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哲民
從腳開始。
我沒記錯,是從腳開始……
當他跨進銀行時,挪動的褲管,露出了右腳的義肢。是那只義肢吸引了我,吸引了我去注意他這個人。他沒有雙臂,它們消失于明顯的截肢縫合痕跡上,兩管短短的襯衫衣袖差不多都能遮住剩下的殘體。所以,他是甩著兩袖清風進來的……
兩袖清風,以及右臉上的那顆義眼。
從腳開始:是義肢、斷臂、獨眼以及那張帶著笑容的臉。他是怎么辦到的?怎么……比我還要倒霉,把自己弄成這樣?怎么能夠在這些之后,還笑得出來?笑得這么真,笑得這么滿足……仿佛他不在乎自己失去了多少。怎么能夠在那些割滿冷冽的、沉淀苦澀的皺紋線條中,只輕輕一勾,就能改變所有的布局,改變原先的悲劇臉譜……四兩撥千斤地反客為主,成為臉上惟一的焦點。
快三點半了……我一直在看表。阿榮伸手制止我:
“不要緊張,別怕。”
然而這一句低沉的安慰話并不能發揮作用。因為我并不緊張,也不害怕。幾年來的窮困潦倒,使得敏感的心已因需求匱乏的肉體而遲鈍;四處碰壁,使得懦弱的個性由于無路可走的處境而偏激。還有什么值得緊張?值得害怕?我的緊張,早在那一次次的拒絕和失敗當中泄了氣,松弛掉了。而所謂的惡膽,也已經長成……
阿榮使了個眼色給我,然后離座走向門邊,站在門邊的銀行駐警身后,按計劃,我現在就應該到柜臺附近。
再十五分鐘,就三點半了……
當義肢排隊到柜臺前時,我突發奇想,想像到柜臺后面可能的反應:
“對不起,您的稿子不適合本社……”“先生,很抱歉,現在武俠小說我們已經不出了,市場已經萎縮了……”“請你說說看,你的寫作資歷,你有沒有得過獎啊,喔,這樣子啊。那……”“上次你那本書,讀者的反應不好耶,這一次……”
當然,我想多了。他只是來存款、提款,轉賬還是什么的,不是來送稿子的,這里是銀行啊。難道妄想銀行會給像我這種失敗者非份的“服務”?非份……
再十分鐘,就三點半了。
阿榮又打了暗號給我。我低頭察看提包里的槍,再抬頭看柜臺前的義肢。他的臉,笑容依在。不似我跟阿榮,早已經忘了怎么笑了。我最后一次退稿時忘的,阿榮則是在舉債經營的成衣店失火時,一并失去了“它”。
我們兩個都失去了很多,但絕沒他多。
“謝先生,聽說您準備要開畫展了?”我起身經過柜臺邊時,聽見女行員這么問他。也看見他點了頭。
奇怪的事發生了———
我竟然也笑了,三百多個日子以來的第一次。
是因為受他那張臉的感染?是因為基于同情而生出的贊美?還是因為他無意卻有效地打擾了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一次決定?他是怎么作畫的呀?
“你是怎么作畫的呀?”
“我用嘴巴含著筆畫的。真的啦,你看。”他向對方展示唇邊的老繭……
再五分鐘,就三點半了。或許,我不該伸手進提包里拿槍。我,轉頭望著阿榮,直直地望著,走向阿榮……阿榮一定不明白我為什么笑,愈笑愈大聲,邊笑,邊走出了銀行……
我突然、突然想告訴阿榮,想告訴他別干這一票了。想告訴他:“我們回去……從頭開始好不好?”
從頭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