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 斯
1
張方晚上在辦公室讀書,想趕著看完手上學生厚厚的論文,卻不知怎的老是有點浮躁,有點心神恍惚。窗外的風呼呼吹著,磨砂玻璃外有隱約的花影,他停下來,又想到別的事,想著新學期開始自己要備的課、開會要念的論文,想開始寫什么,不知怎的老寫不出來。他迷迷糊糊地掙扎,不知該怎樣把腦袋里晃動的幽靈和異物寫下來變成文字。
磨砂玻璃上隱約有云光霞影,有物撞到門上。“誰?”又好似沉寂了。云影移動。“誰?”又好似有新的聲音。打開門。一個人也沒有。風呼呼地吹著。長廊的盡頭是幢幢的影子。
只有風聲,不,不是風聲,像是哭泣的聲音。
他走到走廊那端按燈掣。蒼白無力的燈光照在老派棕紅色菱形花紋的瓷磚上,地上已有不少裂痕。露臺外邊因為裝修而搭起的竹棚帶來許多曖昧的陰影,而在那些竹格子的外邊,看來只是無邊的黑暗。
系里進門大堂處放信箱的地方堆滿雜物,在黑暗里顯得猙獰。他又亮了門廊大堂的燈,卻只有一片蒼白褪色的淡影;順便把通往西翼走廊的燈掣也打開,但那邊的燈泡早壞了,一閃一閃的,加上旁邊嶙峋的裝修竹棚,白天看來挺有氣派的殖民地建筑,不知怎的竟有點襤褸兼帶陰森之氣了。
他舉步走過去看看。通往西翼的那邊堆滿了雜物,是歷史遺留下來的種種疙瘩。走廊的盡頭一片漆黑。待要舉步,不知是不是裝修工人留在那兒的一堆東西幾乎把他絆倒。伸手按著旁邊好平衡自己,觸手卻像是柔滑的肌膚!一道肩膀的弧線?一張伸出來的裸臂?纖柔的指頭纏上他手臂!一陣奇異的香氣。黑暗中有一對張開的眼睛正炯炯發光望著他!他驚叫一聲,回身就走,一直奔回自己東邊走廊的辦公室,把門嚴嚴關上,還上了鎖。倒在椅上,他發覺自己上氣不接下氣,胸中揣緊,嗆住了咳個不停,擱在膝蓋上的手,還在那兒微微戰栗呢!
回過神來,他沒法解釋自己為什么這般驚慌。白天埋首在書堆里細讀前人的志怪傳奇,老有書生夜讀遇到美女的美談,不知為何在現實里碰到類似的場景,卻落得驚懼如許!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過了一陣子,緩過氣來,他又覺得自己有責任向自己弄清楚。他的正義感也回過神來:是有人受了傷、發生意外?不要遭了什么不測才好!
如果是其他異象,那與其躲在書齋里胡思亂想,不如面對現實了解多一點?他在課堂剛跟學生講過:不管現實或是文本多么復雜,總有可以解讀的方法。他難道不能以身作則?
從雜物柜中翻出一支手電筒,把掛起的外衣披在身上。手電筒的光暈一晃一晃,在黑暗走廊中探展一幅一幅小小空間。在西翼的走廊,戰栗的手把光圈遲緩地推往曖昧的現場:欄桿的旁邊卻闐無人影!只有扔在角落的黑色破布,電筒探索的目光移到欄桿上碰見了從外面探首進來的一朵白色大花,孤寂地在黑夜里招展,散發出一陣奇異的芳香!
2
新學期開始,在會議室里舉行比較文學及文化系成立典禮,進門處擺了幾位教授的英文書。系主任威廉斯教授介紹了大方向和新課程,藍保教授也作了演講。其他系來了同事,英文系也有風度,雖然分家,還是來了幾位老師。此外也來了一些記者,問了些問題。然后大家上去com?鄄monroom喝一杯。張方特別疲倦,剛才好幾次幾乎瞌睡過去。不是演講不好,是他自己太疲倦了。今早幫忙學生注冊選科,中午看學生論文,有學生進來問研究課題,下午又是文學院的會議。剛才藍保一邊在講理論,張方幾乎沒法控制自己的眼皮,只聽見“福軻……福軻……福……”頭一晃,才又驚醒過來。都怪昨天晚上開夜車,但工作實在太多,不開夜車無法完成。雖然結果工作還是太多,開夜車也無法完成。
在十五樓,威廉斯教授和藍保教授背窗坐在長沙發上,戴維絲和巖士唐坐在旁邊,幾個帶導修課的研究生阿哲和明生,還有金,散坐在旁邊的矮凳上,聆聽威廉斯和藍保嘴中吐出的藍圖。說了一會,他們轉談最近倫敦書評雜志上一篇書評。新來的幾位老師也來了,局面合久必分,又形成了小組討論的趨勢。
張方喚了咖啡,這才進來的肥陳坐他旁邊,剛坐下來就帶著他一貫萬事通的神情對大家認真地說:“格雷過去了,你們知道不知道?”
張方覺得有點愕然,不自覺地搖搖頭!雖說知道他進出醫院有一段時間,可沒想到這么快!退休也不過幾年的事,回到祖家,后來又聽說回到香港來,當時也是肥陳知道內情,告訴大家:“據說他要控告學校令他因公受傷!”大家都知道他的問題是酗酒,怎么這也跟工作有關系?
張方自然望向酒吧周圍的高臺,彷佛看見一個英國人坐在旁邊的高凳上,看著手上杯中橙黃色的酒液,偶然也抬起頭來,透過額前的金發,視線茫然地望出去,不知是不是穿過底下櫛比的灰色唐樓樓宇,望向遠方正在緩緩落山的夕陽?不,也許他什么也沒看,只是看著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再跟白衣的酒保說:“再來一杯。”
“真可惜,到底是艾略特的專家!”肥陳彷佛要蓋棺定論,仿佛覺得不好意思光說八卦,也要帶點學術的層次,人既然死了也就不妨慷慨分他一點學院的尊嚴。威廉斯教授和藍保都沒有答話,大概他們也覺得說笑話有點不合時宜,雖然過去同在英文系時有不少恩怨,也不想在這時輕薄:但話又說回來,因為人死了就肯定他的學術,這他們也不愿茍同。威廉斯教授不搭嘴,藍保又回去講福軻,研究生們當然就更不搭嘴了!
沒人搭訕,肥陳又惡作劇地轉回張方:“他過去的辦公室就是你現在的辦公室!小心他頭七的晚上回來找你!”張方只好說:“沒關系!我們合作愉快的!”
說合作愉快倒不是真的。張方曾經和格雷合作教過一科英文創作課。那年只不過有三個學生,理論上是每個人寫了分別拿給兩位老師看,但她們老找不到格雷,所以基本上整個學期還是張方跟她們的創作,看各自的發展,修改、提意見。其他兩位年少,也不敢說什么,獨有作為成人學生(maturestudent)的金,會說些捉挾的話:
“喲,真害怕見到格雷老師啦!這學期我只是上月見過他一次,他邊看我的小說,邊把桌上的鉛筆啦、橡皮擦啦、膠紙座啦,全往嘴里放!真擔心他會吃掉我的作文哩!也擔心他會突然在我面前讓什么哽在喉嚨哩!沒有什么比這更提心吊膽的事了,但結果他看完了,什么也沒有發生,只是說:“可以了!繼續寫吧!”什么也沒有發生,真是反高潮!”
金做了幾年護理,然后才又回來讀大學。她本來是韓國人,在香港長大,跟一個美國醫生結了婚,有一個女兒。因為她的工作經驗,因為她的背景,令她比同學都成熟點,她的粵語和英語都說得很好,好似正因為她的背景,令她的故事寫來豐富耐看一點。她最后一篇習作是一篇愛情故事,背景也寫到韓國的傳統戲劇、香港的粵劇,好似要把這些文化背景融合到現實的事件中去。張方覺得寫得不錯,給了B+,不料格雷覺得不好,說不知她想表達什么,要給“不合格”!
張方連忙去找他理論,他說看不明白,張方嘗試解釋:“這是寫跨文化的愛情!”格雷搖頭,從柜里找出他過去教過一位女同學的文稿,那是由他推薦發表在雜志上的小說,他遞給張方看:“這才是跨文化的愛情哩!”張方一看之下,為之氣結,原來那是寫一個香港女生,下午無聊,在彌敦道溜達,碰見一位英國男子,大家去喝了一杯紅酒,然后就上床了!“這才是跨文化的愛情!”張方說不出話來了!
張方也固執,評分不讓步。兩人堅持己見,結果只好待校外評審決定。開考試會議之前,張方才發覺系里沒有什么人支持他,一位高級講師本說支持,到那天早上卻突然說小說也不怎樣!張方這人微言輕的新人硬著頭皮等待發落,沒想到峰回路轉,那位素未謀面的英籍校外評審,竟然反而支持了張方的分數,維持原判!張方好似打了勝仗,但下一學年,卻發覺自己不再在教創作的名單上了!
張方再抬起頭,仿佛看到酒吧高凳上的舊同事,又再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張方微微舉起杯子,想:一切都過去了吧!搞文化研究的班子,終于已從英文系分離出來了,現在已經有自己的系,分配了自己的辦公室。而同學們呢,像金,大學畢業的成績不錯,現在留校成為這新系的研究生兼做導師,現在大家都可以各搞各的理論了。即使在深夜里碰到從昔日回轉的鬼魂,也可以一笑泯恩仇了吧!
“我們的學生,好像沒有什么大家都熟悉的commontext,可以作為討論的起點!”那邊傳來教理論的藍保的話。張方不知該不該同意。他自己一直敏感地覺得,現在教書愈來愈多問題,但他到現在還不很確定問題是否僅是在學生身上。
他的視線越過背窗坐著的同事的沙發,望向寬敞的玻璃窗外,底下是密密麻麻的灰色的平民化的屋宇,那里有更混雜難解也更寬敞的空間。
肥陳在附近的桌子跟人交際,轉了一圈又回到身旁來,為今天的討論對著張方作了一句結語:“我早就說新系不要用舊的辦公室,如今分散在東西兩翼,中間隔了雜物房,三尖八角,好幾處的空間有問題。風水不好,不干不凈的……”
張方想到自己要下去辦公室了,今晚還要繼續工作。他打了一個寒噤,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肥陳的話。
3
工作到深夜,張方對著滿桌攤開的書,要為新開的課《后殖民主義與亞洲文化》備課,第一節的開場白老寫不出來。還有兩天就要開課了,腦子里總好像充滿了魅魎的影子,但要寫出來卻怎也寫不出來。書本里像有許多線索,但執起筆來,零星的頭緒又一一溜走了。他伸出手,什么也抓不住;他寫下一句話,又好像是在滿天密密麻麻的線網里抓錯了無關的一道線索,看來有點荒謬。
他愣在那里有一會兒了。手上的香煙燒到盡頭,他把它撳熄了。把錄音帶放進錄音機里,過一會,好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古琴的音樂,像淙淙的流水,滲進了這小小的房間。那琴音,又好像把他帶到很遠很遠……
有人來敲門,匯匯的兩聲,然后是靜默。夜已深了,門外無邊的靜默,難解的謎,忐忑的心。他遲疑地打開門,卻看見金站在那兒。
“是什么音樂?我在那邊的辦公室,聽見了聲音,一路尋過來……”
他說了。她笑著聽。他們說起了中國的古琴音樂,韓國和日本的古琴音樂。她今天穿一襲暗紅色的衣裙,眉梢眼角仿佛帶著笑意。
“剛搬進那邊的辦公室,我們幾個人一個房間,收拾了老半天,剩下我一個人在發呆,忽然聽見了奇怪的聲音……”
離開的時候,她望一眼欄桿外面黑暗的樹叢,回過頭來對他笑道:“你們這邊看不見月亮!在我們那邊,剛才打開門,可以看見花影和月色呢!我也喜歡工作到夜深,夜靜的時候,喝一杯茶,聽聽音樂,倒是說不出的舒服!”說畢,嫣然一笑離開了。
關上門,張方又回到他的書堆里。打開一本理論書,看了老半天,開頭還很清楚,逐漸就迷糊了。他拿起另一本,看了半天,又放下來。他精神恍恍惚惚的,腦里有許多東西,但一絲一忽的,又總沒法捉牢目標,把某些模糊的感覺很清楚地說出來。
呆坐了一晌,他想到外面走走。靜夜的走廊里空寂無人,他走著走著,在大堂門廊轉彎,沿著走廊走了一會,又走了回來!通往西翼的進口好像不見了!門廊好似變了墻。走回來,在另一個方向轉了彎,還是不對。白天明明存在的空間,在黑夜里卻隱藏起來了!他轉了幾個彎,又轉回原來的地方。有一些明明存在的空間,卻沒法接觸得到,不禁心里感到有點恐怖!
正在這時,他聽見外面有人跑下斜坡,上邊遠處似有人在起哄,有人尖叫,有雜沓的腳步聲。他探頭出去,卻又不見什么,只見微弱蒼白街燈下一段無人的路,連人影也沒有。他轉身回到自己那邊,推門回到小小的斗室,卻又好似仍然聽到那邊有奔走的腳步聲,有砰然關門的聲音。他遲疑了一下,還是關上門坐下來。總是難以集中精神。他扭開了古琴的音樂,不再聽外面的聲音了。但面對空白的紙張,卻仍無法寫下一個字。
4
張方坐巖士唐便車到摩星嶺去。新學期開始,新系成立,又有新同事到來,系主任請大家到家里吃飯。他們幾個住在南區的外國同事來往得比較密,張方住在城里,平時大家沒有什么來往,他也是第一次坐巖士唐的車。平時只知對方研究德國文學。在車上,巖土唐說自己明年就退休了。退休后做什么?也許“回去”吧!也許可以正式讓自己寫點什么了。張方這才知道對方也寫點什么。巖士唐看來也不是太忙。他平時都是躲在房里。他的房間特別有意思,帷幕深垂,點起檀香,封起了所有窗戶,他就在那兒整日沉思神秘美學的問題。仿佛沉潛在萬$深的海底,難得浮出水面。
系主任威廉斯的房子很優雅,是那些過去留下來的殖民地建筑,張方每次看到人家這些美麗的房子,總是無限向往。是兩層的復式房子,里面有很高的樓底,還有些迂回曲折的空間。還未完全是那些劃一的商業間隔,還帶有某種貴族的派頭,有些強調了階級分別的下人的空間和通道。威廉斯從$里或曼谷購回來的亞洲民俗藝術緩和了這種階級的分歧,墻上的能劇面具標示了屋主人對亞洲演藝文化無歧視的愛好。主人本身就有表演的才華,在鋼琴上露一手,用德文唱歌廳滑稽的小調,美麗的喜愛文學的女兒不失風度地調侃父親兩句。一家人在殖民地上生活下來而且帶著對歐洲藝術的熱愛,能在官僚制度底下周旋,還有自己的研究,又兼顧了家庭,真是令人欽羨。
威廉斯多謝張方暑期做代系主任的勞苦。張方的自我感覺從來不會過分良好,他明白那是因為歐洲的同事在暑假都要回老家,而主任又不想肥陳抓了權勢作虛弄假,把事情搞壞罷了。暑期里也沒有什么偉大的功勞,也不過是去接了新來的訪問學者的飛機———其實連這也不完全是。傳去問要不要接飛機的電郵沒有下文,擔心對方來到異鄉不認識路,就老老實實抬著塊寫上名字的紙牌去等。結果發覺其實珍跟另一位先來的同事彼德原來認識,跟另系好幾位澳洲來的學者也認識,大伙兒已經串連好去接她,張方的紙牌也幾乎成為笑柄了。此外就只是簽了許多簽不簽都沒有關系的名字。人家在有權柄的位置上都威風八面,他張方卻只落得幾個星期的頭痛罷了。
他跟威廉斯商量新系同學的碩士論文是否可以用中文寫?有些想報讀的同學來詢問。有些同學英文不一定好,但其他方面強:做東西方比較的題材,用中文寫也許更可以把理論落實,見到實踐的得失?現在寫法文題材不是也可以用法文寫嗎?威廉斯皺了眉頭,說事情不是不好,但恐怕高水準的校外評審難求,怎樣保證論文水準也是問題。張方對這兩點都不同意,不過派對上無謂在公事上糾纏不休,也就隨眾喝酒算了。
幾個研究生對新開的課有興趣,來問上課時間,想去旁聽。張方笑道這不是給我增加壓力嗎?藍保走過來,把雙手搭在明生和阿哲的肩膀,說下星期放華格納的歌劇,大家要不要看?又約明生去游泳,說可以先上他家喝一杯。他看來已經喝了不少,大家都很盡興。
金問張方要不要助教。張方說還不知是八十還是九十人,助教是中央分配的。聽說都去了藍保那科。金笑道:“他的課才不過是十個人上課罷了!”這時剛好珍進來,金親熱地過去迎她,珍跟張打個招呼,說謝謝他接機,已安頓下來了,明晚一起吃飯可好?然后兩個女子坐在一角說話說了一晚。
張方想吃點什么,才發覺剛才顧住說話,東西都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只好又倒酒。跟戴維斯說了一陣話,還有他的學生明生,正在研究香港的英語寫作,說到安德森的“想像的社群”,說如何想像香港。張方說如果孤立從英語寫作的文本看這個問題,不看中文或譯成英文的中文作品,恐怕沒法說清楚想像的社群問題。戴維斯笑道:“你不要退回一個狹隘的本土主義的立場呀!”張方也笑道:“你知道我不是呀!就是不知道為什么,最精彩的理論借過來,都老變成是叫我們抹殺自己這地方上面的東西!”
不久又來了一些不認識的人,屋里的空間不夠大,就有人開始陸續撤退了。
張方跟巖士唐的車走,戴維斯醉態可掬,也由巖士唐順路送回去了。車經過西苑(HighWest)停下,肥陳的車也剛回來,戴維斯一下車就脫了外衣,嚷著“好熱呀!”,拋到地上。肥陳幫他撿起,押著他進電梯去了。巖士唐問張方回哪里?“還是回學校吧!”雖然頗有點酒意,張方還想再坐在桌前,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但他腦里亂紛紛的,能做多少他一點把握都沒有!
5
張方跟新來的澳洲同事珍和彼德一起吃飯,在十四樓的中菜膳堂。彼德是教影視文化的,而珍得澳洲文化基金會的資助來訪問一年,是女性主義的專家。張方發覺,外國教師之中,他們可算少數愿意接受中國食物的同事了。不同有幾位外籍同事老躲在十五樓commonroom喝啤酒吃炸魚薯條三文治,珍與彼德表示了他們對炸魚薯條的厭惡,對檸檬軟雞和青菜贊不絕口,雖然珍也怕蒸魚多骨,而且因為體質關系,主菜還是喜歡以蔬菜為主,但他們基本上表示對殖民地的本地食物抱持開放態度,甚至還告訴張方他們晚上勇闖本地酒樓的經驗。彼德對西環酒樓的叉燒的贊美,贏得了大家對他的好感。長久見慣老一輩英國同事令人窒悶的飲食習慣之后,這些來自另一幅新大陸的同事真予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珍打聽不少本地的風俗。張方一下子變成人類學中被訪問的民間代表。彼德身體健碩,他想知道這兒哪里有健身設施。珍則問了各種中菜的菜館。“香港太美妙了”如果我在香港進食時還感到有什么不滿足,那就是對好的干番茄的懷念了。”珍在閑談中也不過這樣說說。張方聽來有點迷惑,以他有限的對西菜的知識來說,香港的意大利菜還是不少,可能就是比較貴罷了!住在香港的外國人也不少,以外國顧客為主的像奧利花、西武或是后來的CitySuper,應該都不難買到干番茄?說不定可能此莼菜或茭筍還要普遍一點。但他說了幾個地方,珍倒是沒有什么反應。他就想他們這樣對什么都感興趣,學問見識又廣的人,想來一定也去過那些地方了。也許是他自己對西方食物的認識不足,也許她說的是一種特別的、他不認識的干西紅柿吧。珍問他認識一個澳洲的評論家嗎?說他剛出了一本評論集,她說她正想組織一個后殖民討論的讀書會,金也很踴躍,說一定要參加!這是珍獨有的跳躍的思想方法,他還在具體的食物上打轉,她已經跳到她愛談的女性主義和后殖民主義去了。
張方真是如覓知音。在九十年代初期那些興旺的新舊交替的年頭,比較文化系剛脫離英文系獨立,推開了壓在頭上的條條框框,開辦了不少新的文化課程。在那階段,真是特別需要口味相投的戰友!
珍和彼德來得正是時候,他們也就變成戰友了!知道他要開后殖民文化這個課程,他們都表示鼓勵,覺得正是時候。他們說要來聽課,甚至自告奮勇,要參與教上一份。張方對這當然十分歡迎。坦白說,剛從英國人的管治下脫離出來,他還是沒有什么信心的,好像很需要別人的認同,也特別感謝別人的支持。好似他們是偏嗜某種偏門食物的老饕,或是某種秘密教派的門徒,對一些稍為顯示相似傾向的同道人也容易引為知己。后殖民理論后殖民理論,念起來也像一道道符咒,足可以抵抗魅魎,撥開迷霧見青天的。
走下來的時候,珍問:“聽說昨晚圖書館鬧事了?”
張方說他不知道。問是什么事。珍看他一眼,說:“聽說圖書館出現了露體狂!女生都嚇得哭起來!警衛抓了人,后來又被他逃脫了!”
6
張方醒過來,發覺自己伏在案頭睡了一晚。從重重難解的亂夢中醒轉過來,脖子扭痛了,手臂麻痹了,一切疑真似假,還不知是置身在什么時空。他打開辦公室的門,走到走廊上,外面樹上的鳥兒叫得正熱鬧,空氣是那么清新,他好似許久沒接觸過白天的世界了。他站在那兒舒伸四肢,感到說不出的舒服,回想夢中種種扭曲的處境,總似是抑壓而不得舒展,他慶幸那是夢境,是一個可以渡過的境地,現在他不是舒伸四肢,面對新的一天,可以重新開始他的工作了?
打掃的洪嬸來了,跟張方說了聲早,打掃了下水道旁邊的落葉,抹了門窗,見他的辦公室開了門,又幫他清理垃圾,把煙灰缸里橫豎的煙蒂亂尸倒掉,把滿桌捏成一團的廢紙扔進廢紙箱,再把垃圾倒進黑色的大膠袋里,張方想到自己也參與制造了這么多廢物,倒像個不事生產的,不禁有點內疚了,囁嚅道:“洪嬸起得早!”
洪嬸若無其事地說:“不早了!昨晚倒是鬧到夜深!找校警!本來還說要找警察!”
原來倒不是夢境,是現實?
“抓到了嗎?”
“那么大一個人,站在書架旁邊對著女學生……一下子尖叫起來,大家就把他圍住了!”
這就好了,問題至少暫時解決了。不知哪里跑來的這樣的人,應該好好接受心理輔導吧,張方想。也該回到自己的工作上了。
“還說白天教學生呢!跑脫了,但誰不知道他是誰!”
張方嚇了一跳,以為與自己工作無關,還是有關的:“是這里的老師?”
洪嬸也不答話,就舉手那么指向西翼。她也沒說是誰。張方可嚇呆了!是威廉斯?是藍保?是戴維斯?是巖士唐?是彼德?是肥陳?好似每一個人都有嫌疑,每一個人都牽涉在內。但聽見洪嬸說:“也不是第一次了,深夜的時候,就脫得光光的,白白的身子,高高站在西翼的欄桿那兒,對著后巷,要人看他!“肉酸”死了!偶然走過,都給嚇個半死!”
洪嬸拖著清理出來的一袋垃圾,拖過走廊的地磚走遠了,一邊是舊建筑優雅的雕花,一邊是破舊的裂縫,新搭起來維修的竹架,早晨的太陽透過深淺不一的樹叢在紅磚上留下斑駁的影子。剩下張方一個人呆呆地站在走廊里,半晌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