天車到拉薩,我趕到拉薩時,會議已經結束了。騎9天馬,真是一種痛苦的事。我的尾椎骨處至今還留著在牧區騎馬時磨破的傷痕。我穿著一身藏皮袍,帶著一個牽馬人——那個牽馬人是一個1959年參加過叛亂的人。在路上,一開始我相當警惕,在那空曠無垠的草原,真有些怕他加害與我,所以總讓他騎馬走在前頭。兩天后,我發現他還是很老實的。路上借宿,都是我用半通不通的藏話先向當地的老百姓說,他再幫忙解釋,然后,他就去忙著卸行囊、放馬。就這樣,我們兩個牧民打扮的人經過長途奔波后進入了那曲鎮——那可是我們40萬平方公里的藏北地區最大的城鎮了。有趣的,我到那曲鎮后,打算到地區歌舞團去找那里的作曲家、也是我在江西師大的同學黃綿瑾去借宿。我敲錯了一家的門(后來我認識他是一個藏族舞蹈演員),他打開門一看,看見兩位陌生的牧民打扮的人牽著兩匹喘著粗氣的馬,轟然把門又摔上,只甩出一句漢話:“老牧民!”
我被拒絕了,是因為我像個牧民。雖然同樣都是藏族,他們拿著國家的工資,就自視高于牧民一等了。如果我真是一個牧民,而且又聽懂了他的話,心里該作何感想?
后來我調到那曲地區工作,很長一段時間,我的那些麥地卡“老鄉”,到那曲還會來找他們曾經的文書。有一次,他們是趕著一大群馱牛到那曲來馱運糧食的。幾個牧民在我家借宿,把他們趕來的四五十頭馱牛都拴在我們文教局的院子里。第二天早上,他們走后,給滿院子留下一堆堆牛糞,在燦爛的陽光下冒著騰騰的熱氣。我們局的藏漢族干部便七嘴八舌地指責我:“你這個老牧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