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拉馬頭明王珍珠堆繡唐卡

我在西藏工作生活40年，主業是繪畫，但熱衷于收藏。在1990年亞運會藝術節上，《中國西藏》、《雪域文化》二家雜志社在北京聯合舉辦了“西藏民間藝術藏品展”，我有幸參加了此次展覽，我多年搜集的300件西藏民俗文化藏品首次展示于世人，引起不小的反響，進一步鼓舞了我的收藏熱情，此后，我便對收藏走火入魔，一發而不可收。10年后，藏品數量遞增了近10倍，而且自成體系。出于對藏文化更好的保護與弘揚目的，1999年2月，我將所收藏的2300件民間藝術藏品捐給了西藏博物館，西藏自治區政府對我的這一舉措進行了表彰和獎勵。當時有一件重要藏品，我在捐贈清單上劃掉了，并特意注明：這是拉薩色拉寺之物，理當歸還主人。這件藏品就是拉薩色拉寺重要的護法寶物——馬頭明王堆繡珍珠唐卡。

此唐卡長172厘米，寬102厘米，主體內容為帶翅的馬頭明王。明王為三頭六臂的護法忿怒像，面部左為白色，右為綠色，本尊為紅色，頭戴五骷髏冠（象征五佛五智），頭頂為綠色馬首（象征觀音顯現）。身披人皮、象皮、虎皮，懸掛白色骷髏、濕人頭瓔珞。四手執金剛寶杖、鉤繩、鐵劍等各類法器，二手擁抱極樂佛母，雙腳右屈左伸，踩男女魔障于蓮花月臺之上。背襯為風動的智慧火焰。唐卡上方為阿彌陀佛、宗喀巴傳承祖師。下方為羅喉護法及頭骨供器。從佛經上講，此明王具有降服羅剎、鬼怪、天龍八部之一切魔障，清除無明、瘟疫、邪惡之功德。此唐卡在形式上為藏傳佛教中的堆繡工藝，即精選帶圖紋的各色錦緞與馬尾絲線，精心裁剪，縫制而成。臂釵瓔珞以1300多粒小珍珠串連組合，其材質與工藝極為獨特，尤其是將堆繡和珍珠這兩種材料結合成一個完美的整體，更是難得。1997年經西藏文物局鑒定其年代為清代，屬國家一級文物。

此唐卡收藏于1994年。那是一個初秋的夜晚，我正在家趕制一幅壁畫作品，因十分疲憊，而沒有理會門外不斷的敲門聲。直到聽見呼喊“嘉措”（我的藏名）時，我才下樓開門。迎進來的是一位手提布袋氣喘吁吁的康巴漢子，他邊走邊說：我有好東西，我有好東西。尚未經我同意，便走進客廳，大模大樣坐在沙發上解開布袋，取出他的“好東西”向我展示。攤在我面前的是一幅古老的堆繡唐卡，內容為帶翅的馬頭明王，而且在層層錦緞上鑲有不少珍珠。盡管帶著陳舊的歲月風塵，但品相無損、裝飾完整，強烈的色彩對比讓我心跳加快，倦意頓消。剩下的便是用放光的眼睛去捕捉每個動情之處，同時也仔細尋覓每個細節，力爭找出破綻，以對付他可能喊出的天價。對方似乎看出了我對這幅唐卡的重視，不繞圈子，直達價格主題，而且開口便是十萬塊錢，并說出了“一分錢不少”這句要命的話。我覺察到了自己在神態上的露骨是大大的失誤，便立即轉移視線并恢復疲勞狀，滿不在乎的回了一句：最多四萬伍，一分錢不加。按常規這時他該慌了手腳，死纏活磨直至我提升價位。但對方畢竟是康巴血統，加上是在商場上拼打出的老手，他根本不吃我這一套，只說了一句：那就算了……，當我正在策劃下句話該怎么應對時，他已開門出去，絲毫不給我反悔的機會。我不敢相信，如此一樁重大的買賣，竟如此簡單地飛走了，我切實感受到我戰略上的失敗。但我預感此唐卡非我莫屬，他還會再來。幾天之后，同樣是深夜，我期盼的敲門聲終于響起，這次我再不敢怠慢，趕緊將他請進門來，又是倒茶，又是遞煙，找些話題與他套近乎。看來這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倒是他主動交待說上次走掉的原因是要回家商量商量，因這不是他的東西，是一個政協委員的家傳之寶。接著便似懂非懂的介紹這幅唐卡是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難得，很多人爭著要，最后還是覺得“嘉措”可靠才把東西再次拿來。同時還說如這件東西交易成功，還有一幅更大更好的堆繡唐卡。我心想，他們肯定是走了一圈不合適，才再來找我。但我再不敢玩什么招數，生怕一有得罪，“好東西”又立即飛走。接下來便是真刀真槍的討價還價，雙方都以“讓大步，吃大虧”的模樣痛心疾首一番，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好好說”，最終以65000元（相當于我當時近六年的工資！）的價格成交，并同意我在半月內分三次付清全款。

1996年秋季，由西藏自治區黨委宣傳部、西藏文聯在拉薩聯合舉辦了“葉星生西藏民間藝術收藏展”，我極其珍惜這次機會，翻出了在藏30多年的珍藏，其中也包括這件秘不示人的馬頭明王珍珠堆繡唐卡，而且懸掛在展廳最顯眼的位置。展覽轟動了拉薩古城，參觀的人絡繹不絕，取得了很大成功，但同時也揭開了一個重要秘密，原來這幅唐卡的真正主人并不是某個政協委員的家傳之寶，而是被盜出來的拉薩色拉寺的護法珍品。而另一幅更大更好的堆繡唐卡據說已以天價流失于國外。

展覽的全過程是一次宣傳、弘揚西藏民間文化的過程，也是一次感動我、教育我的過程。我意識到：藏族人民才是這批藏品真正的父母親，是他們生養了它，我只是保護了它。為了讓這批藏品發揮更大作用，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我下決心將這批藏品捐獻出來。在1999年2月11日，我將2300件藏品，全部捐給了西藏博物館，唯獨這幅珍珠堆繡唐卡我繼續珍藏了下來，我想在適當時候將它還給它真正的主人——拉薩色拉寺。

2003年10月18日，這是我一生中值得紀念的日子。由拉薩市民宗局、色拉寺管委會、西藏收藏家協會聯合舉辦的“馬頭明王珍珠堆繡唐卡捐贈活動”在色拉寺杰扎倉廣場隆重舉行。這是一個吉祥晴朗的日子，來自各大寺院代表及各地活佛、高僧480余人云集色拉寺。自治區及拉薩市和有關廳局領導也出席了盛會。還有從內地一些省市遠道趕來祝賀嘉賓。色拉寺管委會常務副主任拉布贈送我由寺廟撰寫的“祝頌”大型唐卡及己圓寂的克珠大活佛穿過的袈裟、用過的法碗及茶具。并于10月20日在色拉大經堂舉行盛大宗教法會，在600位僧人莊重而神圣的頌經聲中，授予我“色拉大乘州群則·嘉措”法位，頒發了證書與金印。證書用藏漢兩種文字書寫，內容為：鑒于葉星生（嘉措）對藏文化的杰出貢獻，特授予閣下為色拉寺大乘州“群則”法位。據說此法位300年前曾授予一位日本僧人，因他帶著弟子在色拉寺長期修行得道，最后將骨灰也葬于色拉山下。而將此榮譽授予一位漢族藝術家，這在西藏歷史上尚屬首次。此榮譽份量甚重，深感不配，故我在大會上講：“愿以這一行為來報效西藏和西藏人民。同時也希望這一舉動能喚起全社會更多的人都來關心、尊重、保護藏族民間藝術及其文化遺產……，我所邁出的每一個腳步，所取得的每一個成果都離不開藏族文化和藏族人民的給予，更離不開黨和政府的培育和關懷，而讓我充滿了感激之情，報國之心。沒有祖國，沒有西藏，便沒有我的一切。”而最讓我動情的場面是，在寺廟的鼓樂聲中，在高舉五彩經幡、寶蓋的僧隊簇擁下，抬著大型佛鑫中的馬頭明王堆繡唐卡隊伍走過彎彎小道，抬上杰札侖廣場時，僧人笑了，群眾笑了，樓頂上的大法號吹響了，響徹于九天之上，似乎在向上蒼通告：失去了十年之久的護法珍寶終于回來了。

我現在已正式調北京工作了，說是“離崗不離位”，但畢竟成為了北京大屯派出所管轄下的居民，而且在中國藏學中心領取工資。為了寄托我對西藏的深深的懷念，我在辦公室內滿布西藏物品、繪畫，并將色拉寺贈送我的“祝頌”詩文唐卡懸掛于最顯眼的位置，焚上香火，為西藏的繁榮昌盛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