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建輝
筆者此前了解畬族,多是從書本上,而且大都與畬族的歷史有關。此次因為參與云南大學組織的“中國少數民族村寨調查”,才有了與畬族同胞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從一張張笑容可掬的臉龐上,從一幕幕辛勤勞作的畫面中,我們深刻地體會到畬族歷史的悠久和文化的燦爛。它們帶給我們心靈上的震撼,也帶給我們文化上的撞擊。眼前的畬村是美麗的,畬民是溫和的淳樸的,他們的文化積淀更是深厚的。
歷史源流
我們此次調查的目標是羅源縣八井村。八井村坐落于蜿蜒彎曲的羅源海灣內側,距離海岸約二三里,行政上屬羅源縣松山鎮。在古代,八井村名曰“陳伯井”,隸屬拜井里。這里的畬民姓雷,屬羅源縣松山鎮牛洋支派,傳說祖居廣東潮州鳳凰山,后遷入福建興化府的莆田一帶。明成化年間(1465~1487年),他們的先祖從莆田遷至羅源,住居羅源城西南的筆架山。弘治年間(1488~1505年),又入遷松山鎮牛洋村,并分衍八井村。清順治十八年(1661年),因為遷界的緣故,分別遷往呂洞、貝溪(南洋)和尖山。康熙二十年(1681年)復界時回遷,其后裔分衍牛坪(已廢)、橫埭、楊家里、經布巖等村。如此算來,雷氏畬民在八井村居住的時間已逾500年。
據八井畬民稱,他們的遠祖是忠勇王盤瓠,肇基祖則是雷安居、雷安和兄弟倆。1998年新修的《羅源縣志》在介紹“八井拳”時提到過這兩人:“在羅源畬族中流行的武術有棒術和拳術,尤以‘八井拳最具代表性。明成化年間由雷安居、雷安和兩兄弟傳到牛洋村,其后裔遷居八井后逐漸出名,故稱之‘八井拳”。
縣志所述八井拳的發端時間與畬民祖先遷入牛洋村的年代(明弘治年間)有明顯出入,因為按照常理,如果八井拳確是明成化年間由兄弟二人傳入牛洋村,那么他們入遷牛洋村的年代就應該是在此之前,而不應該是在此之后的“明弘治年間”。綜合這兩種不同的說法,將八井村畬民入遷牛洋村的年代折中定為明成化至弘治年間,大概是沒有什么問題的。雷安居、雷安和兄弟倆在八井村安家落戶后,辛勤耕耘,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子孫的繁衍,終于使昔日的單門獨戶衍化成今天比屋而鄰的同姓宗族。
八井村畬姓宗族分福、祿兩房,福房分居牛洋、八井、橫埭諸村,祿房主要住八井村,至今已繁衍17代。通過口頭調查與早期土地契約文書、墓碑文字等的驗證,我們了解到,八井畬村的字輩有兩個系統,一為“安邦民飛永,君子輔朝廷,乾坤志信可知賢”,一為“安邦民飛永,君子輔枝大,向章傳世德恒開”。在這兩個系統中,“安”字輩都是八井畬民的第一代,看來,雷安居與雷安和應是八井畬民的開基祖。
初入八井村的時候,我們實在看不出這里的畬族和我們所熟悉的漢族有什么兩樣。
他們的裝束、他們的新居樣式、室內擺設甚至神靈牌位等,都和周邊的漢族沒有多大分別。直到在村長家落下腳來,我們才愕然發現,村長的奶奶和母親的發式有稍許的特別:將頭發卷成兩股,纏以紅毛線,再交叉攏至腦后,中部高凸,恰似聳立的雞冠。這應該就是我們常聽說的所謂“鳳凰頭”了。由此看來,經過和漢民族長期的密切交往,八井村畬民漢化的程度可謂甚深了。如果不是事先被告知,一般人恐怕很難明了他們的民族身份。
從八井村所保留的大量清中期以后的契約文書看,至晚在清雍正年間,八井村畬民已被“編圖隸籍”和“編甲完糧”。在這一時期的土地山林典當、買賣契約中,出現了大量“紅契”,表明八井村畬民已被編入民籍,向清政府完糧納賦。與漢民族的融合,在那個時候應該就已達到相當的程度。
以歌伴婚
畬族同胞靠“打歌”(對山歌)培育感情,締結婚姻,充分體現了這個民族的浪漫性。從男女青年交往開始,到情投意合,談婚論嫁,再到洞房花燭夜,山歌始終陪伴著他們。畬族諺語說:“無歌不成婚。”的確,如果一個小伙子或姑娘家連“打歌”都不會,那他(她)就注定只能單身過一輩子了。上了年紀的長者說,以前去鄰村串親戚時,哪個小伙子要是被姑娘家看上了,而又不會或不愿“打歌”,那他可就慘了,要么會被姑娘家逼上絕壁,要么會被枝條抽得大腿上青一塊,紫一塊。這些都已經成為歷史記憶。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中,現在還會“打歌”的已屬鳳毛麟角,以至調查組為了了解八井村畬民的音樂文化,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幾個人來對歌。而且,還都是男性。至于女性,大概是面對陌生的外來人,羞于開口吧。幾個打扮入時的少年說:“我們昨晚還與幾個寧德來的姑娘們對歌到天亮呢。”仔細詢問方知,他們唱的原來只是流行歌曲,而且還兼有卡拉ok伴奏呢。
畬族一般通行族內婚,即在藍、雷、鐘三姓內通婚,同姓是不能婚配的。根據習俗,如果同姓婚配,他村畬族可以前來搶親。但在八井村,只要不屬同一祠堂,同姓之間是可以婚配的。從分布在村落四周的墓碑來看,至少在清代中葉,八井村即有同姓通婚的個例。
新中國成立后,因為與新婚姻法不相矛盾,同姓結婚的漸次增加,同祠堂婚配的也已常見。根據我們的統計,現在的比例已達40%之多。相反,盡管八井村與漢族村落毗鄰,但與漢族之間的通婚,比例始終偏少。
夫妻關系
八井村畬族家庭規模不大,以核心家庭為主,累世同堂的極為少見。即使有,也大多因為是獨子,或兄弟分了家,父母和幼子同居。據1958年福建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組的統計,當時村里人口最多的一家有8人,平均每戶3.7人。現在的八井村家庭以四口之家為數最多,最多的一戶仍為8人,全村每戶平均人口為4.07人,比1958年略有上升。
家庭內部,長幼有序,夫妻關系和睦。在田頭地邊,我們經常可以看到夫妻親密合作的景象。休息時,夫妻各自叼著香煙,手里攥著瓶啤酒,有說有笑,讓人好不羨慕。夫妻關系的和睦,可能與一項制約性的風俗有關。根據該習俗,如果丈夫虐待了妻子,妻子娘家會組織一干人前來干涉,稱為“做娘家頭”。花費的開支,包括旅費、招待費等,均由女婿負責,他人不得干涉。通常,女婿為平息事態,還得殺豬宰雞,好生款待。所以,丈夫如果不想讓自家破產,就得對妻子寬容些、體貼些。
其實,畬族男子本來就是溫和敦厚的。關于這一點,很多古地方志都有同樣的記載。道光《建陽縣志》說:畬族“性甚馴,不至如楚粵之僮瑤好亂喜殺,以自戕種類”。我們的體認也確是如此。調查期間,恰逢八井村遭遇1949年以后最嚴重的高溫干旱,村民生產生活用水奇缺,生活用水僅靠每天傍晚5點至7點近兩小時的自來水供應,田間用水則仰賴每天早晚上游養鰻廠的廢水排放,即使在這種艱難的條件下,也從未見村民因爭水發生重大糾紛。
畬族女子是勤勞的。從早到晚,她們都奔波在田間,只有到了傍晚時分,才可見一些女子陸續走出房門,拿個小凳子,坐在自家門前納涼、休息。倒是一些年歲稍長的男子,經常三五成群地圍坐在村口的大榕樹下,在香煙繚繞中,談論著屬于他們自己的故事。由此觀之,認為畬族婦女社會地位高的看法,值得進一步商榷。
鬼神信仰
八井村的道士似乎特別多,和我們調查組熟稔的就有好幾位。在我們的印象中,道士應該是不茍言笑的長者,臉容瘦削,蓄著長長的白胡子。而在八井村,所見的道士多是年輕小伙子,開朗豁達。只要不是在做儀式時,他們都是面帶笑容,有時甚至高談闊論。他們也樂于回答我們提出的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多數道士都不是職業性的,但他們經常被鄰村甚至鄰縣請去,為他們禳福消災。對他們而言,從中可以獲得一筆不小的收入。
在八井村畬民的觀念中,鬼神似乎無處不在,大樹有靈,大石頭有靈,田野鄉間四處都是神靈的寄身場所。哪家大人或小孩生病了,他們首先想到的便是在什么地方沖撞了神靈。于是,請來的道士便忙碌開了,又是念咒,又是祈禱,求得的當然是心靈上的安慰。只是到萬不得已時,他們才去看醫生。
調查期間,我們從一村民家征集到一批從清代到民國時期的契約文書。村長和他的太太一再叮囑我們,千萬不要把它們帶回家(我們寄宿在他們家中),放在村委會辦公室就可以了,否則他們“會害怕”(村長太太的原話)。為了不引起他們的恐懼和緊張,我們直到離開八井村時,才將這些契約文書直接從村委會帶上了公共汽車。他們認為,如果將此類物品放置在住宅中,可能會給家人帶來厄運。八井村精英人物、原羅源縣政協主席雷××七八年前不幸遭遇車禍,族人便認為是他把族譜存放在自己家里的結果。他本人可能也這么認為,所以事故之后,他便將族譜從家中轉移到了哪個政府部門的資料室,致使我們在調查期間始終未能找尋到該族譜,留下一個最大的遺憾。
他們相信,凡是與已逝祖先相關的物品,都帶有神性。這種泛靈式的信仰,使得八井村畬民對此類物品采取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只要不是自己非常熟悉的近親,凡他們用過的甚或與他們有關的物品,都盡量不去接觸它,否則就可能給自己和家人帶來禍害。
這種觀念和心理使我們對其祖先崇拜產生了質疑。因為,如果他們真的是崇拜祖先,就應該相信祖先神靈的庇佑,而不是對他們采取時時處處提防的態度。我們據此認為,祖先崇拜并非畬族信仰的原生形態,而是因為受到漢族文化的影響。否則,我們就無法理解其中隱含的這種矛盾性。
古今經濟
八井村地處羅源灣內側的山區地帶,古代時自然條件惡劣。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生活應該是艱難的。但是,至少在清中葉以后,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從清代八井村的墓葬形制來看,與周邊漢族村落的墓葬并無二致。墳墓均用巨石砌成,占地面積不小。墓碑碑文陰刻,涂以紅漆,字體遒勁有力,明顯出自行家之手。如果沒有相當的經濟實力作為支撐,建造這樣奢華的墳墓是不可想象的。而且,這種墳墓在八井村還不在少數。
清乾隆年間,八井村還出現了像雷君恒這樣富甲一方的人物。他在村中建造了兩棟規模宏大的八扇房,一棟留給長子,一棟留給次子和三子。時至今日,其中的一棟還矗立在舊村中,另一棟據說也是數年前才拆毀。
雷君恒的第7代孫雷坤照是當時村中惟一的“秀才”,寫得一手好字,在八井村所屬的地方享有不錯的聲望。八井村清代的契約文書基本上都是因為他悉心保管而得以留存至今。一些不識字或識字不多的地主還把自己的契約寄存在他家。從這些契約來看,清光緒九年(1883年)直至民國初期,他一直都致力于典買山林、田地,還大肆在民間放貸,賺取高額利潤。
如今,雷君恒的后代子孫已過上更為幸福的生活。從20世紀80年代始,率先富起來的村民就搬離了半山腰的八扇房,紛紛在山腳平地蓋起了高大寬敞的新房,形成了規模更大的八井新村。走進村民家,彩電、洗衣機、電話等應有盡有,一些人還置有在農村并不實用的冰箱。摩托車也成為了年輕人便捷的交通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