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凡
黃 凡
本名黃孝忠,1950年生,臺北人。臺灣中原大學工業工程系畢業。曾任食品工廠主任,英文雜志社企劃,《聯合文學》特約撰述。著有長、中、短篇小說集近20種,散文4種。曾獲臺灣中國時報小說獎首獎及聯合報小說獎等。為臺灣當代最具代表性的小說家。九十年代初自文壇隱退,十年后復出,新作愛好評的同時舊作亦被重讀。
1月臺與咖啡廳
當初不知什么原因,竟有人想到利用火車站閑置倉庫,建造一座大型藝術文化園區。一種比較可信的說法是———為了那些金屬藝術家以及打擊樂表演者,避免自他們工作室傾泄出的驚人噪音,騷擾到鄰近社區。———園區設在車站里面就不會有這種麻煩。因為候車的人們,永遠分不清火車煞車聲和金屬敲擊聲這兩種聲音的不同內涵。而當車站播音員,用一種激昂的、恐嚇的聲音宣布:“北上一〇八列車的旅客請在第一月臺上車,北上一〇八列車……。”在他吸口氣的間隙中,適時插入了某種類似敲打不銹鋼的聲音,(這個連園區管理員都分不清究竟來自金屬藝術家或是打擊樂表演者。)候車的旅客往往誤認為聲音出于朝他們直沖而來的列車,事實上,北上列車離進站還遠著呢。
雖說如此,機靈一點的旅客未能在預期時間(這段時間大概是廿秒)內,見到他們即將搭乘的列車,也會將懷疑的視線越過第二月臺,投向對面長長的奇怪倉庫群。
此處共有大大小,小倉庫三十間,倉庫編號從1到30。人們第一眼印象,會覺得是倉庫沒錯,是那種典型的老式磚造倉庫建筑。但如果再看第二眼,便會發現,這些建筑群透著古怪,它們的外墻經過裝飾,隔開園區與鐵軌的矮墻上則擺置了盆栽和小石雕,這和旅客記憶中的鐵道倉庫完全不一樣,缺少了搬運車和苦力,以及那種混合了塵土、柏油和枕木的氣息。
當中最醒目的,要屬建筑群前端的這間改裝成咖啡廳的大倉庫,它的一整片磚墻被打掉改成透明玻璃窗,好讓候車的旅客與用餐的顧客建立某種心靈的聯系,就像候鳥與流浪漢,當他們互望時,剎那間產生的模糊共鳴。
今天,咖啡廳主任柯立齊,一如往常斜倚在柜臺邊,茫然地望著月臺上的人群。自從接任這個職位,一年來,他經常會泛起有人跳下月臺的念頭(傳說30號倉庫園區建立以來至少有六名摔落月臺的旅客,其中有四名原因不明,一般認為這些人有自殺嫌疑),雖說沒有人會懷疑自殺者的目標是倉庫(為了抄捷徑而跳下月臺),因為不會有人為了欣賞藝術而甘冒生命危險。但不管怎么說,這種事光想想就會令人反胃。前幾天的新聞報導,一名老婦被火車輾斃,警察同志在半公里外鐵道旁居民的廚房里找到半塊吃剩的肝。
是的,光想就不得了,萬一———這種事不是沒有可能,不管什么原因,如果有人反方向從咖啡廳翻過緊鄰的矮墻,沖向月臺(當他極其沮喪時,也有過同樣的沖動),這個動作保證嚇壞不論是候車旅客或是用餐客人,其結果是咖啡廳的玻璃窗將布滿這個人破碎的尸塊、腦漿和鮮血,甚至那顆變形的頭顱還可能掛在屋檐下,怒視底下驚恐的人群。
是的,更難令人忍受的是,新來的總督導會借此加高圍墻,像監獄那么高。
沒有了窗景,沒有了與月臺的曖昧的互動,整座園區會立刻喪失活力,駐園藝術家也將流失他們的創作靈感,這些人是靠靈感過日子的。7號工作室(園區共有23間工作室,編號由4到26,管理人員便以編號稱呼他們),是位畫家,他就曾坐在窗前,一瞬不瞬地瞪著月臺長達五個鐘頭,這也是此地的最高紀錄。事后,大家問他看到了什么?
他回答:“墻。”
柯立齊當時不明白那個字的涵義。但是他現在完全明白,他也看到了畫家心中的墻。每個人都會面臨這么一天,不是嗎?每個人都免不了撞墻而死。他喜歡這位畫家,他喜歡與月臺旅客對視,他喜歡此刻泛起的驚悚感覺。想到有朝一日,竟有人為奔向藝術而死,他就心跳加速、汗毛豎立,他喜歡想像的驚悚。
“主任,那個人又來了!”侍者阿貴走過來小聲說。
那是個臉色陰郁的卅多歲男子,最近幾天,每到黃昏便會準時出現,他總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不是低頭沉思,便是凝望著窗外。旅客都上車后,月臺一片空蕩,只除了那位踽踽獨行的站務員,當后者消失在轉角處(也許躲到墻后抽根煙),男子會收回視線,輕輕搖一下頭,隨即發出一兩聲低沉的嘆息,然后注視著面前的咖啡杯,好像杯中藏著什么秘密似的。
“也許———”柯立齊奮力從想像中回到現實。
“主任擔心的事,”阿貴是個機靈的小伙子,他是來這里打工的藝術學院學生,“可能真的會發生。”
柯立齊當下決定上前跟他說話。
2展示館
展示館緊鄰著咖啡廳,共有大小兩間,自從總督導引進布袋戲和歌仔戲之后,現代藝術就被逼退到了小型展示館。在那個狹小的空間里,藝術家們絞盡腦汁想辦法使它變大,他們打掉一整片墻,讓它和畫家(那位創下呆坐五小時紀錄的7號駐園藝術家)的小工作室連在一起,因此畫家就得帶著畫架四處寫生,不過他倒是整座園區唯一能將自己作品長期展覽的人。
這時候,館長蕭志杰正蹲在地上,瞧著面前那堆從西海岸運來的結晶鹽,這些潔白晶瑩的小東西被“裝置藝術家”布置成“甬道”形式,四周則用黃色塑膠繩圍了起來,以免讓人誤以為這是神壇常見的“過火儀式”,而用腳去踩。
“是海鹽,沒錯吧!”
這是個金屬般且帶著鼻腔共鳴的聲音,把蕭志杰嚇了一跳,不用回頭,他就知道總督導來了,這位新上司具有一種神出鬼沒的本領,能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每個人的背后。
“是的,總督導。”館長站起身,視線仍沒移開。
“上面擺一只破鐘什么意思?”總督導指著鹽堆上的一只塑膠鬧鐘。
“我也不是很清楚,”蕭志杰回過頭說,“不過可以從作品的名稱———那天你離去之后———去想,十分耐人尋味。”
總督導沒作聲,他突然蹲下來,抓了一把鹽,湊近鼻端聞了聞,他是個禿頭的小矮子,蕭志杰俯視著這顆掌管“30號倉庫”的光頭,心里有一種敲它兩下的沖動。
總督導站起來,將手上的鹽往前撒,再拍拍手,用一種嘲弄的眼神,仰視部屬。
“改個名字會比較貼切,像‘鹽分地帶的吶喊就很好,鹽民們的辛苦要讓大家知道,老蕭,你不妨建議一下,但不要說是我說的。”
■ ■ ■
蕭志杰迫不及待地想把這個笑話講給大家聽,老總鬧的笑話還真不少,這位政府派駐此地的文化官員,最近的奇想是要求咖啡廳兼賣檳榔,主任柯立齊逼不得已,只好這么回應———“那我們就得雇用檳榔西施好凸顯本地的‘檳榔文化。”這話果然堵住老總的嘴巴,他下半輩子大概不會再提“檳榔”這兩個字,因為這會和那些淫穢的、不道德的女人連在一起。
當蕭志杰沖入咖啡廳,一進門便被阿貴攔住。“主任在那邊,”阿貴低下聲音,“那位客人可能有自殺的傾向,一連三天……。”
“我過去看看。”蕭志杰說。
3站務員
幾乎沒有人有這種經驗;當兩列火車交錯而過,而你被夾在當中。站務員陳海就經常有這種恐怖的經驗,他負責清除鐵軌上的障礙物。你很難想像旅客會從車上丟下什么東西。尤其普通車的乘客,他們憑借著可以自由開關的車窗,便毫無顧忌。有一次陳海居然撿到了一只假腳,現在這個東西還擺在“失物招領處”的一只籃子里和泰迪熊、凱蒂貓、恐怖鬼娃娃一起。
剛接下職務時,首次被交錯火車嚇壞的陳海,立刻跨過短墻溜進咖啡廳里,后來他就養成下班后到此地報到的習慣。他喜歡這里的氣氛、喜歡拚命抽煙的藝術家以及和健談的管理員交換車站與園區的情報。
今天,下班前一刻,他被叫到站長室。
“聽說你常去對面喝咖啡?”站長問。
“下班后,我去吃飯。”陳海回答,他不明白老站長的用意,雖說老站長素來不過問園區的事,但同事們都心知肚明,老站長其實打心眼里痛恨那個地方,他們拿走他的倉庫,改成這么個可笑的與交通事業毫不相干的東西,就好像從他身上割下一塊肉,再貼上一塊五顏六色的膠布,而非藥用紗布。
“你不妨透露一下,有旅客反映;他們注意到,有人邊喝咖啡邊嘲笑別人候車的焦急樣子,”站長露齒一笑,陳海感覺到那是種不懷好意的獰笑,“這種事嘛———,”站長故意拉長聲音,“讓人不舒服。”
陳海前往園區的途中,心中一直盤算著如何傳達站長的抱怨,老實說,他自己卻十分喜歡從月臺上觀察咖啡廳用餐的客人,好像看水族箱里的金魚。
此外,他還聽咖啡廳主任提過;那位禿頭督導有意加高矮墻。很奇怪,這兩個敵對老家伙的想法居然不謀而合,這是什么時代?價值觀混亂、還是人性的齷齪面?他決定不傳達老站長的訊息。———
民主、自由萬歲!
陳海若無其事地步入咖啡廳,發現柜臺上沒有人,包括阿貴、主任、展示館長都圍坐在一角。
4總督導
每逢將車子駛入站內停車場,總督導便泛起一種憤憤不平的感覺。停車場的規劃與管理可以說是“即興式”的,完全比不上老單位,部里的每一格停車位都比此處大上一倍,且有花臺間隔。你一打開車門,便覺花香撲鼻,管理員還會跟你行禮說,“長官早!”哪像這個亂糟糟的地方?他現在的車位上不僅出現養樂多瓶、衛生紙等不雅之物,更可惡的是,鐵路局的某個混蛋竟劃給他一格緊鄰男廁的停車位,你打開車門,一眼便瞧見廁所內的“尿人”,他們一律瞇著爬滿眼屎的小眼睛,一邊現出排泄時的淫穢表情。
不過,說來好笑,這種憤怒很快成了他每日早晨的“提神劑”,他的斗志終會在最后一道關卡———那位出口管理員的鄙視眼光中,徹徹底底被激發出來,那管理員的表情,任何人都解讀得出,類似“你把車子停在我媽媽肚皮上了”的涵義。
總督導習慣地在停車場與自己辦公室之間的一百公尺距離咀嚼他的“憤怒早餐”。當他推開辦公室大門的一瞬間,他的憤怒達到了最高點,但也同時開始急速下降。一旦有“早安”的聲音傳來,他的臉上立刻浮上一副僵硬的,不知所云的笑容。
他直接走向自己的房間,步伐沉穩、目不斜視,但是他仍能用眼角的余光收集到必要的情報:飲水機旁兩個突然壓低聲音的年輕承辦員,一個故意彎下腰翻文件的老會計,一個廊下迅速踩熄煙頭的庶務,最后是那個正在對著小圓鏡檢視自己的老處女———那是他的秘書,他知道她會慌張地將化妝品掃進抽屜,并緊隨他的腳后跟進入辦公室,然后沏上一杯茶。果然她都這樣做了,同時一邊用討好的聲音說:“總督導早,您今天真精神!”
“你也早。”
“上午的試演會,是不是按照原定的時間舉行?”
試演會針對動態藝術、審查會針對靜態藝術。總督導比較喜歡前者。在未任官職前,他是名社會運動家。七四、七五年間,他的運動量達到最高點,他和同志們“沖撞”所有擋住民主的東西。他后來認為這是他一生最輝煌的時刻,他也常常對后輩說———這是些向往“民主改革”的年輕人,只可惜要改革的大項目已經不多了———“那個時代啊!理想是我們永恒的伴侶,而熱情在我們的血管里燃燒。”那個時代可有許多值得回憶的事情,不比現在,每天要侍候這些娘娘腔的藝術家,要聽他們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廢話。如果不是“憤怒早餐”的滋養,他必定會覺得萎縮。他一直不明白,是什么人在背后使壞,讓他被眨到這堆閑置的倉庫來。老長官鄭金水有一次告訴他:“不要問什么人的主意,你把他當改革的一部分,藝術這個東西已經脫離人群太久了,你要讓人民重新感受到藝術的溫暖,你要建立本土民俗藝術的地位,讓它們有朝一日能夠取代外來的‘貴族藝術。”老長官每句話都擲地有聲,老長官來自基層,作過一任縣長,是真正知道民間需求的人。不過黨掌握政權后,一些老同志都完全變了個樣子,他們成了新的“既得利益者”。
“沒有別的事了?”
“是的,總督導。”
秘書小姐離開后,總督導取出備忘錄,寫下這些句子———改革、行動、救臺灣!
■ ■ ■
行動開始了!總督導在十點整走出辦公室,前往第一展示館。
這是間能夠容納數百人的大廳堂,館長蕭志杰已經等在那里。兩個人一塊落坐,準備審查今天的默劇試演。
燈光暗了下來,表演開始;默劇演員作出一些逗笑的動作,他又跳又滾,十分賣力。
“名字改了沒有?”總督導小聲問。
“您是說———,”蕭志杰沒料到總督導會提起昨天的事。
“那個弄來一大堆海鹽,搞什么‘觀念藝術……。”
“‘那天你離去之后,”蕭志杰說,“他沒有改名字的意愿。他說他的作品是一種開放性的論述,海孕育萬物,鹽是它的結晶,鹽上擺的舊時鐘,象征某段生命的刻度,整個作品充分表達了時空的連結與流逝。“那天你離去之后”的你,可以是上帝、可以是觀賞者、也可以是情人。端看你自己的詮釋。他說總督導您的解讀———‘鹽分地帶的吶喊,您由此聯想到鹽民,所彰顯的特殊心態,是個———。”
“是個什么?”
蕭志杰吞了一下口水,勉強收回舌尖上“屁!”這個字。
“是個———人權藝術家。”
蕭志杰有點擔心自己平白無故創造了這么個怪名詞。偷望一眼總督導臉色,發現并沒出現預期中的不悅,反倒有些受用的樣子,看來馬屁是拍對了。“人權”這兩個字還真管用!
“你告訴他;藝術一定要能兼顧人權,人權是世界的共同語言。”總督導作了結論,“嗯,這家伙還算了解我的心,至于作品的名稱嘛———就算了。”
5藝術家
金屬藝術家戴民擁,每當進入他的工作室時,便有一種惶惶然的感覺,后來他終于發現;原來是門牌上“13”這個數字作祟,此園區共有23間小倉庫改成的藝術家工作室,他不幸被分發到“13”這一間。藝術家可能比一般人還迷信,因為他們過于敏感,常會看到比別人更多的東西。有一天靈感來了,他便在1和3之間加上一個小小的紅色符號“+”,這個符號拆自從地攤上買來的一件金屬十字架,經過處理后再噴上紅漆,“1+3”這樣的創意不得不令人嘆服,不僅破解了“13”的詛咒,還加進了宗教的意涵。
今天,金屬藝術家在離開工作室前,一如往常,取出手帕擦拭那只紅色小十字架,每當做這件事時,他的內心總泛起一種小小的成就感。
隔鄰那位“打擊樂表演者”胡乃光剛剛開了門,戴民擁先是探頭往里張望,發現沒有訪客(尤其是那位惹人厭的總督導),便閃身入內。
“打鼓的,你在干嘛?”戴民擁邊說邊四下搜尋,但令他失望的是,此間竟無任何吸引他的金屬制品。自從原先的金屬煙灰缸被A走后,胡乃光不聲不響地換上一只十元商店的塑膠品,而且好似一夕之間,大家都學會了在戴民擁出現的地方,將金屬制品藏了起來。
“打鐵的,你聽聽這個———”
胡乃光開始在一堆瓶瓶罐罐中敲打起來,戴民擁仔細一看,原來是各式各樣的陶瓷骨灰罐,有些上面還刻著奇怪的符號,可能是外國制品。
“你覺得這首〈望春風〉怎么樣?”
“不錯,光頭總督喜歡這款悲情的東西,”金屬藝術家說,“不過用這玩意見當樂器,你不覺得會觸霉頭?”
“不會,這么解釋就不會,”打擊樂藝術家回答:“骨灰,象征寒冷的冬天,在冬天望春風,特別有強烈的感受。”
“這個嘛———說到冰冷的冬天,聽說北歐有個‘鋸冰樂團,用鋸冰塊的聲音譜成曲子。”
“沒錯,禪宗公案中有這樣的話,‘其時,山河大地盡作琴聲,所以大地皆能奏樂,冰塊石頭自然也能唱歌,這是音樂的最高境界。”
“好吧,算你會說,”戴民擁眉頭一皺,心生一計,“打鼓的,你有沒有想過豆腐;不知豆腐唱歌是什么模樣?”
“豆腐呀、豆腐呀……”胡乃光頓時陷入沉思中,他的表情恍若在靈魂深處被人重擊了一下。
戴民擁得意地離開,他因為興奮而覺得喉嚨干渴,該是喝咖啡的時候了!他一邊想到那些一敲即破的豆腐,以及有人竟把這件事當了真———豆腐唱歌,真他媽的好笑!———非得把這個笑話講給大家聽不可。一邊加快腳步前往咖啡廳。
中途經過“捏面人工作室”前,戴民擁不由自主停下腳步。
這件飽蘊“藝術能量”的東西習慣地吸引了他。每天前往喝第一杯咖啡前,這個東西必定絆住他的腳,讓他蹲下來,對著它猛吸———“靈感之元氣”。
它就是:捏面人的吃飯家伙———一輛老舊的“幸福牌載貨用腳踏車”,車后輪貨架上還綁了一具木箱,每逢周休二日,這木箱上便插滿了花花綠綠的小面人。不過戴民擁的目標卻是那一組連接踏板的鉸鏈,以及把手上的小鈴鐺,他預備將它們拆下來,再偷偷換上新的鉸鏈組和鈴鐺,前者一般自行車行都買得到,小鈴鐺則可能缺貨,非得自己動手仿造一個不可。
至于這新作品,戴民擁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構想,題目則早已訂好,就叫———“悲情的公路”,這個名字保險博得“光頭總督”歡心。
腳踏車后面大門忽然打開,露出一張蒼白的、飽經風霜的臉。
“你、你、小偷!”
“捏面大師,是我,不是小偷。”戴民擁站起身,“大師”是他給捏面人取的外號。
“你、你叫我大師,不、不、不好意思。”
“這有什么,放眼臺灣,誰捏得比你好,”戴民擁勉強將視線從腳踏車移開,“對了,你怎么把腳踏車鎖在地上?”
“聽說有人要、要偷。”
“誰要偷這種老東西,賣不到五毛錢。”
“不是老東西,是,是古董,還還上過電視、電視。”
“這年頭,豬都上過電視,算了,最近有什么新想法?”
“有呀!”捏面大師臉上放光,“我想、想到捏個大型作品,叫萬、萬民擁戴。”
“什么!”這真是個老馬屁精,而且“萬民擁戴”這四個字完全沖著他戴民擁來,他內心嘀咕著,嘴中卻說,“萬萬民,不就一億嘛,你要捏一億個面人?”
“不、不是,幾十個就可以。”
“我想也是———名字好是好,”戴民擁作了結論,“不過政治味太重,不適合面粉制品。”
離開捏面大師,金屬藝術家吹著口哨走向咖啡廳———那輛腳踏車給了他某種說不出的幸福感覺。
6天王與天后
“竟然有人挑選此地作為自殺的場所”這項恐怖的消息,在第二天中午便已傳遍整座園區。每間工作室或多或少都采取某種因應之道。其中最夸張的當屬天王與天后(這是金屬藝術家給布袋戲和歌仔戲表演者取的外號)。布袋天王在自家大門上掛上一面虎頭,歌仔天后則吊了塊八卦,這兩樣東西據說對鎮邪驅鬼十分有效,還有天后預備好當天(自殺日期也許就在最近幾天),以第一時間舉行“超渡法會”。
兩人一前一后進入咖啡廳,此時此地氣氛十足詭異,幾乎所有園區的藝術家都到齊了,大家把桌子并了起來,像要開座談會。
金屬藝術家正在說話,他的主題是“藝術家的自我了斷”,他以可憐的畫家梵谷為例,當他說到“普羅旺斯的陽光提供了自殺者的能量”時,一眼見到天后開門進來,立刻中斷演說,他拉了把椅子,示意她坐下,接著說:
“不知道你對自殺者有什么看法?天后小姐。”
“自殺嘛———,”歌仔天后對突如其來的問題有些慌張,但她畢竟老于世故,此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在國家劇院公演,這個愿景使她能無畏地面對每一種挑戰,包括面前這位資深的“顧人怨”鐵工,于是她吞了一下口水,用一種做作的、權威聲音說———
“死后會變厲鬼!”
爆起一陣大笑,有人甚至噴出嘴里的咖啡。
“大家安靜!”金屬藝術家說:“天后小姐的幽默,正好給本次大會作了結論,現在散會,麻煩各位將桌椅歸回原位。”
于是有人離開,有人繼續討論。一臉悻悻然的歌仔天后找到布袋天王,一屁股坐在他身邊。后者瞪了她一眼,同時用一種壓抑住的譴責聲音說:
“林小姐,你真有想像力。”
“謝謝啦!你才是大大的有想像力,廖先生。”
“兩位都有大師級的想像力,”金屬藝術家突然插入他們中間,“天王先生,聽說你正在搞‘電腦布袋戲,這是什么東西?是不是用電腦操控小機器人表演?”
“不是這樣啦———”天王是位矮小精干的中年男子,一般認為現代改良式布袋戲的雷射效果為他首創,“是一家網路公司希望跟我合作,推出一套游戲軟體。”
“這個學問太高深了,”金屬藝術家嘆了一口氣,“太前衛了!怎么樣,天后小姐是不是也有興趣?”
“我?”
“是呀!布袋戲可以,為什么歌仔戲不可以?”
“當然不可以!”天后咬牙說,“藝術一定要本土化!本土藝術一定戰贏外來藝術!本土藝術萬歲!萬歲!萬萬歲!”
“啊……”布袋天王說。
“啊……”金屬藝術家說。
7傳言
秘書小姐詢問過三個人后,確定“自殺者降臨”這項傳言真正存在,便決定搶在旁人之前向總督導報告。她是個謹慎的人,而新任上司(盡管他已接任半年,她仍認為他尚未進入狀況),卻是個追根究柢的人。
她小心地敲了門,聽到“進來”這兩個字,才推開門。
當她將傳言向總督導報告時,完全出乎預料,總督導絲毫沒有動搖的表情,他以一貫低沉嚴肅的聲音說:
“自殺是一種怯懦的行為,不論什么理由。”
“可是———”她發現這位上司比想像中更冷峻,他像根挺立的冰棒。
“我想你要說這會傷害本園區的形象,沒有的事,有人還跑到總統府前自殺。這件事不需要討論。我現在要打電話給老長官,他們答應參加我們歌仔戲的演出,這才是重要的事,”說到部里長官將要粉墨登場,他就不由得興奮起來,“長官們真正體貼民情,甘愿為藝術犧牲奉獻。”
秘書小姐自動告退,她知道偉大的上司們打這種電話時,都不希望有別人在場。她帶上門,輕呼一口氣,調整一下臉色,好作出“莫測高深”的笑容。
過了半個鐘頭,展示館長蕭志杰過來報告這件事,他說藝術家們都有些不安,園區里出現恐怖氣氛等等。不過總督導仍然不為所動。
“知道了。”他以這句暗示談話到此為止。
蕭志杰離去后不久,咖啡廳的柯立齊進來了,他告訴總督導,這位“自殺嫌疑者”,不是什么破產者或失業人士。他是因為過于懷念亡妻而有輕生的念頭。
“什么!”總督導十分驚異,“這年頭還有為這種事尋短?”
“他是這么說的,”蕭志杰無奈地搓著手,“我不知道怎么勸他,我沒有太太,不大能夠體會。”
“太太過世多久?”
“大約三個月吧。”
“還在悲痛期。”
總督導突然站起來,走到窗口,他的窗子看不到月臺,但可以看到一片藍天,和在樹后若隱若現的民宅,那些房子蓋得奇形怪狀,有一間頂樓加蓋了鴿舍,成群的鴿子在附近兜圈子;這種鳥向來是和平的象征,但那戶人家養的鴿子既骯臟又惹人厭,昨天還在他的窗臺上留下糞便,那堆白色、惡心的東西留下的痕跡,令他想起那個“裝置藝術家”的作品,叫什么來著———“那天你走了后”———那天你家堆滿了鴿糞之后,你每天對著那堆臭屎,不會厭煩到想自殺嗎?總督導慶幸自己從未打算當個藝術家、文學家什么的,那不是堂堂男子漢干的事,堂堂男子漢應該時時刻刻想著為社會謀福利,幫老百姓解決問題,好讓他們不至于厭煩到想自殺。最近老百姓自殺時有所聞,那是教育的問題,一定要灌輸他們自殺是懦夫的行為,藝術家也應當有這種責任,藝術家應當以身作則,不要一天到晚搞什么同性戀、雜交、酗酒、吸毒這種自命前衛的行為,藝術家一定要自覺,一定要作人民的表率,不要以為在地上撒幾把鹽就了事。藝術家一定要作些使人高興的事,振奮的事,更重要的是教育百姓:做人要勇敢。像歌仔戲和布袋戲就不錯,他們強調的忠孝節義是老百姓最需要的教育。人一生不光是在吃喝中打轉,人一定要有崇高的理想,有了這樣的理想,受點生活上的折磨算什么,有這種理想的人是不會自殺的,就算你打斷他的腿,在傷口上撒鹽,他都不會自殺的。
“我會去開導他,”總督導轉過身,目注柯立齊,“生命的意義,在于———責任、勇氣,榮譽,我一定要讓這個人明白,自殺是最不道德、最可恥的行為。”
8總督導VS.自殺者
總督導非萬不得已不會踏進咖啡廳一步,雖然那是個賺錢單位。“賺錢”這兩個字本就聽來可鄙,何況還得面對月臺上那些愚蠢的臉孔,候車的時候為什么非得露出那種茫然的、失智的表情?為什么要東張西望?火車說什么都會進站,你做什么表情都沒用。為什么不買本口袋小書看看。
總督導準五點鐘下班后,迅速走向咖啡廳。此時他的腦子里壓根兒就沒想到“自殺”這回事,他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他想的是候車旅客需要讀什么樣的書;他的第一個結論是———婦女同胞們在等待時最適合閱讀:“食譜”。一頓想像的美好的餐飲絕對可以排遣旅途的寂寞等等;那么男性同胞呢?封閉的車廂對胸懷萬里的男人,可是一種折磨,因此他們的最佳選擇必得是———“鐵道之旅”、“乘風破浪釣鮪魚”、“鄉土心、臺灣情”這類健康、正面的書籍。
了解自己的聰明才智在這么個“閱讀指導”的題目上,得以充分的發揮,總督導的臉上泛起自信的微笑。他推開門,對上前致意的下屬點點頭,便順著咖啡廳主任柯立齊手指的方向,一面慢慢收起笑容,一面以檢閱部隊的姿態前進。
自殺者絕對會聽到這陣堅定、權威的腳步聲,絕對會,但是他卻沒有抬起臉,為什么?此人是個天生的自大狂嗎?這一點是總督導最擔心的。
自殺者依然垂著頭,似乎陷入沉思中。總督導默立在桌前,兩手互握置于腹部,他的大拇指微微動著,仿佛無聲地說著話。
自殺者的眼皮突然上翻,總督導覺察此人眼角余光一閃,就抓住這一剎那,總督導拉開椅子說:
“我可以坐下嗎?”
總督導不等他回答,逕自坐下,他將雙手放置桌上,仍舊交握,但拇指已停止晃動。
自殺者猛然抬起臉,速度快得使兩人同時嚇一跳。
“請,請坐。”聲音微細得有如低聲自語。
“我是這里的主管。”總督導打量面前的男人,這人面貌平凡,且為了遮掩平凡,唇上畜了八字須,眉毛很淡,眼下泛黑,一雙三角眼空洞,無神,頭發既臟且油,灰敗瘦削的臉頰,一臉該死的表情,總督導第一眼就不喜歡這個人。
“這里……什么?……那里……。”
“這里是附屬于30號倉庫文化藝術園區的咖啡廳,我是此地的總督導。”
“啊!失敬、失敬。”自殺者說這句話的時候,臉孔朝向月臺,好像是對那里某個人說的,可能是那位正走離他們視線的站務員。
“你對車站很有興趣,是吧?”總督導冷冷地說。
沉默,一段難堪的沉默。總督導注意到原來聚集在門邊的咖啡廳員工們已經溜得不知去向。
過了好一會兒,自殺者開了口,仍然沒有移開視線。
“我不喜歡月臺,”他說:“不是離去,就是回來。”
“那又怎么樣?”總督導從舌尖上收回“廢話”這兩個字。
“來來去去、來來去去,無休無止,乏味得很。”
“你可以買單程車票。”總督導沒有說出的是這一句———“到地獄就沒有來回票。”
自殺者突然轉過臉,第一次正眼打量對方,“我喜歡輪子。人類因發明了輪子,文明得以快速進展,尤其是火車的輪子,又圓又結實。”
“你喜歡輪子?”
“你有沒有數過,每節車廂底下有幾個輪子?”自殺者不答反問。
“我怎么會?”總督導突然泛起一種被愚弄的感覺,“怎么會做這種傻事?”
“火車底盤有隱藏的輪子,你得鉆進車下才能發現,”自殺者壓低聲音,“……。”
“你說什么?”總督導不得不傾身向前。
“我說,萬一火車開動,那么———。”
總督導感覺自領口吹進一陣冷風,汗毛紛紛豎起。
“報告,”原來那陣風是秘書帶來的,她無聲無息地出現背后,“夫人的電話。”
■ ■ ■
這個晚上,總督導作了個噩夢。
在夢中有一百輛火車,一輛接一輛從他身上輾過。
那時候,他正仰躺在鐵軌中央,尋找那個該死的隱藏式鐵輪。
9行動開始
自殺者與想自殺者的區別,在于前者乃真正有過自殺行為(用美工刀在手腕上劃一道小痕當然不算),而后者則是一種普遍的、流行的想法(有一類心理醫師甚至這么說:偶爾想像一下自高樓墜落,可能具有平衡精神狀態的功能)。當經濟情勢惡化之際,自殺的念頭便像寬頻電波般地籠罩在城市上空。也許有一天,你一打開手機會出現這樣的簡訊:
“快去死吧!小鬼。”
30號倉庫的“自殺嫌疑者”在與總督導見面的第二天,竟然出現在月臺上時,大家一致認為此位看不開的仁兄,正式躍登“自殺行動者”那一級。而且這一種謠言便順理成章地散布開來———。
是總督導前晚的一席話,激發他的自殺行動,至于什么樣的話能夠促成如此簡明的效果,則說法不一。不過,以金屬藝術家的推論最具代表性。
———“總督導肯定這么說:我不相信這種小事值得賠上自己寶貴的生命。”———
大家一聽立刻明白;總督導犯了立場上的錯誤,這類錯誤在談判術上絕對是最致命的敗筆。以自殺者的立場來看,“為何自殺?”這件事絕對是大事。同時自殺者萬萬不會承認自己的生命是寶貴的。
咖啡廳主任柯立齊是第一位發現月臺上異狀的人。
黃昏一到,月臺上照例出現擁擠的旅客。火車進站,放下一些人,同時吸進一些人。幾分鐘后,應該騰空的月臺上,卻出現某人和他長長的影子,這影子由西向東,隨夕照拉長,當影子從玻璃窗入侵咖啡廳,再探向柜臺,柯立齊隨即警覺到有個奇怪的人站在月臺,由于背對著光,柯立齊費了番功夫,才赫然發現;這個人是———自殺者。
柯立齊呆呆望著月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當遠處汽笛聲響起時,他如夢初醒,同時發現自己汗毛倒豎,他的內心逼迫他作出一些營救性的動作;例如放聲大叫、或奔向月臺。但他的身體不聽使喚,無法移動的腳甚至發起抖來。原來救人是這么困難的事!
柯立齊長嘆一聲,閉上眼睛。
火車慢慢進站,卻未停下,因為這是一輛北上的貨車。
并未出現想像中的混亂與尖叫。柯立齊偷偷張開眼睛。
貨車很長,中間一排拖板,載運了一輛輛老舊的坦克,迷彩的車身和斜斜伸向空中的炮管,在暮色下,現出猙獰的表情。
……被這么重的火車壓著、被這么重的火車壓著……。
貨車終于離開,月臺和鐵軌間蒼茫一片,一陣風吹來,刮起了幾片塑膠紙,它們像飛蛾般在空中盤旋,然后下墜。
自殺者此時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10自殺者VS.總督導
第二次行動隔了兩天,自殺者出現在月臺時,咖啡廳員工和幾位等在那里的藝術家,都立刻通知他們能夠通知到的人。
此刻,緊鄰月臺的窗邊,已經人頭攢動,幾乎所有的藝術家以及幾位莫名其妙陷入“目擊自殺”的一般民眾,他們隨著竊竊私議的藝術家們擠到窗邊,人人面露驚慌,不過卻也在幾分鐘內打聽到事情的始末。
“應該有人去勸導他。”某個人這么說,卻不見有人采取行動。
“沒有用的,”人群背后一個冷冷的聲音說,原來是總督導,“對習慣性自殺者,什么方法都沒有用。”
“阿彌陀佛。”歌仔戲天后說。
跟著有人開始小聲念起經來,頓時將咖啡廳變成佛堂。
總督導皺了皺眉頭,依他的身份,他不宜待在這種是非之地。于是他也合起掌來,不情愿地念了句“阿彌陀佛”,然后快步走回辦公室。
辦公室一個人也沒有,似乎都去看熱鬧。總督導拿起一份報紙,隨手翻閱;社會版出現一行斗大的標題———失業男子殺死女兒后引火自焚———。
總督導觸電一樣丟下報紙。開始在房間內踱方步,竭力去想一些愉快的事。
他先想和太太的蜜月旅行,但腦海里卻插入太太那張衰老的、僵硬的臉。趕緊換個畫面吧!想一想還在老單位,某次接受廠商招待,喝到半醉時,突然出現的噴火女郎,真真惹火!但不到兩秒鐘,他太太的臉龐又出現眼前,她用一種“神圣婚姻的督導者”的眼光望著他。
總督導像泄了氣的皮球坐回辦公桌。
真倒楣!他心里想,你想什么都沒用,月臺上那個玩命的家伙會使所有的念頭扭曲、變形。
那么就回家吧,回家太太會作好晚餐等他,熱騰騰的飯菜以及一張衰老、僵硬的臉。
“如果,我自殺了,她會怎么樣?”總督導立刻痛恨自己會這樣想,自殺竟然具有如此可怕的傳染力。
總督導奪門而出,快步奔向咖啡廳,他希望那個人慢一點采取行動。
但是,在咖啡廳門口,他探頭往里瞧,發現人群已經不在窗邊,都各自形成小組,亂哄哄一片。
總督導礙于身份,不能加入這些“座談會”,只得失望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靜待秘書小姐進來報告。
秘書小姐果然進來,而且臉色因興奮而泛紅。
“那個人跳下月臺,站在兩組鐵軌之間,不一會兒站務員跑過去,就是那個常來園區逛的小伙子陳海。他真的好勇敢,他緊緊抱住那個自殺的人,忽然兩列火車交錯而過,實在驚險萬分!
“他真想這么做嗎?”
“真的想,大家都這么認為,后來站務員也過來喝咖啡壓驚,他說這個自殺者解釋說,他為了抄近路到園區,所以跳下月臺,沒有人相信這種鬼話。”
“他是沖向我們園區沒錯?”
“是的,總督導。”
沖向園區!立刻總督導的內心出現一幕血淋淋的畫面,一堵沾染了鮮血與尸塊的矮墻。說有多惡心就多惡心。總督導隨即停止這些畫面。他讓不同的畫面取代它,那是一堵與月臺隔絕的、漂亮的高墻,它至少要有三公尺高,這堵墻將隔開天堂與地獄兩個世界,這一邊是氣質高雅的文藝園區,那一邊則是煩囂低俗的月臺。
———那么,自殺是必要之惡了,反正這個人決定要死,那么這樣的死法倒還不錯,能促成高墻的設立。要不要給這位自殺老兄在墻下立塊碑呢?碑文要怎么寫呢?“你的壯烈成仁”,還是“你的奉獻犧牲”,還是“你的大無畏精神”……?總而言之,任何事都得往好的方面想,不是嗎?
總督導臉上浮現一抹笑意,但是秘書懷疑的眼光使他即刻收回笑意,恢復嚴肅的表演。怎么能這樣想呢?一條人命呢,但是“壯烈成仁”,還真有些貼切。
總督導內心痛苦掙扎著,為了抵抗極力上涌的笑意,他的臉孔扭曲起來。
“沒事,你下班吧。”他的聲音顫抖著。
■ ■ ■
第二天黃昏,自殺者進入咖啡廳。
一陣騷動是免不了的,藝術家們互使眼色,一個個溜出咖啡廳。最后只剩下不明就里的觀光客,他們談著藝術、文化、生活見聞,或是望著月臺,模模糊糊希望那上面有什么事情發生。
侍者阿貴端了一杯水,走向角落座位,不知何故,小小絆了一下,那水濺到自殺者身上,后者朝他露齒一笑,白白的牙齒上似有流光一閃,侍者阿貴頓覺毛骨悚然。
“恐怖!”回到柜臺后,他逢人便說,“真恐怖……。”
11直搗本陣
隨后幾天,自殺者定時在咖啡廳現身,雖說沒有像以前出現在月臺上那么嚇人,但大家一致認為他可能打算轉移陣地。有一種說法是:他將于某項大型集會上演出“身體切割藝術”,觀念藝術或裝置藝術中雖有放置大便、死嬰、解剖尸體等作品,但這個作品恐怕絕無僅有。這樣的想法鼓舞了金屬藝術家戴民擁,他很快找到那位展出“那天你離去之后”的藝術家,后者先是一臉興奮,繼而泄了氣。
“古代日本武士的切腹自殺,就是一種身體切割藝術的表演,”他嘆了一口氣,“不過,時代不一樣了,你要我去說服他,按照我的藝術觀點去自殺,這會觸犯教唆殺人罪,那不行的。”
“太可惜了,”戴民擁說,“依我的看法,人和金屬沒有兩樣,金屬也有心靈,所以他們也會自殺,你聽過金屬疲勞嗎?因為不堪長期的操勞,有一天它就自殺了!很多飛機半空中解體,便是這個原因。”
話題到此打住。兩位藝術家都覺得有必要去“真正”觀察一個有深度的自殺者,也許這人會是個,套一句術語———“碎片拼湊后,再被打破的碎片”———換句話說,自殺者也許是個難得一見的“樣本”,是個“雙重的變型藝術模型”。
“藝術家有必要真正了解對象?要詮釋對象須進入他的內稟特性嗎?還是藝術家只需要單方面的主觀認知?因為他知道絕對客觀根本不可能,那么詮釋的意義究竟在哪里?”理念藝術家在走向咖啡廳途中,腦中一直在回蕩著這個傳統的難題,“再說,詮釋的工具是符號,任何藝術都是符號的呈現。符號的本質是一種相對性的存在,所以我詮釋自殺者,同時自殺者也在詮釋我,可是我和自殺者是否將會連結成一個等待他人詮釋的巨大符號?‘字所短少之處,無物能是,這句話是詮釋的終點,還是開始?”
當他抵達咖啡廳入口時,卻未推門進去,反而呆立在門前思索了半個小時,然后離開,他悲哀地發覺自己沒有能力面對自我和打算終結自己生命的對象所形成的藝術困境。
藝術家也有無法表達的時候吧!
■ ■ ■
第二天,自殺者似乎警覺到自己被孤立在咖啡廳的一角,便決定離開那個角落,走出咖啡廳,開始在園區閑逛。
第一個發現他的是秘書小姐,這時候是下午三點鐘,她正帶著給展覽館主任的公文,匆匆穿過實際上是個小小展示區的“中央廣場”,廣場上擺著幾塊標示活動內容的大型看板,以及一座象征園區精神的金屬雕像———那是座自由女神與觀世音菩薩的混合體,作品名稱是“心眼”,捐贈者為前任金屬藝術家。
自殺者一身黑衣黑褲,扁長軀體,配上一張蒼白、僵硬的臉,大白天里這張臉仿佛散發著陰森森的死亡氣息。他猛然轉向秘書小姐,后者驚叫一聲,拔腿便跑。
現在自殺者離開中央廣場,走進第一區,這是條八米巷道,兩邊一式修繕過的老舊倉庫,這些紅磚墻配上黑色木門的建筑是藝術家們的工作室,幾乎每個人都在門外設計一些小裝置,借以彰顯自己。大部分工作室緊閉著,只有幾扇敞開的門,自里面泄漏出隱約人聲。
“1+3”號的金屬藝術家戴民擁正在焊接一副腳踏車鏈條,當他瞥見門邊人影時,本能的防衛動作,使他將手中噴著藍焰的氫氣吹管朝向那個人。
“哪一位?”他取下護目鏡,定晴瞧向大門,人影卻已消失,不過可以確定那是自殺者不會有錯。那個人究竟要做什么?難道對他的高溫化學制劑感興趣?這種東西足以在一秒鐘內致人于死。他有必要將這件事向上反映,也許能夠組織個守望相助隊什么的。
下一間敞開的大門前,自殺者無聲無息地出現。
這間是歌仔戲天后的大工作室,她和徒弟們在排練兩星期后此地的公演。天后演出唐三藏的角色,正用心揣摩三藏如何面對妖精,是要義正嚴辭呢?還是諄諄善誘,舊本的三藏是個“嘮叨的老好人”,然而時代不一樣了,面對邪惡,他應該挺身而出,對“打擊犯罪”、“維護治安”作出貢獻。
“老師,你看門口!”助理拉拉她的衣袖低聲說。
天后不情愿地轉頭,眼前所見使她先是張大嘴巴,繼而伸出顫抖的手,指向門口:“你、你、白骨精!咦……咦……咦。”她居然唱了起來。
歌聲一停,工作室內頓時陷入一片難堪的沉寂。
自殺者瞇著的眼睛一下張開,妖異的眼光掃向每一個人。
過了半晌,門邊的自殺者移動了位置,使自己背著光,完全陷入陰影里,臉孔逐漸模糊的自殺者終于開了口,聲音從齒縫中迸出,像蛇一樣。
“我聽說貴團計劃在兩個星期后舉行公演,是不是這樣?”
12致命的謠言
“確定在兩周后的歌仔戲公演日。”
這項謠言迅速席卷整座園區。
“死日”來自天后的推論,她哭哭啼啼地將這個“恐怖日期”告訴總督導,由于那一天上司們將蒞臨,甚或客串演出,且會帶來大批媒體記者,總督導僅只想了幾秒鐘,便也陷入同樣的驚恐中。
“選擇這一天,肯定有不尋常的意義。”這是大家共同的疑惑。
各式各樣的猜測出籠,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人文的,其中最具建設性的當屬布袋戲天王此句———
“依在下淺見,此人必是歌仔戲迷。”
■ ■ ■
此后幾天,一身黑色裝扮的自殺者,出沒于園區的每個角落,他的行徑越來越古怪,表情也越來越空洞,一雙紅眼直勾勾地瞪著前方,嘴唇無聲地抖動,好像在跟某個不存在的人交談———一般的猜測,此人乃他的亡妻。
幾天下來,這位入侵者似乎掌握了整座園區的作息,藝術家們紛紛停下手邊的工作,他們關上工作室,三五成群聚集在咖啡廳里,有幾個人甚至下起注來。不過受害最重的自然是天后小姐,歌仔戲公演攸關她的前程———她日日夜夜都在堅持或放棄中煎熬。這一天,在眾人的慫恿下,她沖出咖啡廳。此時,自殺者正蹲在不遠處的一棵“假樹”下。
天后的怒氣緊隨距離的拉近快速下降,當她終于面對這個“人”時,她的驚恐開始上升。
自殺者從蹲姿中抬起頭來,那張臉背著光仿佛沒有了五官,加上所采的姿勢,這個畫面說有多邪氣就多邪氣。
天后閉上眼睛,用只有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說:
“死人、死人、死人……。”說完轉身跑回咖啡廳。
聚集在窗口的群眾不免失望,當她推門進來時,金屬藝術家排眾上前,譏笑道:
“他答應跟你喝咖啡了嗎?”
“打鐵的,你這人有沒有良心?”天后老羞成怒,“你在看好戲是不是?公演不成,園區名譽受損,你也有政治責任!”
“笑話!我有什么責任?”金屬藝術家冷冷道:“你的戲迷為你瘋狂自殺,干我屁事!”
“他不是,他不是我的戲迷,”她警覺到問題即將被轉移焦點,立即住了口,求助地望向布袋戲天王。
“真正的藝術絕不會讓人瘋狂,”金屬藝術家說,“只有那種沒頭沒腦的偶像劇才會。”
“你說誰沒頭腦?你說本土藝術沒頭腦!”
“我可沒這樣說,有沒有頭腦看觀眾就知道。我說的是偶像劇,聽清楚了,天后小姐。
出來打圓場的是布袋戲天王。
“大家少說兩句,”他說,“政治歸政治、藝術歸藝術。”
“自殺屬哪一項?”金屬藝術家把矛頭轉向他。
“政治吧,大概。”
“是呀,該自殺的是那些挑起族群仇恨的政客,”不知為什么,侍者阿貴竟然插進嘴來。
在場的藝術家們都用不可思議的眼光看著這個年輕人。后者搔著頭說:
“就當我沒說好了,干嘛這樣看我?”
“少年仔,你不懂,”捏面大師說,“自殺就是自殺,根本跟政治無關,自殺是小我的行為,政治是大我的行為,不能相混。”
“大我也會自殺、國家民族也會自殺。”阿貴不服氣地嘀咕著。
“只有餓死的藝術家,沒有自殺死掉的政客。”打擊樂藝術家說。
“說的沒錯,”后現代畫家說,“大家聽過政治藝術這種話沒有?那是政客發明的,專門用來貶低我們。”
此話一出,頓時一片靜默,眾人紛紛借口離開,因為誰都知道,總督導最近常以“政治藝術家”自許。
咖啡廳只留下金屬藝術家和阿貴三個人。
“一群孬種!”畫家說。
“馬屁精!”畫家說。
“無恥政客!”阿貴說。
“你怎么那么痛恨政客?”畫家很詫異,“你這么年輕,難道受過政治迫害不成?”
“嘿、嘿,”阿貴干笑兩聲,“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討厭政客,他們話說得多,事做得少,天天告訴你;希望最美。我們哪有什么希望?”
“會這么想,你就有希望。”畫家嘆了一口氣,“我們還是散會吧!”
兩個人離開咖啡廳,經過自殺者,都沒有停下腳步,他們不知道應該對那個人采取什么態度。
因為“自殺”在這一刻已經成了眾人之事,已經有了“政治詮釋”。
13分裂
再沒有人關心“為什么自殺?”這件事,也沒有人企圖去說服那個人“停止自殺”,大家在意的是“自殺日”。
“歌仔戲公演日”借勢提升為“園區存亡日”。藝術家也分成兩派,一派支持他“準時自殺”。一派則希望他“早點走路”。
慢慢地,由于前述的原因,園區人士對自殺者的態度有了明顯的轉變,他們再也不懼怕面對他,有人開始跟他打招呼,甚至小聲跟他說兩句話。
“加油,”金屬藝術家這一派人經過他身邊,都會匆匆丟下這么一句,“你一定要堅持。”
“不要那么固執!”天王天后這一批人則這么告訴他,“早走早超生。”
然而自殺者總是對他們露齒一笑,并未作下任何承諾,他還是維持一貫的漫游態度以及樹下蹲姿。
歌仔天后與金屬藝術家爭執后三天,自殺者又回到咖啡廳的角落。
情況似乎有了戲劇性的變化,園區人士開始以“溫暖”的態度對待他,他們陸陸續續地坐到他身邊,跟他閑話家常。未了,甚至有人向他大吐苦水。
譬如咖啡廳主任就向他抱怨,為了拓展業務,希望能增加一項“酒類服務”,建一個小吧臺什么的。
“想想看,在燦爛的星光下,藝術家們端著紅酒,靈感自杯中升起。”
“好構想。”自殺者說。
“上面卻說什么都不準。”
“你們總督導是個什么樣的人?”
咖啡廳主任忽然站起身。
“我該走了,至于總督導嘛———”柯立齊四周張望一下,湊近臉,用只有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音說了幾個字。
也不知道柯立齊說了什么,自殺者竟然捧腹大笑起來。
“有那么好笑嗎?”柯立齊疑惑地離開他。
另一位具有代表性的傾訴者是布袋戲天王,他似乎認為將死之人,只會把秘密帶入墳墓,他毫不諱言地指責別人。
“那些非本土藝術家都是小偷。”
“為什么?”自殺者問。
“他們偷外國人的東西,來唬弄本地人。”布袋天王恨恨地說,“懂幾個英文字有什么了不起。”
“Why?”
“什么狗屁展覽!不知哪里搞來一大堆鹽巴,腌菜啊?”
“那不能說是小偷,最多只能稱為抄襲。”
“打鐵的偷捏面老師傅腳踏車,你說是不是小偷?”
“你有證據嗎?”
“有證據我早就叫警察來抓他。”
如此這般,園區人士來來去去。一夕之間,將咖啡廳的那個角落變成他們的告解室。弄得自殺者不勝其擾,終于決定“自殺一下”給他們看看。
這次行動是在幾天后的一個午后,天上下著細雨,游客絕跡,因此整座園區呈現出難得一見的凄美情境。
自殺者此時業已站在$望臺上足足有三個鐘頭,一動也不動。不過因為穿著一般的黃色輕便雨衣,剛開始并未引起注意。直到此刻,才被大家發現,秘書小姐立刻迅速向總督導報告。
辦公室里的總督導聽完,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后似有所悟地握拳朝虛空猛擊了一下。
是了!“地點”有了,肯定是$望臺沒錯。那里足有五層樓高,“公演”當天,他只要往那兒一站,作出躍下的姿態,保險引來救護車和消防車,那時園區里必是亂成一團,要是他再待久一點,再耍點“自殺動作”如在欄桿內外爬來爬去,那電視轉播車和警車就都齊備了。屆時,不要說“公演”,連“彩排”都搞不成。觀眾保證一哄而散。大家寄以厚望的“西游記”———本土戲劇的榮耀,勢將成為本地文藝界的一大———笑———話。
總督導面紅耳赤地奔向$望臺。
他吃力地攀登階梯,當終于面對自殺者,他卻扶著欄桿,上氣不接下氣地,一時說不出話來。
自殺者緩慢轉身,濕漉漉的臉一無表情。
雨突然增大,總督導費力站直身子,用衣袖擦拭臉頰。隔著雨幕,面前這個黃色人影,在移動時,甩出一片片水珠,加上背后撲來的低低云層,在這一剎那間,總督導覺得此人仿佛來自陰曹地府。
靜默了半晌,總督導方才如夢初醒。
“你、你怎么不往下跳?”他大聲說,“現在就跳!現在就給我跳!”
自殺者歪著頭,用一種奇異的眼神打量著對方。
“神經病!”他突然丟下這么一句,隨即直直穿過總督導身旁,頭也不回地下樓。
整個世界突然之間只剩下總督導一個人,雨繼續下著,在雨霧中,一個喃喃自語聲,不停地重復著:
“現在就跳,現在就跳,現在就跳……。”
1431號倉庫
總督導的憤怒傳遍園區每個角落后,有一種傳言是他打算雇用黑道弟兄把自殺者趕走。果然第二天出現一批舉止曖昧的年輕人,他們探頭探腦的模樣令人起疑,不過事后證明“純屬巧合”,大家虛驚一場。
話又說回來,自殺者登上$望臺的動作,除了造成園區“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力外,更正式宣告了一個大家無法挽回的命運。
總督導在辦公室來回踱著方步,他滿眼血絲,顯然一夜未曾合眼,他不時地要秘書去尋找自殺者的蹤跡。奇怪的是;這個人居然到現在都還沒有現身。
總督導在中午時分忍不住進入咖啡廳,在眾人驚訝的眼光下,他走到角落,一屁股坐在那張沾滿“死亡氣息”的椅子上。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使得所有低聲交談完全靜止。除了吞口水的聲音外,沒有別的。
———難道這是某種被迫害情結?
大家都看得出來,總督導“真正”被昨天的事激怒了!他那張嚴肅、憔悴的臉,仿佛刻了“神經病”三個字,再沒有比從一個即將自絕靈魂的嘴中吐出的這三個字更諷刺的了。
這三個字將永遠銘記于園區里每個人的心中。總督導自己也深深了解,他真正成了此地的“笑柄”,這個故事也必將永遠流傳下去,它將突出于所有的“園區野史”中,后代將會津津樂道于他的事跡:他將會是———永恒的“30號倉庫藝術文化園區的神經病”!
為什么會這樣?事情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他對園區無私的奉獻犧牲,為什么會得到這樣的回報?
坐在自殺者座位上掌管園區的這個人忽然露出羞愧與委屈的面容,隨后他把臉埋進雙掌里,開始用壓抑的聲音啜泣起來。
當他終于抬起頭時,一塊手帕遞到他面前,那手帕帶著香味,來自歌仔戲天后。
總督導回過神來,天后卻已不見。
他四下張望,發現每個人都回避他的眼光,人人臉上都現出既同情又鄙視的表情。
就在這一瞬間,他赫然發現自己變成了“自殺者”。而且竟然在深深體會那個人的痛苦,那是種無可言喻的,來自靈魂深處的———痛苦———。
■ ■ ■
藝術家們輪流爬上$望臺,站在那里,一面讓風把衣服吹得“啪噠、啪噠”響,一面品嘗著“死亡”的滋味。這是種全新的感覺。誰也料不到這座老舊,不起眼的$望臺,一夕之間竟成了園區的圣地,成了與某種神秘世界發生“聯結”的地點。
這群體驗人士當中,最夸張的,要算秘書小姐了,風揚起她的長裙,而那張正在被歲月摧殘的臉,在飄動的長發里若隱若現。當一輛北上貨車自她腳下通過時,她不禁放聲大哭起來,貨車離去后,她的哭聲依舊在園區里回蕩。
■ ■ ■
在這般微妙、復雜的情緒中度過的園區人士,次日黃昏時候,聽到自殺者再度出現的消息,這回他站在第二展示館斜斜的屋頂上。
自殺者一貫黑色打扮,尤其那襲短大衣,背著陽光加上風的效果,使他像極了白晝出現的吸血鬼。
當他第二次由仰望改成俯視時,人群開始有了反應。先是一陣波浪式的竊竊私議,逐漸升高為混合的嗡嗡聲。然后突然的一聲尖叫,使得情勢頓時失控。下一秒鐘,每個人都扯開喉嚨捉對叫罵。園區兩派藝術家同時陷入“歇斯底里”的情境,某個人率先拉扯對方,隨即所有人跟著扭打起來。
好一場藝術家戰爭!
當騷動在行政人員勸阻下終于平息后,大家才抬頭看向屋頂,卻發現自殺者早巳消失得無影無蹤。
■ ■ ■
第二天下午,自殺者在所有人來不及反應下闖進總督導房間。
他站在辦公桌前,先鞠了個躬,再對著那顆不知所措的光頭說:
“我來申請成為駐園區藝術家,”自殺者的聲音異常的溫柔,“我提出的作品,您見過的,就是我這一段日子與園區的互動。它的名字叫作‘31號倉庫,這座倉庫實際上并不存在,它僅只存在于你我的內心深處。包括您以及所有的園區人士,同時都是這個作品的建構者與解構者。至于我呢?我負責提供諸位的創作靈戚、動力及意義,我可以說是超越了建構與解構,詮釋者與被詮釋者。符號與非符號。我是真正的藝術家———虛擬實境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