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幫文
一
臨下班的時候,司馬玉陽脫了鞋,把一雙有點異味的腳高高蹺在辦公桌上,整個身子極舒坦地半躺在大班椅里。他知道,這時一般沒人來打擾他。他還在玩味那封下午剛剛收到的信。那封來自廣州B報集團的信,他已看過四五遍。他奇怪對方怎么會瞄上自己。他對信的內容更多感到的是一種好奇。
這時,桌上的電話鈴不合時宜地響了。司馬本不想接,卻又擔心是情人殷悅打來的,就只好很吃力地手腳并用挪過話筒來。
“是司馬老總嗎?向您匯報一件事。”電話里傳來總編辦公室主任許林的聲音。
司馬玉陽有一點厭煩許林那種過于虛飾的聲音,身體的一些部位立馬就被那聲音弄出雞皮疙瘩來。好在今天司馬心情并不壞,就沒像往常那樣糾正他:“叫司馬副總。”司馬每每這樣強調,并不是要發泄對目前這個“主持工作副總編”職務的不滿,而是他不想給許林這種人刻意逢迎的機會。在春江日報社,誰不知道許林是社長老關的干兒子啊。許林在老關及其家人面前那副媚態,真的是讓人看了有些惡心。
許林匯報的并非一件事:采訪部副主任小馬要生小孩,請了三個月產假;報社與物業公司的合同到期了,等著續簽;社長兼總編老關的醫療費又超支了,還得再借兩萬元。這樣有條理的匯報,聽上去就多了幾分莊重與正式的味道。其實,這幾件事本來都不必向司馬匯報。產假的事,歸許林屬下的人事科批,最多向分管采訪的副總編梁天濤通報一下;合同續簽和老關借錢那一碼,都歸分管經營和后勤的副社長朱俊一支筆。雖說老關生病長住醫院,名義上是司馬主持報社的日常工作,可實際上仍然是老關一手遙控,很多行政事務也都由朱俊、許林們直接向老關請示匯報。司馬除了報紙采訪編輯這一塊,其它事幾乎從不過問。當然,老關借錢這事,倒是有些違反財經紀律。老關3年前因腦血栓和心臟病住院,醫療費已經花了60多萬元,按醫保規定,老關自己得出一筆不小的數目,可這些錢都以借的名義從報社賬上支出去了。司馬也知道,許林把幾件事裹起來一起說,其實最后這一項才是緊要的,說不定這錢早巳打到醫院賬上。這時向他匯報,為的是萬一什么時候出了問題,有他這個主持工作的副總扛著。
許林字斟句酌地說完,司馬只回聲“知道了”,就準備掛電話。不過,感覺那邊似乎還有話要說。果然,一陣沉默之后,許林像無意間想起一樣,說:“有件事可能司馬老總已經知道了吧,今天下午宣傳部章部長和組織部繆部長到醫院看望老關,據說專門談到老關退下來后報社的班子配備問題,馬上就要組織考查了。怎么樣,這下您得請口自小弟兄們撮一頓了口巴。”
司馬什么也沒說,就輕輕放下電話。這個看似不經意的電話,還是攪動了司馬內心里的一些東西。看來最近報社內的一些傳聞,正在漸漸得到印證。只是他一時還拿不太準,這電話到底是老關的授意,還是許林的個人行為。如果是老關的授意,是否又代表了更高一層組織上的意向?不過,司馬知道,到他最終抉擇的時候了,他必須在班子調整前作出選擇,否則到時他就被動了。
剛剛跨進43歲門檻的司馬玉陽,15年前由部隊宣傳干事轉業到春江日報。剛進報社那會兒,司馬無官無職,無欲無求,遠離復雜的人事關系,精力充沛,才情四溢,對記者職業更是充滿著永遠也揮灑不盡的激情。那時,他幾乎跑遍報社的所有采訪和編輯部門,總是給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感覺。在春江日報,少有像司馬這樣作家型的記者,除了常有令人叫絕的新聞作品外,他的一手散文隨筆更是令人稱羨,幾乎每年都有作品獲得全國或省級大獎,特別是那個中國新聞獎更成了春江新聞界的一千里程碑。5年前,報社人事大變動,老關一心想提辦公室主任朱俊,市里分管書記卻點了名要提政文部主任梁天濤,而民主測評時偏偏是副刊部主任司馬玉陽獨領風騷。因此,在相持了好長一段時間后,三個人就一批都提了。這些年,精通報紙業務的司馬,漸漸成為報社撐門面的關鍵人物。老關自己只管人、財、物,從來不過問具體業務上的事;老關信任的朱俊長期搞三產和行政后勤,根本不懂采編業務;梁天濤雖說采訪業務尚可,但版面編輯卻沒沾過手,在報社既不得老關寵幸,又少有群眾基礎,而且,梁天濤最讓老關不放心的是他在市里太活絡,經常打著書記市長的牌子暗里同老關較勁。因此,3年前老關住院時,盡管梁天濤很是活躍了一陣,可在宣傳部征求老關意見時,還是明確指定由司馬主持報社日常工作。
主持工作這3年,司馬有說不出的疲勞和厭倦。他有些找不著自己是誰了的那種感覺。出身農家的司馬本是性情中人,其耿直的性格宜于為文交友,卻最不宜做官。即使在擔任副總后,他依然有一個美好的夢想:每3年出一本散文或雜文集,45歲時重圓早年的小說創作夢,55歲提前退休到春江大學講講文學課,從年輕人身上汲取些創作激情。以這樣的心態做一個地方黨報老總,自然就多有別扭之處。他經常對自己陷于那些無聊的行政事務,開那永遠開不完的會,看那些滿紙廢話的文件,參與些無關緊要的匯報、接待、應酬,不得不寫些大而空的本報評論員文章等等,表現出極大的不耐煩。有時市委和宣傳部的一些會就很少看到他的身影,即使被點名參加,發言時也少有領導愛聽的東西。至于說跑領導、拉關系、送禮請客一類的官場鋪墊,那更提都不用提了。因此,在時下的官場環境里,司馬常自嘲是典型的寡婦睡覺——上邊沒人。老關在這一點上,對梁天濤防得緊,對司馬卻出奇地放心。當然,惟一令老關不踏實的,就是同他不甚貼己的司馬,人緣和業務都太強。
天漸漸有些暗下來,辦公室里隱隱襲進一些初秋的寒意。窗外,不知哪兒的一株桂花開了,一陣淡淡的清香悠然飄來,司馬不由自主地深深吸進兩口。這時,桌上的手機“嗚嗚”震動了兩下,是殷悅發來的短信:老師,課前準備工作完畢。司馬不由得笑出了聲。這是他與悅兒的一種默契,在電話和短信上幾乎從不用明語,那些隱語卻又字字暗藏深意,而且往往只有他倆才能意會。
悅兒自從和司馬做了情人之后,仍像當初進報社時那樣稱司馬為老師,她喜歡把每周兩次與司馬的約會做愛稱作上課。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走廊里已經黑得辨不清門上的鎖孔。司馬玉陽只好重新開了燈,先把鑰匙插在鎖孔里,而后再鎖門。不過,就在這時,他忽然有了一點猶疑,已經擰過去了的鑰匙重又轉了回來。他忽然想起來自廣州的那封信,他拿不準是否應該把信帶給悅兒看一下,順便先征求一下她的意見。
重新回到辦公室,司馬玉陽沒有開燈。他摸黑打開辦公桌左上角的那個抽屜鎖,從一厚疊看似亂七八糟實質卻是精心擺放的紙堆底層,準確抽出那只牛皮紙信封,放進公文包里。
二
走出辦公樓,司馬玉陽下意識地摸出手機,邊走邊撥通了家里的號碼。電話響了好久沒人接,他這才想起妻子這兩天出差了。在春江中學當校長的妻子,是那種典型的工作狂,凡事都要爭第一,也凡事都要親自動手。具有這種特點的女人,也許是個好校長,卻絕對不是個好妻子。司馬的婚姻,是他那個時代軍人所共有的,屬于包辦。但包辦者不是父母,而是媒人。這些年來,司馬的夫妻生活經歷了一個由頻繁爭吵到漸趨冷淡的過程,特別是女兒前年出國讀書后,夫婦倆各忙各的,連見面的機會都很難得了。在外人眼里,司馬的家庭是幸福美滿的,可惟有他自己知道,他們的婚姻其實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外殼了。
愣神間,一輛出租車滑了過來,車門恰到好處地開在了司馬的跟前。司馬像與司機有默契似的,順勢一屁股跌進車里。直到車開出好幾百米了,司馬才告訴司機,他要去秋月湖花苑。
秋月湖花苑瀕臨這座城市著名的景點秋月湖,是春江市最有名的富人區。4年前當這兒準備動遷時,開出的每平米8000元天價曾令眾多市民發出近乎憤怒的指責,春江日報及其下屬的晚報上也曾登載過批評文章。可是,基礎還沒打好,房子就已被訂購一空。悅兒是在司馬40歲生日那天,把房門的一把鑰匙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司馬的。這之前,悅兒住的是一套上世紀90年代中期建的普通公寓,兩室一廳,結構、位置、裝修倒還好,就是一個樓梯進出十來戶人家,每次司馬去總要偷偷摸摸的像做賊。雖說悅兒和司馬都是那種不太張揚的人,在那個平民公寓里一般也不會有人認識他們,可總還是顧忌多多。因此,悅兒就一直想著要換房。當司馬知道悅兒買了秋月湖花苑這套面積近300平米的樓中樓時,還是大吃了一驚。不過;悅兒告訴他,這只不過是她個人資產中的一部分,才使他有些放心。
司馬照例是在5號高層公寓樓背后下車付費,撳電梯開關的同時撥打悅兒的手機,電話撥通的時候司馬已乘電梯上到十二樓。電話響了三四下,就掐掉了。等司馬出了電梯繞過走廊向左首一拐,那扇原本緊閉著的門就無聲地開了。這種默契,在他們之間就像做游戲一樣,永遠富有刺激性和新鮮感。悅兒和司馬都是那種討厭俗套和程式的人。
進得門來,與那雙墨綠色絲絨面的軟底拖鞋同時迎上來的,是悅兒豐滿苗條的身體,那副柔軟而極富彈性的唇很快便將司馬鎖定。說實話,比司馬小整整10歲的悅兒,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她是那種乍一看很搶眼、細琢磨也很耐看的女人。搶眼之處,是她那高近一米七、三圍都非常標準的身材,而耐看的地方則幾乎囊括了她那張清秀面龐上所有的器官。司馬幾乎在看到她第一眼時,就深深地被她迷住了。
悅兒本是北國大連人,10年前隨男朋友從復旦大學中文系畢業分來春江,男朋友在春江大學教書,她則分在司馬當主任的春江日報副刊部編文學版。那時候,原本有些老氣橫秋的副刊部,因了悅兒的到來一下子就充滿了活力。報社里的那些單身小伙有事沒事總愛往副刊部湊,附近市委市府機關里的那些小秘們也像饞嘴貓聞到魚腥一樣想方設法靠近悅兒,可悅兒總是不冷不熱不卑不亢,讓他們討個沒趣。那時,她與男朋友的感情還好,據說都領過結婚證了,就等著正式操辦。不久,她男朋友獲得一個出國讀研的機會,當時說好悅兒過一陣也申請出國陪讀。后來,男朋友由碩到博決定留在國外,而悅兒卻因為愛上司馬放棄了出國和已然到手的婚姻。
說來司馬與悅兒的緣分還是從一場爭吵開始的哩。悅兒接手文學版不久,有次頭條選了一篇網上的稿子,是抨擊官場不正風氣的,文筆非常優美,可言辭卻有些偏激。審版時,司馬對稿子擊節叫好之后,卻令人意外地讓悅兒將稿子撤下,這引起了悅兒的極大不滿。那天正好部門里其他人都不在,兩人就把辦公室門關起來吵了一通。曾經因為文章棱角過尖而吃過苦頭的司馬,本不想讓這篇文章給部下帶來麻煩,可當時的悅兒卻一點也不能理解,話說得很難聽,把膽小鬼、官迷等等一大堆惡名都拋向司馬。最后,生性剛強的司馬只好苦笑著向悅兒認了輸。不過,這篇稿子出來后還是受到宣傳部領導的嚴厲批評,司馬則主動把責任攬過來,連著給部里寫了好幾份檢查才算完事。通過這次爭吵,司馬對這個剛出校門不久的毛丫頭,竟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好奇心。而悅兒事后偶然得知是司馬悄悄幫她承擔了責任,也對這個在報社以才氣和牛氣出名的上司由逆反漸至產生了好感,最后竟深深愛上了這個外表土氣的鄉巴佬。
司馬進門一看,桌上已經擺滿了菜。可他知道,自己這時的目的地不是餐桌,而是浴室。他能從悅兒的臉色、氣息、眼神等等多個方面,感覺到悅兒迫不及待的欲望,而悅兒的欲望迅即又傳染給了他。但是,悅兒是絕對不允許不洗澡就做愛的,這是他們多年來的習慣。
在那只舒適的進口桑拿浴缸里,司馬好像睡了一小覺。醒來時,看著小鳥般躺在自己懷里的悅兒,司
馬一時心里涌上萬般柔情,那其中夾雜有好些愧疚。悅兒是在與司馬好上的第三年離開報社的。當時,很多人都還以為她一心在等著丈夫從國外回來,或是她自己等著找機會出去做陪讀夫人,而實際上,早在同司馬好上的當年,她就悄悄辦理了離婚手續。而后,她辭職出來,利用家庭的關系,注冊成立了一家文化體育用品公司。做這些,她都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不能讓他們的關系被外界知道,不能影響了司馬的前途和家庭。她發現,自己絕不是一般性地愛上了這個男人,她的心完全被他牢牢拴住了,她要為同他保持一輩子的情人關系找后路。從報社辭職后,悅兒幾乎很少再與報社的同事打交道,也從來不利用司馬的任何關系,報社內外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特殊關系。聰明的悅兒總是把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這些年,她一個人苦苦打拼,終于把公司辦得像模像樣了。現在,她手里有好幾個國內外知名品牌的地區總代理,旗下的電腦、文具、體育用品等幾塊都承包給了部門經理,她自己也就越做越輕松了。對于她公司的經營情況,司馬一直不聞不問,就連她手中有多少錢也不知道。只是看到她這幾年買豪宅置名車,一出手幾十上百萬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這才使司馬相信這小妞還真是個人物。可想想自己跟悅兒好了這么多年,居然連個明確的承諾都不曾給她,司馬就有些說不出的酸楚。說實話,他也不是沒有想過與妻子離婚,可想起當年岳父臨終前曾經要求司馬向他保證,夫妻倆相親相愛廝守一輩子,他就無法向妻子提出這個問題。司馬當年從農村入伍時,岳父是司馬老家的公社書記,在司馬因家庭出身不好而屢遭挫折時,老人幫過他的大忙。他追求愛情,希望與悅兒相伴終生,可是他無法用一生的良心不安和自我譴責來換取。還有,早已覺察父母不睦關系的女兒小菲,出國前也曾哭著要求司馬,不要同媽媽離婚,她不希望有個破碎的家庭。
吃晚飯的時候,悅兒打開了一瓶法國名貴葡萄酒。悅兒酒量很大,但從不飲白酒,她說白酒喝多了會傷皮膚。悅兒的皮膚真是好,就像永遠涂著一層奶,司馬喜歡用手、唇有時甚至用腳尖在她身上蹭,那種感覺果真如入仙境。悅兒給自己倒了大半杯。給不善飲酒的司馬也倒了小半杯。司馬也只有在悅兒這兒才端酒杯,因為悅兒說在北方喝酒的男人才像個真正的男人,還說適量葡萄酒對司馬這樣的中年男人是最好的保健品。菜是司馬喜歡的芋頭燒肉、白菜粉絲、文蛤燉蛋、烏雞蘑菇湯一類。閑聊中,司馬把下班前許林的電話告訴了悅兒。悅兒說,那肯定是老關的意思,但不一定是好事。悅兒雖說離開報社六七年了,可對報社的情況并不生疏。她不喜歡過問司馬工作上的事,只有當司馬同她主動說起時才發表意見。她把筷子上一只芋頭送進司馬嘴里,說:“老關雖說讓你主持工作卻并不信任你,更不打算把報社交給你,他只是需要你幫他賣命。要不,他早就從黨組書記、社長、總編幾個職務中先讓出一個給你了。老關這個位置不是憑你拼命做、憑你業務強人品好就肯讓的。你是文人,你太性情,官場真的不適合你。”悅兒的話并不使司馬感到吃驚,他原本對這些就不太在意,只是現在報社很多中層以下的員工都希望老關之后司馬能頂上來,把報社搞上去。對許多人來說,報社畢竟是他們及其家人賴以生存的一只飯碗啊!
“真的是一點都不想干了!”司馬這樣的想法,已經不止一次在悅兒面前流露。每當說到這個話題時,悅兒從來沒有表示過反對。她只是提醒司馬,像他這種現狀,又是在春江這樣的地方,要真辭職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未了,她總是以半開玩笑的口吻逗司馬:“要不,你回到我們公司來,邊顧問邊做你想做的文學夢。別忘了,你在本公司可是有一半股份的。”悅兒說的股份,是愛情股。她認為,是愛情的力量使她獲得了今天的成功。
吃完飯,桌上的東西第二天有保姆來收拾。兩人就相擁著坐在沙發上看了會電視。司馬原本想把包里那封信的事告訴她,可他覺得自己還沒想明白,就沒提起。
三
春江日報社黨組會在市人民醫院老關的病房里全行。
在老關病房里開黨組會并不是第一次,可這次討論的問題卻讓司馬感到吃驚。在病房會客室落座的時候,梁天濤正好和司馬坐對面。老梁用那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盯了司馬一眼,司馬讀懂了那里面的一些意思。其實,司馬也覺得很奇怪,討論春江2003年藝術節特刊的事,竟然要老關親自召集黨組會。而且,老關事先一點招呼都沒打,這就更違背常規了。
老關住的是帶套間的地市級老干部病房。在春江市的現職處級干部中,老關是資格最老的一位。教師出身的老關,30歲不到就擔任臨海縣委副書記,后來做過多年臨海縣長,在處級干部位置上一呆就是20多年。時下臨海籍官員正掌握著春江市的用人大權,而那些掌權者又大都是老關當年的老部下。因此,老關雖說只是個報社老總,實際上卻是個在春江呼風喚雨的人物。也只有老關,才能做到在醫院一住3年,仍然能病而不休,牢牢掌控著報社的一切。當然啦,老關對什么事該管什么事不管是有原則的。采編業務上的事他就從來不管,而是放手由司馬主持的編委會決定。財務上的事,名義上由副社長朱俊管著,實際上背后的拍板人都是老關。就連購買上百萬元的彩印配套設備,也是買回來后才由許林代表老關向司馬和梁天濤傳達一下。只有討論到人事方面的事,才正兒八經地開一次黨組會。像今天這樣為討論一項業務工作,專門通過黨組會來決定,好像還是第一次。司馬隱隱覺得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蹊蹺。
會議照例由老關主持。他說下個月中旬市里要舉辦第五屆民間藝術節,可能會來很多領導和中外客商,市委要求報社在藝術節期間出個特刊,把這三四年春江的發展搞個全面展示,具體要求宣傳部有一個具體的方案,今天主要是分一下工。同時,老關把這個特刊的意義如何重大、時間多么緊迫、要求怎樣高等等反復做了強調,讓人感覺他之所以重視這事完全是出于政治和大局的考慮。
聽了半天,司馬還是沒弄明白老關的真正意圖。春江市民間藝術節始辦于上世紀80年代,曾經以品位高效果好轟動全國,并由春江市人大形成正式決議:每三年舉辦一次。可是后來書記市長頻繁換,有的對此感興趣,有的斥其為勞民傷財,就斷斷續續不守規矩了。最近已有8年不辦,現任書記到任滿4年了,也不知怎么忽然又想起要辦這個節。
老關講完,大家就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說起與會議有關或無關的閑話。這是報社黨組會的一個老習慣。黨組包括擔任記錄的許林在內雖說只有五六個人,可平時大家也難得坐在一起說說閑話,就難免要先跑跑題。司馬、梁天濤和朱俊都是喜歡說笑話的主兒,不知誰先開的頭,就拿老關扒灰和許林怕老婆說事,把社會上流行的一些葷段子統統都加在了他倆身上。老關在這方面總是很開明,聽著笑笑從不生氣。許林更是聽憑幾個老總開涮,全無招架主力。說著說著,自然就與會議沾上了邊兒。一向自詡是市委御用記者、在春江新聞界有“大內寫手”之稱的梁天濤,自顧自就說開了與藝術節有關的一些內幕:最近風傳現任書記可能要升遷進省,但是據說競爭非常激烈。春江之所以突然要辦節,名義上是搭文化合唱經濟戲,實質上是二次集中造勢,節外之意深矣。這次成就展示的時間定位在近4年,明眼人一看便知,就是因為市委書記正好來了4年。據說藝術節過后,市里的中層班子也要有大的變動。
也不知怎么的,梁天濤一番話竟說得老關立馬就黑了臉。司馬自然也從中聽出些名堂來。老關很不客氣地打斷了梁天濤滔滔不絕的演說,解釋說我們這次搞特刊,不要管外面這些亂七八糟的謠言,而要一門心思地拿出精品,很好地展示一下我們黨報作為主流媒體的實力。他用力瞪了梁天濤一目艮說:“我看還是快些進入正題吧,把工分一下。”按說,正題原本就不難進入,這工幾乎就不應該再分了。明擺著,常務副總司馬統領,最多老關名義上掛個帥以示重視,老梁負責稿件采寫,朱俊管印務出版那一攤。可是,從今天老關小題大做開的這個會,從剛才梁天濤看似口無遮攔的一番話,從老關本不該發的這通火,司馬已經感到分工不再是個簡單的問題。他忽然想起昨天許林打電話給他,說今天要在醫院開個黨組會研究一下特刊的事,當時司馬正在給悅兒“上課”,電話內容也就被身子底下的悅兒聽到。電話接完,司馬接著把那事做了,也沒告訴悅兒開會的事。臨別時,悅兒卻提醒司馬:“有些事情不要想得太簡單。報社班子要調整,會有些你爭我斗的,老關這人挺厲害的,你多少也要防著點兒。”其實,這樣的話悅兒過去也多次說過。她總認為,老關對司馬這樣有棱有角的人是不會放手重用的,關鍵時刻也許就會一腳踢開。司馬雖不愿這樣去想老關,卻也感覺悅兒說的那些話好像不無道理。
老關的話講過后,會議氣氛一下子就降了下來。梁天濤的臉色由紅轉青,唬著臉一個勁地喝水。朱俊和許林面面相覷,一副大氣都不敢喘的樣子。唯有司馬把玩著手中的水筆,一心等著老關把壺底的那些東西徹底倒出來。看大家不開口,老關就把臉色緩和了下來,以那種聽似商量實則居高臨下的口吻說:“大家看這樣好不好?最近報社事情比較多,而且件件都很重要。藝術節前夕,報紙正常出版不僅不能出任何問題,而且還要不斷地有亮點,報社的日常事務肯定也比往常更繁雜,這些就還請玉陽同志抓總。報紙發行又到了攻關階段,今年全國剛剛搞過整頓,形勢更嚴峻,但市委要求總量只能升不能降,這事就請天濤同志辛苦一下。特刊的事,我掛個帥,由朱俊同志具體負責,許林協助。”老關還表示,這次的活兒一定要做得漂亮,銅版紙,雙面彩,不行就拿到上海去印。一向喜歡精打細算的老關,居然準備一下拿出50萬元貼進去,看來這一注下得夠狠。
老關的分工,讓司馬從云霧中完全看清了眉目。看來真如梁天濤私下里說的那樣,即將退下來的老關,現在已經開始著手安排“后事”了。而且,他的這些安排有章有法,顯然早就成竹在胸。以老關一貫的行事風格,明眼人一看便知,朱俊已然跳過排在前面的司馬和梁天濤,一下咸了接老關班的首選人物。由此不難看出,這些年朱俊、許林他們在老關身上是下足功夫了,報社里那些有關他們之間不正常關系的傳聞,雖然未必全是事實,卻也并非空穴來風,否則,老關何以會在這時候一反常態,如此不遺余力赤膊上陣啊!
坐在那里聽老關繼續沒完沒了地嘮叨,不僅沒讓司馬感到太多失落,相反,漸漸令他感到某種解脫。使他有一種不可名狀的輕松。他敬重老關,感懷老關在他進報社和幾次提拔時網開一面,可是他也厭倦了生活在老關的影響和權威之下,他不習慣呆在別人的影子里,這人不管是誰。過去,在很多場合他司馬都是今敢說敢為的人,可自從當上這勞什子副總,他就覺得一下失去了人身自由,特別是老關時常以親切的口吻關照他:“要謙虛,要講大局,不要因一時沖動毀了大好前程啊。”于是,每當他要批評什么人,或者有不同意見要發表時,只要看著老關那慈祥中帶著威嚴的目光,他就什么都說不出來了。他不愿別人說他狂妄自大、忘恩負義。也許,這次老關把他作為一枚“棄子”,對他恰恰是一種解脫也未可知。
最后,老關似在不經意間說了組織部要來考查的事。老關沒把考查的具體內容和目的說明白,卻著重強調了要求大家講大局,講政治,維護報社的整體穩定,有情況多匯報多通氣。至于向誰通氣和匯報,他沒明說。
四
組織部分管干部調配的副部長帶著兩個科長來到報社考查。從人員陣容不難看出,這次考查的分量很重。而且,考查組不像過去那樣明擺著走過場,而是廣泛征求意見,從現任的中層以上干部、員工代表,到離退休老干部,基本上都分別談過,大有遍地開花的
味道。期間,還分幾個不同類別搞了些民主測評,測評對象更是雜得令人摸不著頭腦。但是,據幾個與司馬關系比較鐵的中層干部悄悄透露,在這之前老關曾給他們打過電話,說了些朱俊、許林和廣告部經理的好話,說這些人是報社的財神、頂梁柱,對報社貢獻大,將來大家都要靠這些人吃飯。電話里,老關也沒忘記關照這些人,他這只是私下里閑聊聊,雖然他老關在組織部能講上話,可這些意思并不正式代表組織,等等。司馬聽了,只是笑笑,說這個老關,病咸這樣了還關心報社,工作狂啊。
那天早晨剛主持召開過晨會,副部長就親自找司馬談了話。
副部長與司馬的談話整整進行了半天時間,司馬沒有很具體地講某個人怎樣怎樣,也沒有對某件具體事詳加解剖,他只是就報社目前面臨的一些困境,就日常管理中那些不合理的現象,談了自己的看法。司馬知道,這種考查有時只是走走過場,應該怎么安排其實早就定好了。而且他也懂,現在這個極小范圍內講的話,也許過不了三兩個時辰,就會馬上傳到當事人耳朵里,甚至傳得人人皆知。可是,想想這張浸透著他15年青春歲月的報紙,曾經那么緊地維系著他的生命之舟,想想春江日報的前途將不僅僅關系到某一兩個人的升降進退、名聲權威,想想有那么多的同仁一家老小要靠這張報紙生存,他真的忍不住就說了許多心里話,盡管他知道可能說了也白說。
談話的最后一個節目,副部長要求司馬談談自己,司馬說:“這個恐怕不容易,說高了口巴,算我狂妄,故意說低了吧不是我的風格。”部長就一個勁安慰他:“只是隨便聊聊,隨便聊聊。”司馬就很簡要地把自己的情況說了,當然,在談缺點時他沒把驕傲算一條,雖然那是老關一向批評他的傳統項目。司馬以為,驕傲是一個人健全人格的標志,生活中并非人人都有資格驕傲的,真正的驕傲需要有自信自尊和出眾才華作支撐。他覺得,自己好像還不配稱作驕傲,當然,在他周圍就更少有人擔當得起驕傲二字。
話說得差不多了,與副部長一道來的干部科長正好去上廁所,副部長好像很隨意地就開了口:“噢,我們也算是老朋友了。問你一個私人問題,如果,啊,僅僅是如果,現在有幾個位置放在你面前,比如文化局長,文聯主席,黨史辦主任,宣傳部副部長等等,你比較喜歡做哪個?”這句隨便聊聊的話,一下就把司馬問住了,他聽出,在所有可供選擇的單位里,恰恰沒有報社。這時,他的心里漸漸就有了些感覺,他想說,我在春江日報干了這么些年,對這張報紙如此充滿感情,論業務論人品論能力哪一樣不配再做報紙,難道現在除了離開報社我就別無選擇了嗎?可是他知道,這個時候說這些只能表示他幼稚。他輕輕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正待說點什么,忽然包里的手機響了。就在他打開包取手機的那一瞬間,他看到了那封廣州B報集團的來信。那封由B報集團老總親筆寫來的邀請信,通篇充滿著對人才的渴求、尊重與坦誠,真正可以稱得上是肝膽相照,情真意切。面對B報集團連珠炮似的進攻,司馬的心已然有了很大的松動。他不再覺得選擇一個更適于自己發展的未來,就一定意味著對過去和現在的背叛,或是對春江日報的不忠。因此,那封信的存在,使他本已因氣憤而懸起來了的心又驟然松弛下來。他告訴自己,除了副部長說的那些官位,他還有選擇。在他的人生里,從來就不缺少選擇。
接完電話,他再次;中副部長微笑著搖了搖頭。這時,他什么都不想再說了。
五
組織部考查組前腳走,市審計局的一個審計小組后腳就跟了來,報社一時就由騷動不安,進入了另外一種慌亂。
審計組是由宣傳部章部長親自帶到報社來的。對外的公開說法是例行審計。實際上,事情好像并不這樣簡單,因為審計組除了審查報社的日常財務狀況外,還將重點審計報社的廣告經營。在春江日報社,廣告經營向來是老關最為敏感的一塊臠肉,任何人不得過問。老關一向公開的說法是,廣告是春江日報生存發展的基礎,要以鐵腕保證全報社的這只飯碗。實際上,這么多年來廣告經營一直處于某種神秘化操作狀態,而越是搞得神秘化,越是令人覺得其間有詐。因此,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次審計組直指廣告經營,恐怕來者不善。
審計組進報社那天,章部長召集開了一個短會,司馬、梁天濤、朱俊、許林、廣告公司經理、財務科長都參加了。會上,章部長沒怎么多說,只是把審計組的各位做了介紹,講了些審計工作多么重要之類的虛話。但有一兩句話聽細了還是頗值得玩味的,言談話語中似乎在強調這次審計不是部里的意思,是另有不小的來頭,旁敲側擊間就有些提醒大家認真對待的意思。身為常委的章部長,居然對那位審計局帶隊的馬副局長一口一個“請馬局長作指示”,可見,的確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例行審計。
那位馬副局長一看就是個角色。他簡單兩句開場白之后,突然話鋒一轉,以一臉公事公辦的神色“請求”各位:“對這次由上級領導交辦的例行審計,要保證賬冊資料有求必應,當事人有呼必到,反映情況務必實事求是。這方面,有關領導有要求,法律有規定,我們也有規矩。希望大家多理解多支持。”說話時,雖一直微笑著,但那總在變化著的眼神卻令在座的好些人頗不自在。
副局長講完,報社領導自然也要表表態。司馬和粱天濤、朱俊三人相互看了看,似乎都在用眼神謙讓著,最后還是部長親自點了朱俊的將,說這一攤是你管的,你說說吧。朱俊就只好說了一大通歡迎呀支持呀感謝呀之類的套話,神態當然就不是那么自在。
開完會,司馬正好與馬副局長一同進了洗手間。司馬看里面沒其他人,就忍不住給了馬副局長一拳:“嘿,你個龜孫子,搞這種突然襲擊,真不夠意思。”原來,馬副局長是司馬軍校的同班同學,司馬還是他的入黨介紹人哩。平常司馬不像梁天濤、朱俊那些人喜歡搞些頻繁的同學、老鄉、戰友聚會,也不太張揚這類社交圈,報社很少有人懂這層關系。
馬副局長一邊小解一邊職業性地環顧了四周一番,說:“我也是才接到任務,情況緊急,還沒來得及向你通報,方便時我把有些情況告訴你。”司馬一聽,立馬正色道:“免了免了!你有你的規矩,我有我的原則。你說了不該說的,我聽了不該聽的,我失節事小,你違反紀律事大。”不過,當天晚上,這位戰友還是悄悄給司馬打了個電話,把審計的背景簡要地說了。原來,最近報社有人給省市主要領導和紀檢監察部門寫了很多匿名舉報信,反映春江日報財務管理和廣告經營非常混亂,老關與朱俊及許林等人相互包庇勾結,漏洞高達數百萬元。信上的內容有鼻子有眼,線索很具體。老戰友在電話里安慰司馬:“我之所以違反紀律把這些情況告訴你,不光我們是戰友,主要是信中沒有一點牽扯到你的地方,只是對你以副代正這幾年沒堅持原則把牢關口也提出了批評。據市里領導講,這些信可能與報社馬上要進行的班子調整有關。我也知道你們這只馬蜂窩向來難惹,看來這場戲開場容易收場難哪。”
司馬很真誠地謝過戰友,說你們要查就認真查,即使發現與我有關的事也不要遷就,我會全力支持你的。未了,司馬又打招呼:“按說你來報社我應當盡些地主之誼,可現在這樣不方便,就恕我不禮貌了。”
審計局的到來,無異于在報社造成了一次十二級地震。報社的氣氛一時有些說不出緣由的緊張,一些人與另一些人之間的關系突然就有些不自然了。以前大家沒事喜歡串串門,見了面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可是現在,有事坐到電腦前趕緊把活兒做了,沒事趕緊溜出報社大門自找其樂去。這期間,經常有人被悄悄叫到審計組,報社的一些嘴上沒毛的就說某某“被傳”了。朱俊、許林、廣告部經理、財務科長這幾個人自然是“被傳”頻率最高的。這幾位,平時都是老關的寵兒,在報社也神氣慣了,手里有權時不小心得罪的人也多,現在忽然像被霜打了一樣,就讓很多平時不很得意的普通員工覺得很解氣。一時間,報社就有股翻身農奴想造反、盼解放的暗流涌動。
據說老關是在審計組進駐后才得到信息的,他在電話里先后跟宣傳部長和分管書記大吵了一通,說在他臨退前搞這名堂是要他好看、催他早死,還含沙射影地把梁天濤詛咒了一通。老關認定,是梁天濤把審計組弄來的,目的是為把班子搞亂從中漁利。吵過之后,老關的血壓就又升到臨界點,心臟上的毛病也更重了。
知道老關病重的當天晚上,司馬專門去了醫院探望。老關的鼻子里插著管子,臉色非常蒼白,說話不太方便。老關夫人則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絮絮叨叨說了好多,講老關如何為報社傾注了全部心血,如何不顧一切地把司馬這樣的年輕人往上托,如何到頭來又遭到像梁天濤之類白眼狼的恩將仇報等等,竟然說得一向很堅強的老關也在一旁悄悄掉眼淚。司馬在一旁看了,只覺得一向很威嚴的老關忽然就像個溺水的小孩一樣,變得很無助很令人同情起來,心里也就生出些憐憫的情緒,嘴上卻不知用些什么話來安慰老關夫婦。從老關對這次審計異乎尋常的敏感與氣憤上,司馬猜測,老關恐怕很難平穩過去這道坎兒哩。臨走的時候,老關示意司馬有悄悄話要說,司馬就坐到他床邊,把耳朵附到老關嘴邊。老關說,過去為了放手讓你抓業務,管些大事,一直沒讓你費神行政后勤方面的瑣碎事兒,有些事也就沒讓他們煩你,可能也會給一些別有用心的人以口柄。如果有些事審計上查起來,還要請你幫助擔待些,尤其是那些個別征求意見的事項。司馬聽了老關的意思,一時愣住了,卻不敢貿然表態,就一個勁安慰老關:你就安心養病吧,沒事的。
審計組先后找司馬核實了兩次情況。馬副局長沒在場,是兩位科長主問。那些人問得很有技巧,繞著彎子卻總能問到要害處。無奈,司馬在報社這么些年,確實是被老關排擠在權力圈外,對很多內幕情況都是一問三不知。當然,從提問中涉及到的幾樁事來看,很多情況都是司馬聞所未聞的,可以說相當觸目驚心。譬如,報社不知何時在富豪云集的濠陽山莊買了幢別墅,是作為職工俱樂部用的,現在卻成了老關兒子的婚房;報社在市區幾家定點飯店的招待費,每年竟有一百多萬元,好多票據動輒數萬元一張,經手人就那幾個;報社、印刷廠、下屬公司的十幾輛汽車定點在老關一個遠房親戚開的汽修廠維修,三四年下來平均每輛車的費用竟可以再買一輛新車了……司馬一向不沾錢的事,簽字報銷之類也不歸他,再怎么折騰自然不會落到他頭上。可是他覺得,如果審計組查證的這些事都屬實,老關那幫人有些事做得委實太過分了。司馬知道,其中有些事可能正是老關希望他“幫助擔待”的,雖說他一向最是看重情義二字,關鍵時刻愿為朋友知己拔刀相助,可他有自己做人的原則,他不想欺騙自己的良心,更不愿欺騙身邊那些正直善良的同仁。
審計組在報社前后忙活了十幾天,幾乎把報社所有的賬目都翻了個底朝天。這期間,梁天濤經常有事沒事就到司馬那兒轉轉,有時干脆就坐在司馬對面的沙發上沒話找話。從天氣說到兩人都有的腰椎增生,再說到老婆更年期小孩上學,到最后梁天濤總要繞到正在進行的審計上。說到這個話題,梁天濤就會眉飛色舞地告訴司馬,這兩天又有哪些廣告客戶受到審計組調查,而朱俊那幫人又是如何與對方訂立攻守同盟的。從大學新聞系直接進入春江日報的梁天濤,其實是個有野心卻沒有多少城府的人,他對這次審計的幸災樂禍完全放在臉上。盡管平時他也把司馬作為一個有力的競爭對手,可在對付老關、朱俊時,他卻認為司馬應當是他天然的同盟軍。司馬就那么微笑著聽梁天濤的敘說,神情是專注的,態度是誠懇的,可內心里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為老關們悲哀,也為梁天濤們悲哀,更為春江日報那兩百多員工悲哀,當然,也為自己感到悲哀。內耗,該死的內耗,消磨
掉多少時間精力熱情智慧,把好端端一個單位搞得烏煙瘴氣。現在,他多么希望這些暗中較著勁的人們,能夠盡棄前嫌,一心一意把這張報紙辦得好一些啊!
六
審計接近尾聲的時候,春江市民間藝術節也進入了倒計的。報社為藝術節精心準備的那份特刊,印成樣本送到市委,獲得一片贊賞之聲。特刊上邊除了打市里主要領導的文章、照片、政績一類做了精心表現外,還將市委秘書處、宣傳部等部門領導掛上總策劃、總撰稿、總編輯一類的頭銜,老關、朱俊等人的名字則以主編、副主編的面目出現。老關聽說市領導的評價后,病也像好了許多,竟然有力氣坐起來對特刊親自做了最后的校改。老關決定,不僅要不惜代價把特刊印成精品,而且還要再貼進幾十萬元,把特刊再制作成光盤,嘴上說是要徹底打敗狗日的春江電視臺,實際上老關是要借特刊徹底挫挫反對派的威風,消除審計帶來的晦氣。當然,報社里的人也早就看出來了,老關也是想借此機會,決意要把朱俊、許林一幫親信托舉到位。
被審計鬧得有些灰頭土臉的春江日報,似乎又恢復了生機。一時間,報社內外又多了一些傳聞,有說老關作為市委看重的特殊人才還得留用兩年,有說朱俊接老關當一把手的,有說宣傳部分管新聞的副部長兼報社一把手。當然,也有說司馬、朱俊和梁天濤分別接任老關黨組書記、社長、總編職務,設計出一個完全中國式的大團圓結局。不過,作為主持日常工作的常務副總,直到這時司馬都無緣見到那份特刊的樣稿。在春江日報,他已習慣于老關不讓問的事堅決不問。而且,當他發現老關一心想把朱俊推向第一線,梁天濤又急吼吼地要爭著往前;中的時候,他就忽然萌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淡然。這期間,廣州B報集團又加緊了對他的“收買”和“勸進”。
陽歷11月10日,是司馬的生日。司馬通常記不得自己的生日,他老婆也從不為他過生日,只有悅兒總是非常準確及時地為他張羅著一個又一個生日,而且每年總能弄出些不同的花樣。
一大早,悅兒就給司馬發來短信,關照他不要出市,也不要答應什么飯局,晚上她準備親手做一套西餐為他慶賀。同時,她還告訴他,今年他將收到一份特殊的生日禮物,也許會讓他驚喜。
下午簽完當晚上版的稿子,司馬就早早離開辦公樓。在電梯口,正好遇到司機小楊,小楊很殷勤地問他是回家還是出去,要不要開車送他。司馬沒有要小楊的車,也沒有騎自己那輛摩托,而是繞到報社背后的一條石板小道,徒步直插秋月湖。估計這時候悅兒可能還沒到家,司馬決定環湖步行到秋月湖花苑。
晚秋了,風吹在臉上已經有了些隱隱的寒意,路上不時有枯黃的梧桐葉輕輕飄過。沐浴在秋風秋陽下的秋月湖,清靜澄澈,微波不興,忽然就勾起司馬沉睡已久的詩意。司馬很想用一個特別的詞匯來比喻面前的秋月湖,可想了半天,都沒想出一個十分中意的形容詞來。這時,他想起了悅兒,對,就像初浴后清新寧靜的悅兒,這美艷的湖光也只有悅兒才配與之媲美啊。按說,33歲的女人,應該不能算作是少女了,可是這么多年來,在司馬眼里,悅兒就一直沒有長大過,還是當年剛分來報社時那種嫩得令人不忍多碰、雅得讓人不忍多看的樣子。8年前,當他與悅兒剛剛互有好感時,他的心情是愉快的輕松的,而且忽然一改過去不修邊幅的習慣,衣著也注意了,胡子也天天刮,甚至連皮鞋也整天亮得能當鏡子。他喜歡趁下班的時候再在辦公室磨蹭一會兒,為的是能同悅兒多說些話。那些話雖沒有什么曖昧的東西,卻字字句句都令人陶醉,耐人咀嚼。當然,司馬根本沒敢想象能與悅兒發展成情人關系。因此,當那個雷雨之夜,一個上蒼恩賜的閃電把悅兒推向司馬的懷抱,當悅兒把一副酥胸和一對熱唇同時獻給司馬時,司馬曾經有過一剎那的猶豫和驚惶,那猶豫和驚惶并不是膽怯或不愿,而是生怕自己褻瀆玷污了這個純潔神圣之軀。
司馬就是在這種對往事回憶的迷醉狀態中,完成了他一個多小時的環湖行。這時,天色差不多已全黑了。
進門的時候,室內的燈光全滅,只有屋角散落著的那些燭光伴隨著薩克斯悠揚的旋律在輕輕舞動。那是一支司馬百聽不厭的美國經典作品:《憂郁的得克薩斯牛仔》。不論是在興奮狀態,還是在疲勞過后,抑或是心情郁悶時,那如訴如泣的音樂都會給司馬立即帶來平靜,使他有重歸母胎的安詳。他常常靜靜地躺在悅兒懷里,一動不動地反復聽著同一支曲子,悅兒本以為他已經睡著了,可低頭一看,懷里的男人卻早已淚流滿面。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司馬熟悉的淡淡的檀香,那束百合花的芬芳則完全溶化在搖曳的燈影里。司馬就在這花香燈影里,像朝覲的佛教徒,極虔誠又極有激情地吻了悅兒。而后,解衣入浴,照例是他們必修的那一課。
看著悅兒嬌喘吁吁地躺在自己懷里,司馬的愧意再次萌生出來。司馬又一次想起他同悅兒的現狀,想起他的家庭和婚姻。他已經打定主意,再過兩年,等女兒在國外讀了大學,他就一定要跟悅兒走進婚姻,還了欠下多年的一筆債務。事實上,最近司馬妻子也已經知道司馬在外邊的一些情況,只是她不知道悅兒這個具體人。這些年來,她把自己幾乎全部獻給了女兒和自己的學生,在事業上獲得很大成功的同時,也漸漸失去了愛情,遠離了司馬。經歷過父母離異之痛的她,雖然不愿給女兒一個破碎的家,卻也深明沒有感情的婚姻無法維持太久,她只是希望司馬再給大家一些時間,不要在女兒還沒有獨立時過早讓她遭受心靈的創傷。等女兒走向社會了,理解和承受能力會強得多。
看司馬愣在那兒半天沒動靜,卻也不像平時那樣沉溺于音樂,悅兒就知道司馬在想些什么。她抬起頭,用眼神安慰司馬:“我理解你的心,可是我真的有這些就夠了。你是個心地善良的人,背不起太多的感情債。如果在條件不成熟時你勉強跟我結婚了,你會因為對妻子女兒的負疚而痛苦,那樣就會連累到我們的感情。我真的并不奢望太多。”司馬當然明白悅兒眼神中的語言,卻不敢去正視那雙眼睛。司馬又何嘗不懂,悅兒一直希望能有個自己的孩子,這本來是一個女人極為正常的權利,何況她已經早就過了女人生育的最佳年齡,可司馬目前卻連這點愿望也不能滿足她啊。
正當愧疚的刀斧一點點斫斬著司馬良心的時候,善解人意的悅兒早巳悄悄下床,擺出自己精心制作的西餐,換上另一支西班牙音樂《迷醉在藍色多瑙河邊》,營造出一種輕松愉快的生日氣氛。司馬本不喜歡西餐,不光是覺得刀叉用起來麻煩,主要是那些缺少烹煮的東西不對胃口。可在悅兒的影響下,這幾年也漸漸覺得西餐越來越有味道了。悅兒家是大連的一個書香人家,在海外讀書進而成為專家學者的親屬很多,那樣的環境,造就出悅兒一手制作西餐的絕技。有次她一位定居美國多年的表妹來春江看她,悅兒把司馬叫來一起吃飯,悅兒制作的水果色拉和比薩餅,居然讓那位金發碧眼的表妹夫驚為純種美國貨。
司馬和悅兒都喝了好些葡萄酒。司馬喝了酒照例是臉紅得厲害,而悅兒喝了酒則面若桃花,白里透紅,眼神氣色更添了幾許風韻。吃著的時候,兩個人先是眼神碰出了火花,接著兩只手互相絞纏在一起,桌子下面的四條腿像擰麻花一樣難解難分。看著司馬氣息漸漸急促,悅兒知道他又有了想法,怕他累壞了身子,就趕忙松開手問道,“猜猜看我給了你什么特殊的生日禮物?”聽她這么問,司馬自然知道一定不是衣服皮鞋手表之類的俗物,卻又不知道一向聰慧的悅兒又會玩出什么花樣。不過,從她那副得意神色上看,禮物定非平常之物。這倒真讓司馬不敢猜了,就說:“行了乖乖,別賣關于了,快拿出來吧。”
在司馬溫柔目光的期待中,悅兒將一只包裝得很精美的禮盒交到司馬手上,說:“祝我所愛的人青春永駐,才華不老!”司馬捧著包裹欣賞了半天,用手摸摸卻不知究竟,就笑著問:“能不能像西方人那樣,當著送禮者的面打開看看?”“老土!當然可以。”看得出來,悅兒對自己設置的效果感到很滿意。
隨著包裝物被一層層揭去,里面露出的是一本書:不惑人語——司馬玉陽散文隨筆集。從司馬張開半天都不能合攏的嘴上,和他那近乎迷醉的眼神中,完全能夠看得出司馬的驚訝程度。這部書稿,其實是司馬40歲以前的作品,很多散文、隨筆、雜文都曾經產生過很強的社會反響。其中,那篇紀念他父親的《祭》,把人間父子情寫得回腸蕩氣,情真意切,引得不少有相仿生活經歷的同齡人唏噓不已。他過去出過幾本書,因為經濟上的考慮,多是與幾個朋友一道出的叢書,印刷裝幀方面都不盡如人意。因此,司馬一直想著要把過去的文章認真篩選一下,再出一本精品集。可是,自從做了這勞什子副總,特別是主持工作后,他的時間和精力都被切得零零碎碎,那些書稿就被一壓再壓,到未了連自己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出。后來,他干脆把書稿連同一些重要的文稿都放到悅兒這里,希望將來退休后能有機會出版。沒想到,悅兒竟連絲毫信息都沒透,就把一本精美的書呈現在他面前。
看得出來,悅兒在司馬的這本書上是花了大功夫的。封面底色,是司馬最為欣賞的淺湖藍,那幅傳神的鉛筆素描則出自悅兒之手,是8年前她與司馬初戀時,有天晚上趁司馬專注于編稿時悄悄畫成的。從小就學過美術的悅兒,以少許幾筆,極準確極巧妙地勾畫出司馬的神態與個性。特別是那眉宇間流露出的自負、高傲,夾帶著幾許淡淡的憂郁,也只有像悅兒這樣的知己才能完全洞察,一下就抓住了司馬內心深處的瞬間寫意。內中幾幅照片的選用,也都是司馬讀書寫作時的搶拍與抓拍。整個裝幀從色調到排版風格,都恰到好處地體現出司馬一向追求的清新淡雅,一切看似不經意而為之,卻處處巧妙謀劃,力求精致典雅,與文章風格和作者個性渾然一體。面對這樣的好書好人好日子,司馬突然覺得難以承受這巨大的幸福。
他一把攬過悅兒,兩行熱淚肆無忌憚地滴落在悅兒圓潤的頸里,又淌到肩上。悅兒照例就像乖巧的貓咪,蜷在司馬懷里,一任他恣意撫揉。
七
距離春江藝術節還有一周的時候,廣州B報集團給司馬正式發來商調函,同時希望他能專程赴廣州面談一次。可能是考慮到司馬當前的處境,對方隨函附有一份邀請信,名義是參加一個報紙改革的學術研討會。
對中國報紙傳媒第一方陣中的B報集團,司馬并不陌生。10年前,那不過是一家與春江日報實力、檔次差不多的機關報,而且在報業競爭十分激烈的南國,其生存環境更為艱難。可是短短10年間,近乎殘酷的競爭已經把那家報紙打造成一支特混艦隊,其一流的質量、管理、效益已經使之具備了同國際大型傳媒一決高低的實力。前不久,集團剛剛收購了當地一家大型文學周刊《南國風》。這本雜志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曾在全國名噪一時,這幾年漸趨式微。集團花巨資買下雜志,一方面是為集團擴充實力,另一方面也想重振這本老刊物的雄風。可是,現在再辦好一份這樣的雜志,已然超出了純文學的范疇,必須要從管理、經營等多個方面進行謀劃。因此,集團希望招募一名具有這方面綜合才能的總編。在B報集團老總寫給司馬的第一封征詢信中,就直言不諱地談了選擇司馬的種種理由。原來,早在6年前由中國記協與B報集團聯合組織的一次研討會上,司馬關于報紙產業化經營、企業化管理的發言,引起了B報集團高層的注意。此后,司馬發表在國內新聞刊物上的多篇論文,更是一篇不落地被日報智囊團收集起來,司馬也因此進入集團異地人才庫,成為其重點“獵獲物”。司馬獲得中國新聞獎等頂尖大獎的多篇作品,甚至成為B報集團員工培訓班的必讀作品。
司馬從接到對方第一封來信時起,對去留問題雖說一直心存猶疑,但對對方那種誠懇的態度還是
深為所動。而且,在這一個多月時間內,B報集團不斷通過電話、電子郵件等各種形式展開強大的攻勢,尤其是每當司馬在這邊遇到挫折或情緒波動時,就準有廣州的來信電話一類加以安慰。看來,那邊已經擺足一副對司馬志在必得的姿態。其中,那邊電話聯絡最為緊密的是一位復姓歐陽的女副總,聽口音像是江浙一帶的。打了兩次電話之后,雙方就有了些早就相熟的朋友感,司馬一問歐陽果然就是與春江不遠的浙江嘉興人,與殷悅同年畢業于復旦大學。司馬本想在電話里問對方是否認識悅兒,一想不妥,就沒問。到目前為止,司馬已經漸漸傾向于選擇走,但對是否將這件事告訴悅兒,卻一直沒拿定主意。
司馬拿著會議通知,當天就向宣傳部章部長請了假,又給醫院里的老關打了個電話通報一下,然后很順利地登上了去廣州的飛機。臨上飛機前,他給妻子和悅兒分別打了電話。妻子正對什么人談著學校圖書館施工的事,對他的行蹤全無了解的興趣。悅兒沒問他去參加什么樣的研討會,只是囑他路上小心,帶幾件夏天衣服,似乎對他的突然出差也沒表示多少驚訝。
遠遠看去,矗立在廣州市中心的B報集團大樓,很有些霸氣。過去,司馬對這種霸氣多少有種說不出來的抗拒感,可今天,卻禁不住生出些親近感來。
在報社辦公樓12層的一間豪華辦公室里,那位歐陽副總像老朋友一樣接待了司馬。那是一位典型的江南女子,小巧端莊,溫柔典雅,卻又處處透著成功女性的精明干練。一見面,司馬就在心里笑了:以后可就要在這樣一位上司手下工作,真想象不出請示匯報該是種什么感覺。歐陽副總卻沒讓司馬的思維跑得太遠,只三兩句寒暄就與司馬進入了正題。歐陽把雜志目前的情況向司馬作了詳細介紹,明確提出了雜志的目標要求:雜志檔次要上去,在3年內復歸全國一流水平;集團資金注入沒問題,但必須以借貸形式出現,到時本息一分不少;發行量和廣告收入要同步增長,不能搞沒有效益的文學,也不能搞沒有文學的效益。司馬作為雜志當家人,有絕對的用人權,財務審批權,稿件選擇權。對司馬的情況,對方沒多問,但從不經意的閑聊中可以聽出,那邊對司馬的情況似乎早就十分了解,就連司馬一些獲獎作品的原話對方都可以隨口誦出。也許那就是日報的風格,也許那就是B報成功的秘訣,反正在短短兩三個小時的交談中,司馬已儼然就是雜志的總編了,那種主人的感覺,使他再也無法拒絕一個對自己如此熟悉如此欣賞的崗位的召喚。他想起了“士為知己者死”,當然也想起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已經在春江日報冬眠了好多年的司馬,喜歡并渴望接受一份新的挑戰。
當天晚上,B報集團為司馬舉行了一個便宴,集團在家的幾個老總都參加了。司馬懂得官場上的一些規矩,可那種氣氛卻絲毫不給人以居高臨下的感覺,大家談來談去都是業務上的事。司馬很少能在餐桌上沒有局外人的陌生感。司馬又一次確定了自己的最終選擇。
B報集團原本第二天再安排司馬參觀一些內部機構。可當天夜里,司馬就接到家里一個緊急電話,說宣傳部章部長催他務必買第二天一早的機票,火速返回春江。一問,原來那份本該給報社掙些臉面、讓老關有個完美結束、為朱俊他們增添點政治資本的特刊,還是在最后時刻出了事。
藝術節開幕式上,中央好幾個部委都派來了司局甚至副部長級的要員,省委書記也帶著一大幫廳長前來捧場。熟悉政治氣候學的人一看便知,這樣的陣勢,足見外界關于春江市委書記可能要提拔的傳聞并非空穴來風。
前來參加藝術節的近千名中外來賓,每人手里都提著一只春江特產的蠟染布袋,藍底白花,古色古香,典雅脫俗。袋子里除了會議文件、春江成就畫冊、電視專題光盤外,就有厚厚一疊春江日報藝術節特刊。特刊印刷質量絕對無可挑剔,首頁上是足有半個版幅的書記照片,中英文對照的致辭更是文采斐然。內中數十頁專版,個個圖文并茂,春江市近幾年所有拿得出手的項目、景點盡現其中。當然,好多企業也都借機在特刊上搭車搞了些形象宣傳,懂行的人當然也知道那都是些價格不菲的廣告。
問題恰恰就出在那些廣告上。出問題的那個廣告版,是春江有名的春來化妝品公司。那家公司老板雖然只有小學文化程度,卻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就已完成資本原始積累,這幾年賺足了錢就一心想往政界擠,且極善于利用新聞媒體熱炒自己,現在居然一直做到市人大常委。這家公司選用的幾幅照片中,大多是現任書記、市長視察公司的特寫,其中一幅照片中,正在與企業員工交談的高層領導,竟然是早已因政治原因被清除出中央委員會的那位,而旁邊的那位陪員也早巳出逃境外。據說,發現這一政治錯誤的,居然是中央某部來的一位退居二線的副部長。
沒人看到這幅照片也罷,或者看到了裝著沒看到也不會有事,恰恰看的這位因為對春江接待規格有看法,感到受了冷落,就連夜把這事捅到了北京,而后再由北京通過省里一級級查下來,這就驟然給春江的藝術節當頭澆下一盆涼水。市里立即派人收繳了那頁有問題的特刊,遇到不明真相的來賓也只好語焉不詳地說出了點小差錯。同時,書記指令政法委、紀檢委聯合組成調查組,限時限刻把問題弄清楚。
其實,根本不需如此勞師動眾。事故的原因很簡單:在特刊原定計劃中,本沒有春來公司這一頁,后來春來公司老總在市委書記辦公桌上看到報社送審的大樣,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宣傳機會,老總就在書記辦公室里給朱俊打了電話。朱俊一來跟老總是鐵哥們,二來聽說對方正在書記那兒,也就同意了。由于是臨時插進來,直到印刷廠等得快來不及了,春來公司的材料才送到,原本應該審的幾關就都疏忽掉了。加之,對編輯業務原本就不內行的朱俊也沒好好看,就心急火燎地指揮開機印刷。
司馬問明情況,知道春江日報這次禍惹大了。他當即向日報集團打了招呼,對方也能理解他在一朝保一國的心理,沒硬留,只囑他回去早些辦好手續來上班。
等司馬從廣州返回春江,早有許林帶車在機場等著,第一站就被拉到市委會議室。很快,宣傳部的幾個部長和梁天濤、朱俊他們也都來了。
先是秘書長把情況的嚴重性說了一通。很顯然,書記市長這次都動了大怒。宣傳部章部長雖然已經知道了情況,但還是當著大家的面又再問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粱天濤忍不住就搶著把當初老關的分工說了,朱俊也哭喪著臉把廣告版出臺的前后經過說了。部長先是把主要責任人朱俊痛斥一通,而后轉過臉責問司馬:“你是主持日常工作的常務副總,這么重要的事為什么不過問不把關?”司馬不知部長是沒聽懂剛才梁天濤的介紹,還是只想找個人出出氣,一時就愣在那兒。他本想為自己申辯些什么,可看到朱俊像被霜打了一樣的臉色,再看看部長、秘書長們近手氣急敗壞的表情,他知道一切申辯都是徒勞。于是,他什么也沒說。但是,一股悲涼之氣卻從他的腦門直透心底,漸至漫遍全身。
之后的一個星期里,司馬作為報社主持日常工作的常務副總,又一次被拎到前臺,代表黨組寫了無數次檢查,接受了無數次訓斥。當其時,司馬又儼然成了春江日報的當家人。也只有在這時,司馬才真正體會到了代人受過的滋味,嘗到了官場政治的厲害。但他決定為春江日報,不,準確地說是為老關,下最后一次油鍋。
八
審計結果很快就同報社中層以上干部見了面。
市里的紀委副書記、審計局長都參加了。馬副局長以審計組長的身份宣讀審計報告。報告中說:3年來報社廣告管理混亂,不僅有高達500萬元的應收款沒收回來,而且有300多萬元支出不盡合理合法,其中以80萬元廣告款沖抵在濠陽山莊購買的一幢別墅,雖說是以職工俱樂部名義購買,卻只有廣告部主任、分管副總編朱俊和老關知情,未經黨組集體研究。另有每年100多萬元的招待費,大多由一兩個人經手,且不能說明招待何人。汽車修理費的漏洞更是高達百萬元之巨。會議最后由市紀委副書記宣讀決定:給予社長老關黨內警告處分,分管副總編朱俊黨內嚴重警告處分,廣告部主任行政記大過,建議報社免去其職務。責成宣傳部召集報社黨組召開一次民主生活會,總結近年在黨內生活和內部管理上的教訓,所有黨組成員都要形成書面檢查上報市委。
會議過后,整個報社一時就像炸了鍋。幾個老同志沒等走出會場就罵出聲來,他們不能想象,那個一向威嚴正派、滿口馬列主義的老關,竟然做出這等欺上瞞下的事來。有些過去不明真相的人找到司馬,表示這幾年來老關像使驢那樣使著司馬,卻又不讓司馬了解、參與、掌握實情,瞞著大家做了這么多壞事,太可恨了。司馬對這些言論只是苦笑笑,他不想做墻倒眾人推的事,卻也不想虛情假意地為老關他們攬過,他只是勸慰大家:“報紙是大家的衣食父母、精神寄托,大家還是要一心一意把報紙搞上去才是正道。”梁天濤依然十分活躍,不時在各部門轉悠,以那種委屈加無奈的苦笑,表示對老關朱俊他們一伙的同仇敵愾。幾乎所有的春江報人都能感覺到,這幢大樓里的元氣真是大傷了!
新來的社長任命很快就下來了,是下邊臨海縣的宣傳部長,只有35歲。第一次聽說是此人來報社主政,司馬就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家伙,以前經常為縣里上稿子的事來報社請老總和編輯記者們吃飯。其人長得又矮又胖,特能喝啤酒,經常與梁天濤等人在桌上以比試喝啤酒速度來要求上稿數字和位置,酒桌上的葷段子更是一套一套的,報社有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啤酒桶”。不過“啤酒桶”以前到報社來倒還很謙虛,哪怕遇到一個剛分來的大學生,他也逢人便喊老師,并且總是連來幾聲“久聞大名、如雷貫耳”。這人來報社當一把手,雖說很出乎報社上下的意料之外,細想卻又非常合乎這幾年春江用人的情理,春江市這幾年主管干部的副書記、組織部長都是臨海人,現在春江大大小小部門的負責人很多都是憑藉這層關系從臨海上來的。據說現在臨海縣的處、科級干部只要干上個兩三年,馬上就會提拔到市里來,以至春江官場上有“不講臨海話,干了也白搭”之說。不過,新來的社長只兼了一個黨組書記,總編一職還是空著。其他人一個都沒動,據說下邊還有動作,最確切的說法是司馬提總編,梁天濤調到市委研究室當主任,朱俊調出報社。許林的提拔自然也黃了。
實際上,早在市委常委研究報社班子之前,司馬就把辭職報告送上去了。
當時,宣傳部章部長很為他的舉動吃驚,拿著報告琢磨了半天,說:“市委對你的情況還是了解的,正在考慮你的使用問題。不能在報社提拔,并不意味著就不提拔了。”
司馬很誠懇地對部長說:“我真的不是沖著提不提拔才走的,我只是想換個環境而已。”
部長更加不解了:“春江是全國最早開放的沿海城市,城市硬環境并不比廣州差呀,生活環境也很好啊。怎么就……”
司馬知道,再說下去也不會有什么結論,就很客氣地打斷了部長的話,“部長,我只是想趁自己年紀不大,再出去闖蕩一下,增加些不同的人生體驗。”
部長知道無法挽留住司馬,就只好向司馬提出,為保證報社人心安定,能否暫時先緩緩,等班子人選到位后再走,也不要把影響弄得很大。司馬理解部長的苦衷,點頭應允了。想想自己在這兒做了個幾年,生命中最可寶貴的一段時光都獻給了這張報紙。他知道,報社里有相當一批普通員工希望他留下來,希望由像他這樣的內行來把報紙搞上去。可是,這么多年來,他做過多次努力,也很想把報紙辦得好一些。然而,在這種環境里,他已經真的無能為力了,畢竟他勢單力薄啊。而且,就他本人的年齡和精力而言,他也奉陪不起了。
關于司馬要走的消息還是很快就有人懂了。報社里有幾個采編部門的主任,相繼跑到司馬辦公室,
他們都忍不住哭了。這些人早已把自己的青春和命運與春江日報緊緊綁在一起,他們與司馬也都是多年的朋友,現在,這眼淚絕不僅僅是為司馬的離去而流,更是為報社未卜的前途而流。望著這些傷心的戰友,司馬也禁不住黯然神傷。
醫院里的老關一下子就顯老了許多。從那張蒼白的臉上可以看出,他身體已經虛弱到極點,而那種內心的疲勞則全寫在那散淡的眼神里。司馬進來的時候,老關夫人正好被醫生叫去拿藥。冷清的病房里,一時間就有種令人窒息的感覺。
“真的,要走啦?”老關無力地抬起頭,看了看司馬。
司馬輕輕坐到老關床邊,點點頭,“是的。”
他沒敢看老關。說實話,從他15年前進春江日報到現在,老關在他心目中一直是強者的形象,那種威嚴始終像一個強大的磁場,籠罩在報社的上上下下。如今,他不能想象一個強者竟然是這般的虛弱,這般的不真實。
從內心里講,司馬還是很感激老關的知遇之恩的。當年從部隊轉業時,司馬的家還在縣里,本來就不具備進市里的條件。而且,司馬也沒走什么路子。可是當司馬把自己在部隊的那些作品、證書放到老關面前時,他看到老關眼睛一亮,從那一亮里司馬讀出了賞識和希望。當時,老關并沒有直接表態,而是淡淡地對司馬說了一句:“回家等消息吧。”不久,他就順利地進了春江日報。直到進來后他才知道,為他的事,老關親自跑了好幾趟人事局,還同軍轉辦主任大吵了一架。在報社這么多年,司馬因心直口快和不善逢迎從來沒得到過老關真正的信任,可老關對司馬總體上還是寬容的,否則就不可能有司馬的被提拔。在這次的班子調整中,司馬也能理解老關,畢竟他也是人哪。是人,怎能沒有一點私心呢?
司馬輕輕握住了老關的手,立即就感覺老關的手在抖動。不一會兒,老關竟然像孩子一樣失聲哭了起來。司馬的心里難過極了。他想起自己去世不久的父親,老人在得知自己患了不治之癥后,從醫院拉回家的路上,老人拉著司馬的手,也有過這種控制不住的慟哭。司馬不知該用什么話來安慰面前的這位長者,他只能更緊地握住那雙蒼白的手,以力量和溫暖傳遞著自己對老關的同情、鼓勵、安慰,還有很多無法言傳的情感。
九
飛機半小時后就要在廣州白云機場降落,乘務小姐已經在提醒旅客系安全帶,收折疊椅。司馬剛才在飛機上打了個盹,竟然夢見自己和悅兒在拍結婚照。等攝影師按下快門的瞬間,他才發現身邊的悅兒不見了。后來,他發現自己竟然赤著腳在大街上一邊跑,一邊對著滿街車輛行人哭喊著:我要悅兒!我要悅兒!喊了兩聲,也就把自己驚醒了。醒來好久,他都沒能弄明白,哪種狀態才是真實的。那位面容姣好的女乘務員在檢查他安全帶時,盯著他的股看了看,目光里似乎滿是疑惑。他用手一摸,自己在夢里早巳滿臉淚水。
原本以為即將開始的新的生活,會給自己帶來一份別樣的新鮮與輕松。可是從決定與悅兒不辭而別后,司馬就一刻也沒有輕松平靜過。特別是從跨進春江機場大廳的那一刻起,司馬立即就體會到了那種撕心裂肺般的痛苦。說實話,他現在真的非常非常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該這樣瞞著她南下廣州。現在,他才感覺到真的與心上人分開了,而這種分別竟是如千刀剖胸,似萬箭穿心。他不能想象,沒有了愛情的未來,會是個什么樣子;沒有了心愛的悅兒與自己相伴打拼,他還有沒有成功的未來。
這些日子,司馬一直陷在深深的痛苦和矛盾中。他對自己來廣州后新的工作,抱有很大的自信。可是對悅兒,他卻難以作出一個最佳選擇。他已經耽誤了悅兒整整8年。8年,對一個女孩來說,那是她生命中最可寶貴的年華啊。盡管他對自己走出婚姻很有信心,妻子也給了他希望,可是對自己到底能否最終給悅兒以真正的幸福,他卻突然陷于莫名的迷惘與恐慌。再說,悅兒為了他已經放棄了自己喜愛的新聞事業,在一片完全不熟悉不喜愛的天地里重新打拼,現在好不容易取得了成功。如果讓悅兒再放棄在春江的事業,那種代價實在是太大太沉了。他害怕,怕自己用一生都背負不起對悅兒的負疚。其實,早在三四年前悅兒還是妙齡時,他就多次對悅兒表示過,希望她不要為他所累,為他所誤。也許,她能夠找到比他更好的男人。他真的希望悅兒能夠對人生重新作一次慎重的選擇。這次辭職南下,他本希望能夠在時間和空間上再給悅兒一次機會,因此,這些天來,他不僅沒把走的消息告訴她,而且還故意疏遠她,既不主動與她聯系,接她電話時也刻意表現得很冷淡。當然,在做這一切時,他就像拿一把鈍刀在割著自己的心頭肉,能夠感受到那種鉆心的疼。倒是悅兒,不急不惱,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處處讓著他,還常常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昨天晚上,整理好簡單的行裝,他把廣州的調函和機票拿給妻子看了。妻子淡然一笑,說:“看來我們真的快要結束了,不要違背諾言,好嗎?祝你一路平安吧。”說完,不等司馬回答,就關上門,轉身回學校去了。
接下來,司馬給悅兒寫了一封長信:
親愛的悅兒,當你讀到這封信時,可能我已經登上了去廣州的飛機。恕我沒有勇氣向自己最愛的人當面告別。我希望給你一些時間,給我們的愛情一些空間,讓你冷靜下來作一次真正的選擇。你有重新選擇自己愛情的權利,不論這種選擇的結果怎樣,我都會尊重和接受。
8年了,我們的感情在經歷過多少考驗與折磨之后,終于艱難而幸運地生存下來。在外人眼里,如果用道德和法律的尺子來衡量,我們的愛情無疑是經不起拷問的。可是,捫心自問,如果用“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理論來衡量,我們的感情是道德的。況且,這份愛情,建立在盡可能少地傷害別人的基礎上。特別是你,為了愛,付出了最可寶貴的青春歲月,面臨著來自社會、家庭、朋友等等多重壓力,卻將一切痛苦和磨難都由自己來承擔。當初,你為了不影響我的前途,毅然作出犧牲。現在,你靠自己的智慧和辛勞取得了成功,其間經歷的曲折和艱苦一般人根本無法想象。你給我的愛,是那樣的無私無畏,那樣的義無反顧,那樣的令人陶醉與迷戀。我的一生,能夠享受到這樣的愛,已經太奢侈太幸福太滿足了,我真的已經死而無憾了。
你說你會為了我堅守一輩子,我知道這完全是肺腑之言。多少次,當我同你談到婚姻,你都說絕不會強求我與妻子分手,可是悅兒,你知道我的心理壓力有多大嗎?盼望和你攜手走進婚姻,是從愛上你的那天起就萌發的一個心愿。我為這個心愿遲遲不能實現飽受了太多煎熬。所幸的是,我和妻子已經達成協議.等女兒兩年后畢業了,就了斷婚姻。雖然眼看著不久我們的愿望就會實現,但我還是希望利用這次彼此分開的機會,讓你認真考慮一下,做一次沒有遺憾的選擇。你知道,我愛你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可是,我希望你的幸福是不帶任何勉強與遺憾的那種。
我這次為什么走,你應該是最了解的,不是為了提拔,不是為了跟任何人負氣,而是要重新找回失落了的自我,打造一片真正屬于自己的天地。我不想讓自己成為一個政客,我希望自己在這世界上留下些對后人有價值的東西,僅此而已。
想知道分別的痛苦嗎?此時此刻,你有多痛苦,我就有多痛苦。
而且,我的痛苦比你更甚。原諒我走前一直沒有把消息告訴你,因為我沒法想象,面臨與心愛的人分別,我還能不能跨出那一步,我還有沒有勇氣走出你的視野……
那封信幾乎是司馬用淚寫出來的,十幾頁紙上全是斑斑點點的淚痕。信寫好后,司馬半夜里獨自步行著來到悅兒的樓下,把信投進了她的信箱。之后,他在悅兒樓下一直徘徊到天明,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
下了飛機,司馬被接到《南國風》雜志社。在雜志社門口,早有一幫新同事在等候迎接,歐陽副總也在。歐陽先把雜志社的同仁一一向司馬作了介紹,接著送他到十五樓的辦公室。辦公室里的設施雖說不上豪華,卻布置得簡潔典雅,是很合司馬口味的那種。尤其墻上那幅國畫和辦公桌上的擺件,不知是偶然的巧合還是有意為之,竟然都是以司馬屬相的牛為主題。書櫥中的書籍,也多是司馬喜歡的作品,其中那幾本司馬的著作顯然是刻意放進去的。幾乎就在進入辦公室的那一瞬間,司馬就不由自主地喜歡上了這里,這個空間一點也不使司馬覺得陌生,他甚至迅速感受到一種回到家的親切,隨之而來的則是那種投入工作的沖動。
歐陽在司馬對面的沙發上落了座。司馬希望歐陽對他如何進入工作狀態作些指點。歐陽卻笑著安慰司馬:“不急不急,先把生活安頓下來再說。難道你不關心自己晚上住哪里嗎?”這一說,司馬倒真是恍然了,是啊,眼看再過兩個小時天就黑了,住的地方還沒著落哩。
“你的住房問題集團專門研究過,原來準備先給你在賓館租個房間,等到明年春天集團報人公寓落成后再說。現在你自己在廣州買房了,就決定補貼你30萬,等你拿房產證來領。”歐陽的一席話,徹底把司馬搞糊涂了。沒等司馬發問,歐陽就從坤包里掏出一只藍皮信袋遞給他,司馬接過一看,是來自春江的特快專遞。疑惑間,歐陽已走到門口,嫣然一笑說:“你先慢慢看,晚上我給你接風。”
司馬迫不及待地拆開信一看,卻是悅兒的筆跡——
親愛的玉陽:你調往廣州日報集團的事,我不僅已經知道,而且還是最早的知情者之一。從你一直沒告訴我這件事上,我就預料到,你一定會以這樣的方式同我告別。我一方面為你高興,另一方面又覺得很委屈很傷心,因為你并不真正理解我有多愛你和怎樣愛你。愛你,就意味著我會把一生和一切交給你,而不管你走到哪里,做怎樣的人生選擇。當然,我也知道你是個自信心和自尊心很強的男人,你需要獨立決定自己的事情,這一點也正是吸引我并使我覺得可以信賴之處。
說到我們的關系,我懂你的心,、我多次向你表明,我有自己的人生觀幸福觀愛情觀,我的事你不要多想,我只要有你的愛就已經足夠了。作為一個女人,我當然渴望擁有婚姻,渴望生兒育女,可是,既然上蒼暫時無法給我以完美,那我就一定不會以放棄自己的最愛來求得妥協。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你還愛我,只有愛能維系我們之間的關系。這么多年來,如果沒有你的愛,我就不會生活得這樣幸福、安寧,就不會有我事業的如日中天。8年了,你我早已心心相印、融為一體,沒有什么東西能阻止我們繼續愛下去。
對你的走,我不僅非常理解,而且非常支持。曾經多次說過,你身上最引人之處,是你意氣風發、棱角分明的個性,是你敢說敢當、耿介坦蕩的人格,是你充滿激情與靈氣的文采,雖說有時你也不免偶露輕狂,可那種集銳氣、才氣、膽氣于一身的真性情,真的可愛極了。可是在春江這個狹小的天地里,過多的官場規則束縛了你的手腳,消磨著你的激情與才華。你在看淡、隱忍的同時,也鈍化掉一些人格的鋒芒,平添了許多疲累與困惑。因此,希望走出來的你,能夠還原出那個本來的你。
等到了廣州后你就會知道,那兒的報業競爭很激烈,不像內地仍然局限于一兩個創意或幾篇稿件的爭搶,而是已經進入到管理決策層面的人才競爭。但同時,那兒的競爭也很規范很平等,只要你有雄心有才干,就一定會遇到很多機會,也一定能大有作為。這一點,我對自己所愛的人充滿了信心。
那位歐陽,是我大學時的同班同學,也是我的好朋友。當她首先向我咨詢你的情況時,我直言不諱地說明了我與你的關系,并沒有介紹過多你的情況,只是告誡他們不要錯失一個真正的人才。后來,她專門雇請了一家調查公司派員進駐春江,詳細調查了你的情況。日報集團對你所開展的每一點攻勢,我都在第一時間得到準確情報。很抱歉,出于對老同學友誼的承諾,我沒有把這些告訴你。從內心里講,我希望你有一個更好展示自己的機會,但我不想插手或干擾你的選擇。在這里,我要鄭重聲明的是,在這件事上,我絲毫沒有什么作為,你完全是憑自己的實力獲得了對方的認可,因此你完全可以放心赴任。
記得一個月前,你去了廣州,回來后我就知道你去意已定。當時,我馬上托人在廣州買了一套裝修好的房子,隨時準備你南下。你到廣州后,歐陽同學會把我們房子的地址告訴你,并把房門的鑰匙轉交給你。還記得我順便同你說過一家法國化妝品公司要我做中國總代理的事嗎,那也是我早就布好的一步棋。目前,我已把春江公司委托給一個朋友,廣州的化妝品經銷公司注冊手續也辦得差不多了。相信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可在廣州團聚了。
不問來路,不管去處,這是我一貫的愛情準則。迢迢愛途,漫漫人生,怎堪讓至愛之人煢煢獨行?親愛的,等著我吧!
不知什么時候,信上的字已被洇成模糊一片。而窗外,天碧如洗,霞光紅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