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離開那條老街已有些日子了,城市和歲月的變遷已讓我對那里沒了多少印象。但是,街邊那一把紅紅的晴雨傘,卻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讓我時常想起那條街來。
那把傘看上去很普通,與街邊那一溜撐開的大傘相比,沒有什么特別的。只是傘的主人有些特別,他們是一男一女兩個聾啞人。
夏日,當山城灼熱的陽光烤得公路冒油,迎面撲來的熱浪讓人們不得不把自己龜縮在封閉的空調室里享受清涼的時候,兩個聾啞人則在傘下等待著生意,任汗水在臉上流淌。
當冬日的寒風讓街上行走的人們不得不把臉緊縮在衣領中,疾步趕回家享受天倫之樂時,那把紅傘下,兩個人還是靜靜地坐在那里,男的一邊不停地用他那雙粗糙的手使勁搓揉著女的的雙手,用一點微不足道的熱量去溫暖對方,一邊用企盼的目光盯著街上疾步走過的人們,希望有人來照顧他們的生意。
每當看到這一幕,我的心就會顫抖,就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凄和難過,總把眼光盯在那傘下的一對苦命人身上,腳步便放得很慢,很輕。有時也會不經意地走上去,隔著一段距離站上一會,然后再默默地走開,生怕驚擾了他們的夢。
對那傘,我是熟悉的,對傘下的人,我也是熟悉的。
男的姓姜,快進一個甲子年齡。他個子不高,稀稀拉拉的頭發黑白相間,額頭上刀刻似的皺紋,古銅色的臉上加上深陷在眼眶里那雙失神的眼睛,看上去顯得特別清瘦和蒼老。
女的姓章,四十來歲,背有些彎曲。由于她高度近視,帶一副啤酒瓶底式的近視眼鏡,走起路來就顯得有些飄飄然然。
他們有個讀小學一年級的兒子。
以前,老姜在一家建筑隊做泥工,人極老實,做起活來埋頭苦干默默無聞。他的手藝不錯,還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質檢員,可這些還是沒讓他逃脫下崗的命運,他是第一個被裁下來的。盡管他哇哇大叫,眼睛睜得鼓鼓的,手式比劃得讓經理目瞪口呆,這都無濟于事,只好丟工具走人。下崗后,他擦過皮鞋,后來又去當“棒棒”,可他那手舞足蹈的講價方式,在還未講明意圖之前,身邊的業務早就被搶走了。
女的下崗更早,是因她那雙高度近視的眼睛。
二
這一對夫妻下崗后,經濟更加拮據,日子過得更加窘迫,靠雙方兄弟姊妹資助度日,但這終究不是長遠之計。兒子在一天天長大,今后讀書還要花錢,兩夫妻都有病,遇到生病住院又怎么辦?何況兄弟姊妹經濟都不寬裕,下的下崗,退的退休,還都有一家人,就算念在手足同胞的情份上又能堅持多久?
在女啞吧母親的倡議和兄弟姊妹的幫助下,他們有了一個自己的“店”。
說是“店”,其實是用一點舊木料拼湊起來的售貨柜,賣些香煙、小食品、飲料之類。貨柜上,一把紅紅的大傘罩著,為他們遮擋烈日和風雨。于是,那把紅傘和傘下兩個無語的人,便成了這條老街上的一道風景。
那“店”的位置是靠近渝黔公路邊一家私人飯館門口。為取得這“店”的經營權,他們與飯館老板商定,每天早上5點鐘起來幫飯館生火,白天還得幫忙干一些理菜之類的雜活,要不然老板就不讓他們在此擺攤。
有了這個“店”,一家三口的生活基本上有了點起色。那怕一天幾元、十幾元的收入,也足以讓他們高興,因這是他們自己的勞動收入啊。
第一個月盤點下來,女啞吧用賺的錢給男啞吧織了一件毛衣,把她的關愛無聲地織進了衣服中。
第二個月,他們給兒子買了一件外衣,兒子是他們的希望,應讓他穿得體面一點。
兩個人中,女啞吧的文化要高一些,在聾啞學校讀了九年書。因此進貨都由她決定,進什么,不進什么全在她心中。在經歷了幾個月的練攤后,那女啞吧對一些商品的銷路情況較為熟悉,也學會了與批發商討價還價,有的物品進貨價格總比別人要低一點,那怕是幾分錢。大凡在她經常進貨的批發商那兒,都念她是一個殘廢人,每次進貨也不多,給人比的手式又不太懂,便懶得和她計較幾分錢,權當做一點善事。
其實并不是每一個商人都會施善,她也曾遭人算計過,不過要是在她知道后,在第二次進貨時,非同老板干上一架,理由還蠻多的,搞得那老板非常難堪,只好補上原來的價差。
在越來越競爭激烈的市場里,各種競爭手段花樣百出,制假、販假、賣假屢見不鮮,禁而不絕。被制假、賣假巨額利潤所惑,一些人便不惜鋌而走險,欺騙消費者。
在無數次的進貨中,那女啞吧也摸到了一些售假門路,別看她聽不見,沒有語言,可心中的小九九算盤則撥得嘩嘩直響。
和一些批發商熟了之后,他們也想弄一點假煙賣,因為一條假香煙的利潤要高出好幾十元。在小心翼翼賣出一條假煙后,第二次進貨時就拿了十余條假煙,做著如能賣出去,利潤就是好幾百元的夢。
殊不知沒隔幾天就遇上大檢查,街邊那些經營戶對檢查的人早就認識,老遠看見他們進了一家店鋪,就趕緊把自己的假煙藏了起來,只有那啞吧還不知發生了什么事,直到檢查人員來到攤位前才醒悟過來。這批假煙被查了出來,除全部沒收外,并要處以十倍的罰款,還要把她帶走。她死死按住貨柜,啊啊啊地指著其它攤戶,那意思是他們都在賣,為什么不去抓他們。許多圍觀的人都同情女啞吧,幫著他們求情,弄得那些檢查人員無奈之下,只把那十余條假煙沒收了。
三
因假煙損失了近千元,無疑給這個家來了個釜底抽薪,靠數月積攢起來的一點積蓄,眨眼功夫就泡了湯。那幾天女啞吧悶悶不樂,像生了一場大病。可那攤還得照常出,餐館的火還得照常生,因為生活還得繼續過。可更糟的是緊接著男啞吧守攤的一天又收到了兩張一百元的假幣。剛損失近千元,現在又收二百元的假幣,真是雪上加霜,這徹底擊潰了他們的精神防線,兩個啞吧生平第一次打了架。
那天傍晚,女啞吧去了她大哥家。
她對大哥的情感是最深的。小的時候,大哥沒少背她、疼她。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未,聽說通過針灸能使聾啞人開口說話,大哥每天就背著她從江南到市區一家醫院進行針灸。十幾歲的大哥像父母一般呵護著她,有時偷偷省下坐車的錢給她買上一支冰棍或一根棒棒糖。一旦走累了,大哥就把她放在背上背著走。大哥背上的汗珠在她記憶里是那樣晶瑩剔透,滾圓滾圓的,還有一點咸味。冬天,她爬在大哥的背上,大哥的背是那樣暖和。在她上學后,剛工作的大哥總會抽出時間來學校看她,周未,大哥還會接她一同回家……
大哥是她傾吐心中郁悶的唯一對象。
在大哥家里,大哥用筆和她交談,告訴她“做人要誠實,辦事要奉公守法,賣假本是一個錯誤,沒收應該,沒罰款是幸運。”女啞吧強調其他人都在賣,為啥不收他們的?大哥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為,這是一個教訓,今后做生意千萬不能亂來。”大哥告訴她,“他打人不對,家還要回,畢竟是夫妻,要多想對方的好處。”一直到很晚,她在才大哥的護送下回家。
先前在這攤位購物的顧客很多人都念在他們是殘廢人的份上來照顧他們,現在聽說他們是在賣假貨,都不愿再照顧他們了。那一個月,他們的營業額下降了許多。兩個啞吧那僅存的一點笑容,還能開點玩笑的手式,則一掃而光。曾做著的夢在一夜之間化為烏有,他們每天垂著頭,重又“沉默寡言”呆坐在那里。
只有那傘,街邊那把紅紅的睛雨傘邊的垂帶,在風中來回的晃動著……
日歷卻在人們不經留意中,一天天向下翻。
在經過這次教訓后,兩個啞吧也認識到,做生意還得靠誠實。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們又重新老老實實做生意,繼續和生活抗爭著。后來的一件偶然事,仰或是上天又在考驗他們。
那是一個深秋的夜晚,街上行人已經很少了,兩個啞吧還坐在攤位前渴望著有人來照顧他們的生意。這時,一個喝醉酒的中年人跌跌撞撞來到他們攤前買煙,并搖搖晃晃從皮夾子抽了一百元錢甩給他們叫買酒喝,走時還把那皮夾子留下說:不要了,歸你們。就在兩個啞吧的莫名其妙中走掉了。
回家后兩人打開皮夾子,發現里面裝有現金九百余元,三張信用卡,一張身份證,還有發票,收據之類的票證。
這飛來的錢,折磨了他們一個晚上,直到早上也沒有想通那人為什么要給他們錢。最后他們決定,這皮夾不能要,要盡快還給人家。
第二天,他們揣著皮夾在攤上等待那人的出現,可沒有等來,第三天也沒有等來,直到第四天,才見那人又來買煙,這才把那皮夾子還給了他。原來那晚他喝醉了,以為皮夾子已經找不回來了,沒想到這兩個啞吧卻還給了他。為表示感謝,那人非要拿出二百元作酬謝金,兩個啞吧推來推去堅決不收,最后那人在他們那里買了兩百多元錢的煙算是對他們的感謝。
這就是我認識的啞吧,兩個掙扎在生活底層的人,無意間被社會陋習潛移默化跟著上當,而又憑借一顆正常人的心在金錢面前演繹著人的本質良知的兩個無言的人。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有時已記不起那條老街的樣子,但我始終記得那把紅紅的傘,還有傘下那兩個無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