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人 王大明

這是一顆讓人震撼的心靈

仿佛還未從小平百年誕辰紀念的氛圍中走出來，沉緬于往昔歲月，王大明的內心深處跌宕起伏……

仔細的讀者會發現，央視日前播放的小平紀念專題的有關生活紀錄片中，有王老先生的大段現場采訪。作為小平生前的橋牌摯友，王老時時回味那些閃光的點點滴滴——莫非是動力之源?的確是，那種影響潛移默化，造就王老一顆堅定的心，

“‘提高生產力，共同富裕’是小平同志對社會主義本質的高度概括?！闭f這話時，起身給筆者沏茶的他，手微微有些顫抖，不知是情緒所至還是茶壺相對過于清瘦的王老太重而使然。筆者擔心稍有不慎，滾燙的開水會濺出，就像滾到嘴邊的熱血肺腑之言也許會“灼傷”人一般：王老有過這樣的經歷。

那是上世紀80年代初，當時任北京市經委副主任的王大明建言“企業要用明白人”，因而引發了一場上升至意識形態的爭論。有人懷疑其用意，有人忿忿不平，有人叫好。

那是上世紀80年代中，王老的“轉軌變型”一說觸動某些人的敏感神經，有人借題發揮，有人曲解，有人稱道。

進入2000年后，王老依然沒有沉默，為弱勢群體鼓與呼，其報告和建議觸動了中央。

倘若失去清醒的能力該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縱然是古稀之年，縱然滄海桑田，在王大明身上，“明白人”之烙印仍清晰可見。言語中，神情中，這種深藏在骨子里的社會責任感與淡泊不是年齡與經歷可以抹去的。

明白人的故事

九月的北京，秋色宜人的中山公園內，靜守一隅的北京市政協樓并不安靜，正在舉行的是政協老同志每月一度的熱鬧聚會?！澳闶钦彝醮竺魍景?”有人輕聲問走進樓層內的筆者。

從聚會中走出來的王老如約走進其白凈而簡樸的辦公室。此間辦公室是北京市政協專門留給離退后的王老使用的。王老謙虛道：政協總是關照老同志。

退休后的王老就在這里度過于許多時光，這已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內容——介于工作與生活之間，時間因此而增值。“我是下崗職工沒事找事，生活還挺充實的。”王老淡淡地說，神情很是平靜。就這樣，筆者走進王老平靜的記憶中——

小時候的王大明并不叫王大明，名字筆畫挺復雜的，父親索性給他改名“王大明”，說是簡單易記。誠然，其父親也有做人就要做個明白人的初衷。無怪乎后來有人笑說“北京出了個明白人”。王大明任北京市八屆政協主席時，其時有位分管教育的副主席叫陳大白，教育界對她較為認可。于是，有人調侃“八屆政協是大明大白”……

雖說是戲言，卻也不無道理；偏偏王大明就認這個理。

經歷過文革的中年人大概不會忘記上世紀80年代那場關于“企業要用明白人”的爭論，原本形象磊落的王大明因此而成為有“爭議”的人。

這種爭議有因有果。1982年企業整頓時期，他擔任北京市經委副主任，針對當時有些企業領導不懂生產技術、不會經營管理和知識分子得不到重用的狀況，不惟學歷，不惟資歷，惟舉人才，敢于直言，提出企業要用“明白人”。

“當時有很多企業效益差，調研100多家企后，卻發現關鍵是一些企業的領導班子不行，有的企業管財務的根本就不懂財務，企業就賠錢。而調來一兩個內行后，廠子很快就盈利了。于是，工人們便說企業只要來個明白人效益就能提高。哎!我說工人這句話好!因此就把‘企業要用明白人’寫進了報告材料里?！蓖醮竺骰貞浀?。

就在當年的全國企業整頓工作會議上，王大明根據國家經委領導同志的意見作了“企業要用明白人”的發言?！澳銈円妹靼兹耍俏覀兙褪呛康牧?”說者無意，聽者卻不樂意了，如此對號入座。

一周后，《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刊登了王大明的文章。一時間，寫信的，打電話的，支持聲、反對聲不絕于耳，幾乎令他招架不住。這大概也算是清醒的代價篇文章引起軒然大波卻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爭論最終因小平同志的肯定而平息，王大明的壓力才得以減輕。不過，就像“好了傷疤忘了痛”，類似“事件”再次發生。后來抓宣傳工作時，王大明經過調研，針對當時許多單位思想政治工作中還有很深階級斗爭烙印的情況，借用當時經濟工作的一個口號，又提出宣傳工作也要“轉軌變型”(從階級斗爭為綱轉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軌道，從‘封閉型’轉為‘開放型’)一說。結果又引起了爭議，有人說我們現在走在社會主義的軌道上，你要向哪里轉軌呢?

其實，他直言不諱的脾氣也是在老一代革命家的熏陶下形成的。1946年參加革命的王大明，解放后在北京市委書記彭真同志領導下工作，不回避矛盾，敢于說實話是其一貫的作風。

“事實上，那種個性也是以前在市委工作時訓練出來的。”王大明解釋道，臉上蕩漾著那個年代的純真，“剛一進城，彭真同志就訓練我們，讓大家每天都出去調研——無論在外頭聽到什么問題回來都說。于是乎，就到各胡同里頭轉，哪怕是聽到老百姓罵娘，聽到啥回來就說啥。慢慢形成的印象是，我們黨研究矛盾、抓矛盾，我們只有了解矛盾，才能更好地解決矛盾，而這正是我們黨的工作?！?/p>

他笑言：“即使討人嫌，該說還是要說。因為只要說了，對國家工作有利，對老百姓有利，該說還是要說?！?/p>

王大明的幸福

滿屋子都透著書香與橋牌的味道。說得夸張點，這個地方既有些像圖書館又有些像展覽廳，比如利用陽臺而制的藏書架，和巧用整面墻設計的橋牌獎杯裝飾柜。

這兒其實是王大明夫人營造的溫馨之象空氣中飄浮著淡香，有清晨的柔和光線灑進來，每一寸空間都顯示出主人的雅致。

初次造訪王老家，筆者多少有些拘謹。似乎看出我的不安定，王老打趣道：“這兒被前來看望我的領導戲稱為‘北京一景’呢!”言畢，他徑自笑了起來，又張羅著我們坐下喝茶，繼而說：“知道嗎?我最崇拜的人，就是小平同志?！辈唤浺忾g，流露出一種在筆者看來久違了的率真。

“這可都是二十多年的積累，有好些放不下，只好存起來……”望著滿壁生輝的各式獎杯裝飾柜，在一旁頗為得意自己杰作的老伴插話道。

而常常徜徉于回憶的王大明，有時在自家的客廳裝飾壁前(上面放滿了各種各樣的獎杯，近看都是橋牌冠軍)邊想邊看，一點一粒串成美好的歷史片斷。

記憶中，浮現在他眼前的是小平慈祥的笑容，一張“中國人民兒子”的臉，一生的偉岸。作為小平33年的牌友，這一切沉淀在王大明的心靈深處。

停留在被小平“戲稱”為“二王”的年代，王大明臉上掛著幸福的表情。

那是仿如昨天的三十多年前。當時王大明作為北京市委中層干部，受王漢斌之邀陪同小平同志在養蜂夾道俱樂部打橋牌。原來出生于工人家庭、1948年畢業于北京市高等工業學校機械系的王大明，還在學生時代就參加了中共，打橋牌是當年做地下工作時用作掩護學會的。1953年前王大明在共青團北京市委工作，之后被調人中共北京市政策研究室任工業組副組長。這段經歷與王漢斌頗為相似，加之共同的愛好，使他們成為橋牌上對默契的搭檔。

“那時我心里還有些緊張，但一見面，就不怕了。小平問了我們的年齡后，于是就叫我為‘二王’，叫王漢斌‘大王’?！闭勂鸪醮我娦∑降母惺?，王老至今記憶猶新。

當然，這其間的聯系中斷過。改革開放后，“二王”和丁關根商量一起去看老爺子，打電話給小平秘書，很快便獲通知。再次見面，小平仍叫他們為‘大王’、‘二王’，而且很高興的樣子。以后幾乎每周都去打牌。

“小平同志腦子整天想事，總停不下來，但惟獨打橋牌能夠讓腦子休息?！蓖趵险f，“卓琳為此還專門找過我們，并由衷感謝我們花時間陪小平打牌……四人(小平、丁關根、王漢斌、王大明)后來成了長期的牌友。起初，陪小平打牌頗為保密，彼此間有個約定暗語——“值班”，由萬里同志的秘書出面組織，譬如若通知打牌就說‘今天你值班’。”

“小平同志經常講他之所以身體健康，一是游泳，一是打橋牌。這兩種活動對他很有益。但1993年時醫生叮囑年事已高，不適合游泳；不過，仍打橋牌，平均一周打兩三次?！币蚧貞浂[動的王老臉上泛著光彩……

不過，牌桌上有紀律——“不談政治”。“幾十年了，他能那么信任我們，可以隨便走動，主要因為我守紀律?！蓖趵相驼Z。

遠去的歲月

后來全國橋牌協會組織了名為“健康運籌杯”比賽，于春節前進行，規定每個隊4人的年齡必須超過200歲。小平每年都會參加，他們這組可算是種子隊，幾乎每次比賽都拿冠軍；10次比賽拿過9次冠軍，只有一次得了亞軍。

問及緣由，王老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其實那次輸局，很大程度上是我的原因。身體欠佳，思維不敏捷……結果耀邦拿了第一，老爺子還很不服氣呢!”

“那不服氣又會怎樣?小平的‘牌風’如何?”筆者繞有興致地追問。

“老爺子的‘牌風’非常好，雖然在乎贏輸，但講理，輸就是輸了，從不埋怨。不過，后來我們還是把獎杯贏回來了。獎杯現保存在小平同志家里?！?/p>

“老是你們拿第一，別人會不會懷疑比賽結果啊?”

“懂橋牌的人知道，其結果根本無法作弊，整個過程都使用計算機統計，非常規范。橋牌是一項高尚的運動，計算結果不會有爭議?！痹秸f橋牌，王老越加興奮起來，“據我了解，今年起有的大學里的學分考試，橋牌也作為了一門選修課，可算學分。其實橋牌是一項高級智力運動，可鍛煉人的邏輯思維能力……希望不久的將來，橋牌可以列入奧運會的正式比賽項目中?！?/p>

在王老看來，與小平打牌是件非常舒服的事情：其一，老爺子沒有任何官架子，特別平易近人；其二，家庭氛圍極其溫馨。有時打牌時間長了，小平會留他們吃與普通人家一樣的晚餐。王老很喜歡鄧家融洽和睦的親情，大家圍坐一團，話題輕松隨意，溫情洋溢。有時候小孫子從里屋跑出來，靠在爺爺身旁，鄧小平總是慈愛地親親他。

小平去世后，王老及夫人每年都去看望卓琳，帶去由衷的問候，也帶去深深的思念。

筆者看到王老家的相冊中，存有一組小平走時那年他們在家設的靈堂照片?！坝眠@種方式紀念老爺子，也算是種心靈慰藉吧?！蓖趵仙钌钗丝跉?，表情凝重起來，像在思索什么……也許是為小平未了的心愿，也許是幸?；貞浗K歸要畫上句號。

然而，王老的記憶中卻也有天空灰暗的日子，甚至極為痛苦——他曾經與死亡擦肩而過。20年前，王大明被醫生診斷為食道癌。“北京市委已作出決定，立即動手術，居然準備給我開追掉會了?！?/p>

雖然后來發現不是食道癌，但手術已經把王大明的：賁門給剪了，做了一個假賁門，又不大靈，胃酸總是腐蝕傷口，4年中不斷滲血……體重從80公斤銳減到了50公斤，熟悉他的人都不敢認他。

——這正是為什么他會成為現在的清瘦樣子。無意中，看到王老從前胖圓臉的照片，王老對滿腹疑問的筆者道出了前因后果。他根本不愿提及人生那最為慘痛的四年，寧愿忽略那段時期，而時時感受偉人的精神力量，潛移默化地提升自己。

這么多年過去了，無論政壇風云變幻，抑或個人宦海沉浮，他在鄧小平面前總是三緘其口，“不講這些事，不談是非”……他明白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

當明白成為一種習慣，做明白人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了。而做明白人其實就是一種幸福。王老用行動注解他的名字。

智慧清醒觀點碰撞

“人還是清醒點好。有人說長壽之道是難得糊涂，我倒認為清醒是養生之道。你想想，人糊涂活著，那該是多難受啊!”王大明說這話時的聲音有些沙啞。

退居二線的他感覺依然敏銳——體恤民情，關注弱勢群體，并發出應有的聲音。

兩年前的全國政協九屆五次會議上，王大明代表全國政協社會和法制委員會作大會發言，建議加大城市反貧困工作的力度，保證改革開放順利進行。他直言，在近年來人民群眾生活水準整體提高的同時，也出現了為數不少的有別于傳統“三無對象”的城市貧困人口，成為當前影響改革發展和穩定的重大問題。黨中央、國務院非常重視解決城市貧困問題，各地也采取了許多措施。但是，當前城市貧困群體人數依然不少，且數量不斷增加。構成這一群體的主要是下崗和失業職工，其生活極其艱難。

一番筆墨描述，一個求真求實而直言的坦蕩形象躍然紙上。形象背后是思考、是琢磨。問及王老最近的心理活動、聚焦點，他言簡意賅：

《中國工商》：您怎樣理解貧富差距問題?您在幾年前提交給有關部門的一份關于我們國家貧困人口的調查報告，其中有些話非常尖銳。比如，“有錢搞形象工程，搞重復建設，搞樓堂館所，沒有錢搞社會保險；有錢錦上添花，沒錢雪中送炭……”

王大明：小平同志關于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話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戰略方針，沒有它不可能有今天的發展和富裕。但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也出現了貧富差距的擴大，對此小平同志當年已經有所預料，并提出適當時候要讓先富幫不富的，引向共同富裕。我看現在是到了該注意這個問題的時候了。目前我們某些制度政策倒向了強勢群體，這導致貧富差距加大。改革需要站在全局的高度，導向共同富裕。

像一些發達國家那樣在經濟發展的同時要注意抓好二次分配，要關注弱勢群體。如對最低生活保障，以及在教育、住房、醫療衛生等的改革中，都要注意弱勢人群的問題。特別對失去土地的農民、失業的工人、失望的知識分子這三種人群是不容忽視的。無論如何得居安思危呀!

正處于體制轉換，經濟轉軌階段的中國，不同利益群體之間、人與人之間難免出現矛盾。而這次黨的十六屆四中全會第一次把“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作為了我們黨的執政目標，并以此考驗黨的執政能力……

《中國工商》：您如何看近來爭論較大的國企改革問題?

王大明：我不同意停止國企改革一說。改革的步伐只能步步深入，不能停頓。某些時候，我們不妨可以回避所有制問題。但真正的市場經濟，企業是獨立的實體，產權必須落實到自然人。

今天，我們的大批國企政企還未真正分開。應打破行業壟斷，讓企業真正到市場中去競爭，那樣才會真正形成優勝劣汰，優者在競爭中脫穎而出。計劃經濟很難了解市場需求，而老百姓的需求是多樣性的。我認為社會服務性機構應倡導民營；而政府公益性事業不宜提倡民營。不可否認，當前我們意識形態的某些爭論在一定程度上制約著改革的步伐。

《中國工商》：請談談您眼中的民營化，比如您如何看私立醫院。

王大明：實踐已證明計劃時期的“統一、一致性”不科學。人們的需求是多元的，既有低消費，也有高消費需求群體。計劃經濟體制時，人們的許多物質、精神需求得不到滿足。多種經濟組織形式的存在是發展的必然結果。事實上，我們國家經濟發達地區正好也是民營經濟比較活躍的地區。為什么我們還要拘泥于所有制呢?社會進步并非取決于姓“公”姓“私”，而在于這種經濟形式是否最適應當時的生產力——什么行業、什么產品適合于何種的經濟形式。還是應該用小平同志的“三個有利于”來衡量，來決定。

顯而易見的是，民營經濟適應了市場經濟，成為最具活力的一支經濟力量。當然，也不能神化民營經濟。就像討論醫院改制，不能全盤改制。有的適合民營化，有的就不適合。滿足于大多數人醫療衛生需求的公立醫院還應當下力氣辦好，而滿足高消費群體的私立醫院自有其市場。

《中國工商》：您怎樣看待社會財富?

王大明：的確，國家財富在不斷增加，人民總體生活水平逐漸富裕起來，正亦步亦趨向小康社會邁進。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走過一些彎路，付出過沉重的代價。我認為我們成功及失敗的經驗是最寶貴的財富，這種財富不是個人財富而是整個民族的。

現在有種“雙真”人群(當年真誠地參加革命，現在退休了又在真誠地總結反思)。這批老同志，當年參加工作時非常真誠，盡管有些理想比較天真，然而非常美好；現在真誠地反思，也是一筆值得格外珍惜的精神財富。

《中國工商》：感覺您總在不停地思索。

王大明：智慧清醒使人長壽，這可是我的養身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