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珠鏈,女,1981年生,原名陳幻。曾出版過一本長篇小說和一部作品集。現(xiàn)居北京,從事劇本、小說、詩歌的創(chuàng)作。
把門半開的夜晚,掌心按一枚海棠花葉子,側(cè)過身站在鋼琴旁邊,那時是松針的味道;若轉(zhuǎn)過臉來去把窗簾扯開,看到月亮的芯子像個甩開的人臉,配以李斯特的手勢,這是清晨洗手時沾取的洗手液的香氣;媽媽還說,陽光最濃時讓頭發(fā)淋濕站在鹽水里,一切就會散發(fā)出牛奶的清香。牛奶的清香表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就是,當陽光最濃時讓頭發(fā)淋濕……然后,站在鹽水里。
我的媽媽,她種花,調(diào)香熏,彈琴,生下我。她是詩人,是一個生下了我的波德萊爾。她說我是一次香熏事件的意外產(chǎn)物,那夜香氣進入她的身體,她在毫無防備之時受孕,接著就有了我。
我從那個充滿了花香與詩意的子宮里爬出來,繼承了母親的每一處優(yōu)雅情趣,最妙的是見到我的每個人都對我說我身上有一種教人神魂顛倒的香味,那香味人間罕有,那簡直不是香味……媽媽對我說我身上的味道是需要清晨把衣物除去,用1/3早春的晨光配以天鵝絨棉被,且務(wù)必是藏藍色天鵝絨,喝微量的紅酒并一夜不要進食,最后再把一只手搭在床的左下方,當一切就緒我就可以聞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了。這道工序很是費勁,所以我并非經(jīng)常可以聞到自己身上的氣味,大概想得起來的是很小時模棱兩可的一次而已。
聞是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知道鼻子除了隔開雙頰之外的主要功用。這個世界給人開了很多張支票,一部分東西需要用眼睛去兌取,一部分需要用耳朵,另外還有微妙之極的一部分是需要靠呼吸。氣味是呼吸最華麗的饋贈。
而我,這個一生下來就滿身香味的小東西竟然從未感受到嗅覺之妙,上天讓我的鼻子一天到晚站在我臉上開我的玩笑。我聞不到任何氣息,這種魯鈍就像媽媽可以捕捉到哪怕一只小蚊子抬起右腿的氣味的高度敏銳——你要習慣我這樣描述我的母親,前面已交代過,在感官世界里,我的母親是波德萊爾的女性化身。
正是基于這樣一個傳奇般的誕生,我先天古怪的缺憾就格外顯得滑稽。媽媽在追究這件事的時候喜歡用一些頗有詩意的句子,她說我既是上天的懲罰亦是獎賞,懲罰的是她對香氣的過分迷戀導(dǎo)致生下一個沒有嗅覺的小殘廢;然而換言之,她生下的哪里是個人,分明是生下一段香氣。愛到極致,莫過于可以親身加入繁衍之列。受孕于花香再生下花香似乎也不為離奇。用這種方式看來,我僅是世間美好香氣里的一股,我本身是否可以聞到似乎就不那么重要了。
如果我的母親不是這樣一個敏感聰明的女人,我不會在后來那么深刻地意識到失去嗅覺的可惜。我被嗅覺世界從頭到尾地拒之門外。我使盡全身解數(shù)也聞不到最普通的味之一毫,這種痛苦是失聰失明都無法體會的。好在世上有奇怪的病就會有奇怪的醫(yī)生,奇怪的處方。我的母親呵,請允許我在這里忍不住地笑出聲來。她是個天才。沒有特殊構(gòu)造的女人是生不出香氣的。
她是那么聰明那么倔強,她說她調(diào)配了一輩子的香熏,沒有理由調(diào)不出可讓她女兒聞到的那一種,沒有理由。于是她花了很多心思潛入香味的深處,夜夜同各樣氣味為伴,與之對話交流,采集一切味道發(fā)生的可能性。
當時的我,小小的,站在花房外透過圓型玻璃看里面的色彩世界,花枝招展。那時的畫面只給了我這么多,我就像個氣味的過濾器,會生出一些簡單好笑的問題。我問媽媽是否在面包面前人人都應(yīng)有一份面包香才叫公平周全?我的那份又是誰偷去用了?媽媽先是笑,然后告訴我說,并不是誰偷去而是那香味在與我捉迷藏,別人的香味都乖乖待在人家鼻子里,而我的那份調(diào)皮,躲在不知名的角落……她是會幫我尋回來的。
沒過多久的一個黃昏時分,我第一次聞到了海水的味道。
那天媽媽把我抱在鋼琴上,給我梳整齊的頭發(fā),并把一份早報遞到我手中,讓我咬著一朵玫瑰花。她到琴鍵上去開始彈一支我從未聽過的曲子,臉上蕩漾著異樣的嬌美溫柔。舒緩的前奏好像一把清涼的水從她的指間里流動開來。她每彈一會兒便抬頭與我對視一番,這樣的狀況沒有持續(xù)多久奇跡就發(fā)生了——對于一個從未體察過任何味道的小生命來說那一刻真是偉大的一刻,絲毫不亞于誕生那一刻的神奇刻骨。
我感到了每每站在海邊時悵然若失的一種婉轉(zhuǎn)的補充,海水的藍,海水的寬闊,海水在腳面上涼絲絲的溫度以及海水中的我始終錯過和說不下去的一個詞匯,甜津津地沁入心脾,一呼一吸間豐滿的交換,是的是的,這就是海水的味道了。這就是他們說的……氣味。我貪婪地沉浸在那一刻的神奇中,感覺到一個宇宙的復(fù)蘇,嗅覺之門朝我豁然洞開,那一定是伴隨生死的一種美妙。再次踏在了穿梭于生命線上的一些枝節(jié),我感到生平第一次如此圓滿地撫摸和擁有了這個世界。
我要強調(diào)的是這絕不是我失瘋的狂言亂語,更不是什么幻覺,我的確是活生生地聞到了海水。
當那美妙一刻漸漸散去,氣息如夢幻轉(zhuǎn)瞬即逝,我看到了鋼琴前的媽媽早已淚流滿面。她兩眼通紅,手重重地落在了琴鍵上,很悲傷的樣子。我輕聲問,媽媽,那是海水嗎?她又哭又笑地點頭,然后跌跌撞撞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把我抱進懷里,不停地說那是海水那是海水,我終于知道了……她說她終于知道了氣味的秘密,但是她不會告訴我。
從那以后在某種特定的條件下我就可以側(cè)身進入嗅覺王國。當然,鑰匙握在媽媽手中,她像時間一樣偉大,給各種各樣的事物安裝上氣味的編碼。當一些東西按照某種原理組合得當,我,就擁有了一瞬間的氣味。這樣神奇的事情恐怕只能發(fā)生在童話里。
假如你也同樣有此怪病,我倒可以給你提供一些私家秘訣,比如說把臉貼在玻璃上反復(fù)地攥拳頭可以聞到一種德國煙草的味道;如果睡覺前念一段唐詩然后嘴里含一小片檸檬睡覺,那么你就會擁有一個玫瑰花香的美夢;假如很想聞到咸魚之類的美食味只需要點上三只被赫色燭臺支起的白蠟然后放舒曼的夜曲,聽到第三分鐘的時候你想不聞到香噴噴的味道都不可能。
還有一個秘密我從未公開過,夜深人靜如果窗外正巧有夜鶯的啼叫,那你趕緊去穿上一條紅色的裙子,大聲朗讀里爾克的詩歌,或者就是他寫僧侶的那些名篇,讀第一段的時候你可以聞到一種肥皂水味;讀第二段的時候會有一種說不上來的也許是一種酒香;讀第三段的時候就更加妙不可言,那味道的品質(zhì)從未在書里有過記載。當然這樣層出不窮的體驗是不可言傳的,我也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連媽媽都不知道呢,只是隱約覺得這事怪怪的。
因誤打誤撞而獲得的嗅覺體驗實在屈指可數(shù),多數(shù)時候都是媽媽來教我。這感覺像是學(xué)一門外語,語法極為混亂,即便是會了詞組也很難自行組句成篇,我想自學(xué)成才都不大容易。
一天天長大,越來越多的人聞到了我身上奇異的香味,當他們注意到這種味道時臉上都掛著一種匪夷所思的驚愕之情。作為一股香氣,我把這些驚愕當做對我美好天賦的一種禮贊。唯一可惜的是我無論怎樣都很難聞到這種味道,后來我想也許世間的所有香氣都有這種苦惱,她們只負責提供自己,不負責自我享用。如此一來我倒沒必要追究了。
媽媽仍舊照料她的花房,彈琴,教我唱歌。有一些歌本身就有香氣,有一些香氣聞起來帶著天然的憂傷,與媽媽同在琴旁時很容易獲得一些零星的味道。有的剎那即逝我都來不及收集記憶。媽媽說她的每個琴鍵都有花香,用挽過花的手彈奏的鋼琴自然會有花香,那些黑鍵白鍵是沐浴著花香鋪進音符里去的。生活就在那些神秘莫測的通感與暗喻之間過去了。
17歲那年的一天,我們風平浪靜的生活終于起了波瀾,原因就是我身上的那些奇異香味。
我第一次遇到那樣一雙眼睛,那樣一雙眼睛辣辣地盯在我身上,大口地吸吮我身上的味道,毫無顧忌毫無羞色,仿佛我真的只是一股飄在他面前的香氣而已。有種奇怪感覺,當他盯著我,在他瞳孔深處我覺得那里似乎潛伏著一些……味道,以我奇怪的方式有可能獲得的味道,一種未知的可能性令我格外歡喜他的熱烈追求。第一天,他就追隨著我的香氣到了我的家里。我回到房間,他便像羅密歐一樣爬上我家的花房頂,叫我到窗臺邊與他說話。
媽媽在下面彈琴,而我就在頂上放肆地與這個陌生人聊天。奇怪的是我們的話題大多與香味有關(guān),對于我這個鼻子僅為擺設(shè)的人而言不是格外諷刺嗎?他說他在我身上聞到了愛情。我笑得差點從窗戶上掉下去。愛情還有香味呀!我只知道一些聲音一些色彩兌到一起有可能產(chǎn)生香味,但愛情……
他說他以性命擔保愛情是有香味的。他可真認真,看來他用來聞東西的器官也不像是鼻子。當我指出這個論斷的時候,他哈哈地笑起來,說我好聰明。他說他向來只用鼻子擋風。終于聽到有一個人比我有著更缺乏建設(shè)性的鼻子,我笑得開心極了。從那以后,他每天晚上都爬到我的窗戶上來同我聊天。我們這兩個有著沒用鼻子的主人大多數(shù)話題竟都跟嗅覺有關(guān)。
三月,理想的三月。存在著我的體香的三月來了,媽媽說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不少才可能聞到自己的味道。我?guī)缀醵家艞夁@個念頭了,但被那個陌生男子一番愛情香的渲染我竟然重新燃起了興趣。
我像調(diào)一杯雞尾酒那樣調(diào)試一個散發(fā)香氣的早晨,而一切都是在趁媽媽上花市的工夫準備的。1/3的晨光,藏藍色天鵝絨棉被,少量紅酒加上沒有進食……我已開始微熏。然后呢?然后呢?我躺在床上,等待自己的氣味降臨,等了好久都沒有反應(yīng),嗅覺世界大門緊閉。沒有錯啊,哪里出了問題?我?guī)缀醵伎煲耍禾焯焐形慈習r最容易入睡的,更何況還有一些酒精的作用。迷迷糊糊中有什么靠近我的臉我的身體,我睜開眼竟然是那個陌生男子,他瞳孔深處的氣味強烈地朝我招手,真是很神奇啊,我笑著用手勾住了他。
他終于幫我把那個遺忘的細節(jié)給補充上了。
很快,我那在意識里假設(shè)過千萬次的香味泫然打開,從萬事萬物的最底層潮水般淹沒了我。我第一次確切地獲得一種嗅覺,那是最為明確的一次。后來很長時間過了,我真的承認彌漫在我身上的味道的確叫做愛的味道。更為不可思議的是,當我們在那個不可思議的春天的床上雙雙醒來時,他的第一句話竟是:你身上的香味怎么沒有了?
我從床上起來,檀香木的床頭散發(fā)著叢林的氣息,頭發(fā)貼在我的臉上——我確定了洗發(fā)水的味道。我打開窗戶,花房里無邊無際的花香有如海風向我襲來:春天的泥土味,藍天白云的香甜,還有過路的倒垃圾的腐敗氣味,一切的一切都以氣味的形式為我打開。那個早晨,我站在那里,再不是以一股香氣的名義。我聞到了這個世界。
媽媽,媽媽,哦,我飛快地拉開房門跑下樓去。她一定會比我更愛這個喜訊。
故事可以定格在這里了,事實上我再也沒見過我的媽媽。我無意間偷偷地戳穿了一個不那么嚴重的小秘密。而起因是嗅覺這個大秘密對于我的破產(chǎn),這一次破產(chǎn)破天荒地具備天時地利人和。
我也有理由相信我媽媽根本是個詩人而絕不是魔法師。我的親生父親如果果然是一些花香……我寧肯理解為那是她對過去詩意的搪塞。而我,用我的氣味充當了歲月的書簽。
她的本子上寫了很重要的一句話,是造就我那些神奇氣味的根本原理。它寫道:
“香氣是一種記憶,是我們破碎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