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三百六十年沉思

“歷史上無論一個個人，一個政黨，還是一個朝代，都是其興也勃焉，亡也忽焉”

———黃炎培

甲申向前推六個甲子， 即三百六十年，是公歷1644年，也是甲申年。這——年三月十九日，明朝最后一個皇帝崇禎吊死在北京故宮北向的萬歲山，史家一般把甲申年認做明亡之年，而三月十九日也就成了大明王朝的祭日。

眾所周知， 明亡于李白成的農民起義。李白成象歷代的農民起義者一樣崛起于草澤之中，斬木為兵，揭竽為旗，短短數年之間就職得天下大勢。 “一夫作難而七廟隳”。甲申年二月，李自成出兵山西， 四月打到北京，不到三天工夫，農民軍便占領了整個；比京城。形勢進展之快，空前絕后。

然而， “大順”王朝的皇帝李白成只做了四十一天北京城的主人。形勢在四葉—一天中急轉直下。清兵入關，百萬鐵騎，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奪取了北京城，李自成由王而寇，被清兵窮追，于次年九月兵敗末路，自刎于湖北九宮山，死時年僅三十九歲。

從三月到九月，歷史的風云在三百六十年前甲申這一年的短短六個月中，似乎格外讓人們感到變幻莫測。經營中國長達277年之久的明王朝統治大廈轟然倒塌；英雄一時的李闖王功敗垂成，悲劇收場；塞外鐵騎席卷中原， 頃刻之間，江山易主。漫長的中國歷史似乎之間從未有過如此充滿戲劇性的變局。 “三月到九月”、“三月十九日”、“三十九歲”，“三”和“九”這兩個在《易經》中代表變數的數字竟如此充滿宿命的意味。令人瞠目結舌。

驚心動魄的歷史事件，玄秘莫測的詭異數字，背后究竟藏著什么樣的歷史玄機?歷史帶著這個沉重的問號沉著地走過了三百多年，終于在甲申第五個輪回的1944年，被時任國民黨政府機構政治部委員的郭沫若參破玄機。

郭沫若的《甲中三百年祭》，表面上是—…篇反思歷史的祭文，實際上隱含著深刻的 政治寓意。當時的背景是，抗日戰爭取得全國性的轉機， 日本人侵略退回滿州，盤桓關外殘喘蓄勢；國民黨政府正忙著收拾舊山河，而共產黨的農民軍隊也已經由長征后僅剩的三萬部隊，壯大到近百萬大軍，成為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三足而力的局勢讓這位敏感的歷史學者的鏡頭捕捉到了甲申三百年的那一幕，竟何其相似。

《甲申三百年祭》開篇第三節，郭沫若即寫道， “甲申年總不失為一個值得紀念的歷史年，規范宏大而又經歷長久的農民革命，在這一年使明朝最專制的政權統治崩潰了，而由于種種的錯誤卻不幸換來了清朝的入主，人民的血淚更替子二百六十余年。這無論怎么說也是值得我們回味的事”。

郭沫若由回顧觸發明亡以及導致農民軍覆滅的關鍵事件，撥繭抽絲，發明關連，回味個中因由，最終揭開了三百年歷史之迷一一權力腐敗引發王朝統治分崩離析。

首先是崇禎皇帝。明王朝實在宦官把權的萬歷以后已經病入膏盲，內部腐敗不堪，東北邊患，又加上年年歲歲遍地的旱災、蝗災，民不聊生，李自成和張獻忠等“流寇”先后起來造反。

饑荒誠然上嚴重，但也并不是沒有救濟的方法。假如政治是清明的，那么取此給彼，損有余以補不足，足可以用人力來和天災抗衡；然而現實卻是，官府余糧盈庫，百姓餓殍遍野，而甘餓死者鋌而走險，流而為盜，搶劫官府庫糧。這說明，“無論是饑荒或盜賊事實上都是政治所促成的。 ”

崇禎皇帝本人雖然有圖治之心，但無奈，政治腐敗已深入骨髓。滿朝官員各為私利、瞞上欺下、打擊異己、收攬權力、聚斂家財，官場風氣腐敗已經無藥可治。據史料記載，明末土地兼并達到了驚人的地步。在江南，有的大地主占田7萬頃。在朝廷，大學士徐階一家就占田24萬畝。全國納稅的土地，約有一半為大地主所隱占，拒不繳稅。而當時皇庫積余甚巨，崇禎帝若是心懷百姓，大可以帶頭放庫濟民，然而崇禎畢竟是亡國之君。腐化的大明宮廷氣數已盡，王朝大勢已去。

然后是李自成。從本質上說，李自成為人并不壞，連明史也稱他“不好酒色，脫粟粗糲，與其下共甘苦”。“看他的很能收攬民心，禮賢下士，而又能敢作敢為的那一貫作風，和劉邦、朱元璋輩起于草澤的英雄們比較起來，很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氣概”。李白成的義軍所到之處，開倉濟民，散財賑災，闖王進京，老百姓甚至夾道歡迎。對于李白成和農民軍的悲劇，書中分析寫道：

“在過短的時期內獲得了過大的成功，這卻使自成以下如牛金星、劉宗敏之流，似平都沉淪進了過分的陶醉里去了。進了北京以后， 自成便進了皇宮。丞相牛金星所忙的是籌備登極大典，招攬門生，開科選舉。將軍劉宗敏所忙的是拶夾降官，搜括贓款，嚴刑殺人。紛紛然， 昏昏然，大家都象以為天下就已經太平了的一樣。近在肘腋的關外大敵，他們似乎全不在意。山海關僅僅派了幾千兵去鎮守，而幾十萬的士兵卻屯積在京城里面享樂。盡管平時的軍令是怎樣嚴，在大家都陶醉了的時候，竟弄得劉將軍‘殺人無虛日，大抵兵丁掠搶民財者也’ (《甲申傳 信錄》)了。而且把吳三桂的父親吳襄綁了來，追求三桂的愛姬陳圓圓， ‘不得，拷掠酷甚’ (《北略》)；雖然得到了陳圓圓，而終于把吳三桂逼反了，卻也就是這位劉將軍。這關系實在是并非淺鮮。 ”

如果說李白成的失敗應該歸罪于部下將領素質低下，胡作非為，那么，就如同說崇禎的失敗應該歸罪于滿朝官員的腐敗無能一樣，只正確了一半。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的背景與李白成不相上下，之所以成功，與朱元璋籠絡并重用了一批如劉伯溫的才智之士有很大關連。中國歷史上軍閥只有利用士階層，才能建樹功業，幾乎是鐵律。李白成的農民軍能在短時間內迅速占領形勢，入主北京城，與士人制將軍李巖的參與分不開。然而，在進入北京不到一個月時間，李白成已經被勝利沖昏了頭腦，不但聽不進逆耳忠言，反而偏信負恩賣友的牛金星的讒言， 殺了李巖。根基未定，先殺功臣，失敗也就是咎由自取了。

假設鴻門宴上的楚霸王聽進范增之言當時殺了劉邦，霸王別姬的悲劇還會上演嗎?同樣英雄蓋世的李闖王，如果不殺李巖，免掉了這些錯誤，那么，在種族方面“就可以免掉了二百六十年間為清朝所宰治的命運了嗎”?歷史難以假設。但是歷史一直在證明。甲申以往二百六十年后，清王朝終于還是亡于腐敗。這難道不足同樣俗命的悲劇?

《甲申三百年祭》文一九四四年三月九日在重慶《新華日報》上刊出，連載四日。蔣介石看過此文后大怒，認定郭沫若刻意以明亡史實影射國民黨黨內腐敗， 當月二十四日國民黨《中央日報》專門寫一社論，抨擊郭沫若。而共產黨一面，毛澤東讀完文章后大驚，立即引起他的高度重視。他不僅贊同文內分析，還搜集有關資料進行研究。當他聽說陜甘寧邊區參議員李健侯寫過一本關于李自成事跡的小說，也找來閱讀。四月二十九日，他在一封信中說：“《水昌演義》前數年為多人所借閱；近日鄙人閱讀一過，獲益良多，并已抄存一部， 以為將來之用。”信中還提出了——些修改建議，并說“此書如按上述新歷史觀點加以改造，極有教育人民的作用。 ”五月二叫—日，毛澤東在中央黨校作《學習與時局》的報告，許多人都沒有料到，在這個報告中，毛澤東把郭沫若這位黨外人士的文章列為黨內整風學習的材料。根據毛澤東的意見，六月七日， 中共中央宣傳部和中共軍委總政治部聯合發出通知，號召黨員刮：部認真學習《甲申三百年祭》，并強調：“首先是高級領導同志，無淪遇到伺種有利形勢與實際勝利，無論自己如何功在黨國，德高望重，必須永遠保持清醒與學習的態度，千萬不可沖昏頭腦，忘其所以，重蹈李白成的覆轍。 ”同年十一月二—卜一日，毛 澤東復信郭沫若說：“你的《甲申三百年祭》，我們把它做整風文件看待。小勝即驕傲，大勝更驕傲，一次有一次吃虧，如何避免此種毛病，實在值得注意。”

郭沫若發表《甲申三百年祭》的第二年，即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勝利結束，在重慶談判的國民政治協商會議后， 民主人士黃炎培問毛澤東，“歷史上無論——個個人，——個政黨，還是一個朝代，都是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是何原因?共產黨有何辦法避免這個怪圈?”毛澤東說： “我們已經找到了新路。這條新路，就是實行民主， 由人民來監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

一九四九年，北平解放前夕， 中共中央一月初在西柏坡召開了一次政治局會議。毛澤東給大家出了一個題目： “進城以后怎么辦?”并講了他的意見。大家討論時，又重讀了《甲電三百年祭》，表示一定要厲精圖治、艱苦創業。防止居功自傲、腐化變質。毛澤東當年特別號召重讀《甲申三百年祭》，用意就是告誡中共全黨要十分警惕和防止出現濫用手中權力而脫離人民群眾、驕傲自滿的現象。三月五日，毛澤東在中共七屆二中全會的報告中又指出， “奪取全國勝利，這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中國的革命是偉大的，但革命以后的路程更長，工作更偉大，更艱苦。這一點現在就必須向黨內講明白，務必使同志們繼續地保持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作風，務必使同志們保持艱苦奮斗的作風。 ”開完七屆二中全會， 中共中央和毛澤東就準備搬遷到北平了。三月二十三日，他們告別了中國革命最后一個農村指揮所西柏坡，踏上了進京的征程。在山溝里摸爬滾打了二十多年，腳上裹著井岡山、寶塔山、西柏坡泥土的共產黨人，將走進寬敞的柏油馬路。出發前，毛澤東只睡了四五個小時。他興奮地對周恩來說： “今天是進京的日子，不睡覺也高興啊。 ”“進京‘趕考’去，精神不好怎么行呀?”周恩來笑著說， “我們都應當考試及格，不要退回來。”毛澤東說： “退回去就失敗了。我們決不當李自成，我們都希望考個好成績。 ”

歷史已經證明，毛澤東領導下的共產黨人走出了三百年“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怪圈。

建國55年， 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古老國度走過了風雨坎坷的歷程，在世紀之交煥發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機活力，國人欣喜地看到，國家正在不斷地向好的方向發展。然而，官員腐敗自從經濟市場化以后愈演愈烈，久治不愈。2003年是中國官員腐敗犯罪猖獗的一年，不少省部級高官紛紛落馬，年未有媒體列出一年內因腐敗落馬官員的長長一張清單。

甲申三百六十年以后再回頭看那段歷史或許沒有郭沫若在三百年后回顧總結來的有意義，但就歷史的寓意而言，仍不失為一個值得警省和紀念的年份，何況，郭沫若看不到《甲申三百年祭》以后半個世紀在蘇聯發生的事情。

兩年前，就有人寫過一本《蘇共亡黨十年祭》，這本書其實不過是用蘇聯的事實再一次提出郭沫若在《甲申三百年祭》中所揭示的歷史寓意。

該書通過回顧歷史，指出：“每當蘇聯共產黨和蘇維埃祖國面臨危機時，都有千百萬 人挺身而出，都是依靠人民的力量化險為夷，但是到1991年，到了亡黨亡國的緊要關頭，當年沒有因為恐怖和饑餓而離開黨的人民在哪里呢?在生死考驗面前奮不顧身的黨團員在哪里?無往而不勝的紅軍又在哪里呢?……導致這個黨創業時的輝煌和謝幕時的凄涼的字主要原因，只能從它和群眾之間的關系變化中去尋找。”

書中有這樣一組數字：蘇聯解體前不久，當時的蘇聯社會科學院曾經進行過一次問卷調查，被調查者認為蘇共代表工人利益的占 14％，認為蘇共代表全體人民利益的占17％，認為蘇共代表全體黨員的也只占11％，而認為蘇共代表黨的官僚、代表干部，代表機關工作人員的競占85％。也就是說，絕大多數蘇聯人民并不認為共產黨是他們利益的代表!

驚人的數字由蘇聯國內官僚體制下大大小小的腐敗積累而成， 由于缺乏有效的權力監督和制衡的辦法，群眾的聲音得不到傳遞，意愿得不到表達，不僅沒有當家作主的感覺，反而有著專政下的壓抑，不平的憤懣，無從發泄。

《甲申三百年祭》與《蘇共亡黨十年祭》是兩篇祭文，同樣是兩篇啟示錄，共同昭示了一個真理：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絕對的腐敗導致絕對的滅亡。

以古為鑒，可以知興替。唐人杜牧在他的《阿房宮賦》結尾寫道： “秦人族滅，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復使后人哀后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