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撐起愛的天空

青　松

編者按：本期的“婚戀心曲”來自一位正在服刑的犯人的親身經歷。這也是我刊首次刊登在押犯人的文章。閱后，我們不能不感謝那些始終關愛著“劣勢群體”的工作者，是他們在用“心”和“情”支撐著那些幾乎要自暴自棄的人們，幫助他們走出心靈的陰霾，重新樹立生活的信心和勇氣。在此，我們特向文中提到的監獄工作者和心理工作者致敬！并衷心地祝愿青松今后走好。

“愛”，能使枯枝重發新芽，能身處寒冬而備感溫暖，能讓失望甚至絕望的人重新煥發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氣。

我７０年代生于一個干部家庭，父親是一位政法干部。高中輟學后，我結識了社會中一些閑雜人員，整日沉溺于紙醉金迷之中。然而，從小桀驁不馴的我對親人的三令五申、苦口婆心總是充耳不聞、視而不見。１９９９年３月，在一次幫女友表弟械斗的案件中，因觸犯法律，我被云南省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１５年，終自食其果。

（一）

“愛情”具有創造力，更具有毀滅性。入獄后，在女友頻繁的探視及不斷的自責中，我原以為找到了“真愛”；在監獄干警的諄諄教誨與深挖罪錯根源的反省中，我駭然發現，自己這一大段人生的盲點旅程，全是齷齪和迷茫，幡然醒悟中，我對自己說：對自己不滿，那就改變吧，一個人活著最起碼得對自己和他人負責。于是，在改造中我做得比誰都用心，總是將自己的余暇安排得滿滿的，不讓自己有絲毫松懈的機會，讀書、寫作、繪畫，還報名參加了函授，準備迎接高自考，年年被評為“勞積分子”、監獄級“犯人優秀教員”、“優秀通訊員”。由于表現突出，監區還根據我的所長，讓我負責監內廣播、宣傳報道、文體活動，并獲得兩次減刑近四年的裁定。不論獲得什么樣的證書和裁定，我都會小心翼翼地裝進信封，工工整整地寫上女友的名字，旨在告訴她：在新生的路途中，我正奮力急追，去努力縮短著彼此的距離。“愛情”創造了這一切。

２００３年１２月９日，我像往常一樣興沖沖走進接見室，當看到女友的神情，莫名與不祥涌上心頭。交談中，女友流著淚說：有人催我結婚了。聽到這消息，我的胸口如遭重捶，分明聽到自己心底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音，耳鳴失聰好一會兒，我對女友說：“不論現在或將來我都同意，理由很簡單，因為我愛你。”雖然話語很輕，但女友還是哭了。

夜里，我失眠了，輾轉中依依羅列著從前彼此的海誓山盟，破碎的情愫在胸口激蕩不已，決堤后全是苦澀，從前纏綿悱惻、卿卿我我的鏡頭回放于腦際，電話里“想你，愛你”那醉人的呢喃余溫猶存，怎么這一切說沒就沒了呢？為什么自己付出的是別人不愿付出的數倍？為什么自己將一個男人最寶貴的“黃金段”扔進了大墻，就換不來她的等待呢？太多困惑、太多不明白、太多不心甘。寒冬的深夜，我感覺不到冷，卻分明感受到仇恨的火焰從心底漫延開來，越燒越旺……我也曾問過自己，這樣的心理健康嗎？回答是肯定的，“不”！但我又該怎樣走出這情感的誤區呢？

白天，我掛著“塑料花”般的笑容面對著應接不暇的改造，可總是未做完這件事便忘了那件事。夜晚卸去偽裝，借助藥物才能入睡。面對著第二天強烈的藥物反應，我總是攥緊衣角，安慰自己，挺過今天就好了。看著案頭累積的函授作業及鏡子里日漸消瘦的臉頰，我悲愴不已。這些年是什么一直支撐著自己？是希望，是出獄后與她踏上紅地毯，向親人與社會交一份滿意答卷的希望；是什么促使囹圄中的我發奮、上進，是責任，是那個將來能為她撐起一方晴空的責任。可這一切在瞬間怦然坍塌，我情感的天空在無際的陰霾籠罩下傾斜了，漫漫黑夜中，多想觸摸那一縷陽光，別讓自己生命的小舟再迷失航向。

（二）

監獄干警為我架起“連心橋”。對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監區干警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主管干警、管教股長分別找我談心，談我的現在、將來，枚舉著一個個曾經講過多遍的棄舊圖新的范例，每當話題窘迫時，我分明感覺到干警的用心良苦，閑談中我淡然一笑，他們都深感欣慰。一日，劉副監區長與我進行了一番促膝長談，交談中一次次關掉妻子催他回家吃飯的手機。最后，他征詢我的意見：需不需要監區出面去電話、發函或派人與我四年無通訊的父親聯系？我堅定地說：“不！自己釀的苦果，就讓我自己咽吧！我能站起來，但我能不能預約一名心理咨詢師談談心？”劉副監區長愣了片刻，答道：“我們也有此意，還怕你忌諱呢！”副監區長笑了，我也笑了。一封長達七頁的信，就這樣越過大墻飛往云南人民廣播電臺經濟生活心理咨詢室金麗老師手中。另外，監區還同意每天給我一小時“親情電話”的時間。

（三）

心理咨詢師撐起我情感的天空。在監區安排下，我與金麗老師通了電話。聽完我的傾訴，她一個勁地勸我別氣餒、要振作起來。情感上的事做一番努力即可，愛的永恒方式——在心中，何況愛情不是生活的全部。金老師不厭其煩地與我談人生、講典故。交談中得知我喜歡文學，她寄給我她寫的一篇文章《守望靈魂的家園——〈玉觀音〉觀后感》。之后，她問我生活上缺什么，需不需要她來看我？面對著句句肺腑之言，面對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親情，一次次的感動從我心底蔓延開來。

此后，每次交談，金麗老師對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說“真話”。當問及從前和現在我對此事的真實想法時，我坦誠地說出自己的三種想法：（１）灑脫地揮揮手說再見；（２）盡自己最大的努力；（３）兩年后上報刊的頭版頭條。電話那一端緘默不語，靜得讓我聽得到自己的心跳。半晌，她問我：“你走到今天，容易嗎？”“不容易。”“放棄意味著什么？”“頹廢與墮落。”

之后，她循循善誘地說道：人生有兩條路，一條向上，需付出艱辛與克己，就像你的現在。一條向下，只需放任自流，但終將咎由自取，就像你的從前。只要向上的信念不倒，一切付出終有回報。人生需接受你能接受及你覺得不能接受的一切，要學會原諒自己及原諒別人。不能因為別人背叛了自己，就因此背叛生活，你可以選擇第一個想法，具體實施第二個想法。我會盡我所能幫你，但前提是你必須調整心態，完成兩個思考作業：第一，跳出個人小圈子，重新從社會及公眾利益的角度認識自己的犯罪；第二，不責怪女友，用角度互換法深邃思考。

深夜，我梳理著紛亂的思緒，扒開人生的廢墟處，我仿佛看到了昨日飛揚跋扈、肆意妄為的自己——公共場所一片狼藉，驚恐的人們四處逃散，被害人家屬在法庭上血淚的控訴，親友的扼腕痛惜……一幕幕令我窒息，一身的斑駁真難以用文字形容；看守所、戒毒所門前，曾留下女友多少徘徊的足跡、守望的身影，多少個午夜夢回擔驚受怕，多少次環腰抱背的哭泣勸阻……記得有一次，女友外出歸來，當見到蜷縮在沙發中因過量吸食毒品而導致休克的我時，嚇哭了，手忙腳亂地為我做著人工呼吸、掐人中、激冷水、注射鹽水，用自己嬌小的身軀背起我不停地顛簸著……醒來后的我，發現自己躺在女友懷中，辨不清女友是哭還是笑，只感到一串串滾燙的淚珠落在自己臉頰上，濺起一朵朵凄美的淚花。這類似的例子多得讓我記不清，是女友一次次將我從死亡的邊緣拽回來，而我對女友的承諾，卻如同啤酒中的泡沫，轉瞬即逝。而今女友已２８歲，花期般的年齡正在逝去……試問這些年，她跟著我，有過幸福嗎？沒有！她快樂過吧？沒有！時至今日，我還詛咒著女友，怎么就不能心懷坦蕩地說聲：祝你幸福……醍醐灌頂般的豁然開朗中，我早已抑制不住淚雨滂沱。

第二天，我電話告知金麗老師，我找到答案了：“應該以一顆感恩之心去面對女友、面對社會、面對人生。”同時我還告訴她，她寄的文章收到了，并衷心地謝謝她使我讀懂了真正意義上的《玉觀音》。電話那端，我聽到金麗老師欣慰的笑聲……

１２月２３日，金麗老師電話告訴我，收到我的信后，她們非常感動，電臺十分重視，針對我的事，電臺決定于２５日做一期名為《情感的天空》專題節目，并提前作了節目預告，讓我留意收聽。同時告訴我，她剛與我女友通過話……其實，女友十分愛我，已下定決心等我回來。電話那邊，金老師一邊說一邊不停地打著嗝，我疑惑地問她怎么了。她說：“沒事。剛才與你女友通話，錯過了做飯時間，現我正在扒冷飯呢。”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我心中猶如打翻了五味瓶。

１２月２５日圣誕夜，我打開收音機，收音機里傳出主持人的話語：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讓我們將目光投向這一特殊的群體——服刑人員，用我們最真摯的雙手，為他們撐起一方情感的天空……電波穿過漫漫黑夜，如春風化雨般滋潤著一顆顆干涸的心，譜寫著動人的圣誕旋律！一串串詢問與關懷的電話不停地飛向電臺、飛向金麗老師，有工人、干部、高校學生……滿溢著祝福、鼓勵、告誡和關愛。面對著這款款濃情，再也抑制不住內心感激的情愫——我眼圈紅了。

（四）

１２月２８日，當我與女友再一次在接見室見面，彼此深情地凝視時，誰都沒說話。那一刻，所有的語言都顯得多余，接見的時間快到時，我真誠地對女友說：“謝謝你陪我走過這一段人生的荒蕪，我愛你！不論現在或將來我都尊重你的選擇。但要答應我，你必須幸福！”語調不高，字字有聲，說完，我快速走出接見室，雖有許多酸楚如鯁在喉，但腳下卻輕快了許多，我知道自己成功了。

匆匆撥通金麗老師的電話，本想由衷地說聲“謝謝您”，卻先提了這樣一個問題：金麗老師，是什么促使您給予我這個陌生人太多真誠的愛？電話那端，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責任與追求！”同樣輕描淡寫，卻猶如一聲春雷，掠過我的心頭，留下的是無盡的震顫與悸動……

是啊，一種要使年輕的生命在逆境中正視人生的責任和一種對引導他人走出情感誤區的圣潔追求，促使金老師母性的偉大、溫和、柔美、善良、憐憫和無所不在的愛心熠熠生輝。金老師的崇高，如同一面鏡子，使多少人看清了自己的齷齪與渺小。

有金老師為我撐起情感的天空，重校人生的航向，我何懼前方夜黑、霧漫；有干警的指路引航，我生命的小舟正揚帆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