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貽斌
1
通往學校的路,是一條柏油路。冬天,柏油路面干干的,硬硬的,很好走。一到了夏季,太陽一曬,柏油就被曬出來了,熔化了,黑亮黑亮的,赤腳是千萬打不得的,會燙得你像只麻蟈亂跳,嘴里叫著哎喲哎喲。即使是穿了鞋子,也不時地被柏油粘住。
通往學校的路,有一個長長的陡坡。每天有許多的汽車和板車來來往往,汽車就不說了,那些板車真是一道風景,像一線線連綿不絕的螞蟻。車夫們拖著沉重的貨物,一步步地艱難地爬著陡坡。
我知道,他們都是從火車站拖來的,然后,再拖進我們這個小城的各個商店。拖的貨物無所不有。有餅干,有荔枝,有柿餅,有紅棗,有片糖,有糖粒子,還有火柴香煙蚊香肥皂,等等等等。凡是我們要用的要吃的,都在板車上。那些貨物一般都是用麻袋裝了的,堆在板車上,再用粗大的麻繩索緊緊地捆起來,簡直像一座灰色的小山。我的確很佩服那些拖板車的人,我在想,一個人怎么能夠拖得動那么沉重的貨物?
但是,我還是比較喜歡看那些車夫們拖空車的時候,一個個輕輕松松,健步如飛,板車發出咣咣的空洞的聲音,一路下坡,眨眼就不見了。如果是在夏天,膠輪子壓在熔化了的柏油路上,則發出一陣陣滋滋滋的聲音,有點悅耳動聽。像一種罕見的樂器在不斷地彈奏。
而當他們拖著沉重的貨物回來時,就完全變了樣子。臉上的輕松消失了,雙手緊緊地抓著車把,像蝸牛一樣慢慢吞吞地走著,拖得非常的吃力。尤其是上坡時,車夫們便咬緊牙關,俯著上身,腦殼簡直像要貼在了地上,眼睛盯著腳下,巴望著早點爬上陡坡。腿上的肌肉繃得鐵緊鐵緊,尤其是腿上那些縱橫交錯的筋,鼓得像一條條痛不欲生的粗大的螞蝗,汗水如雨似地摔在馬路上。兩只腳板,尤其驚人,簡直像兩只巨大的鐵釘,一步又一步地牢牢地釘進路面,才得以讓沉重的板車不至于后退。也像一把奇特的尺,一寸一寸地丈量著收獲。也有實在是拖不動了的,便不再走直線了,采取走之字形的方式,像螃蟹似的,一橫又一橫地爬著,雖然速度很慢,也不失為一種爬坡的技巧。
所以,我要為人民做好事,是非常便當的。我只要走過去,伸出雙手,在板車的后面一推,好事就做成了。可是,我當時一點為人民做好事的心境也沒有,爸爸媽媽被下放到很遠的一個農場勞動去了,半年才能允許回家一趟,姐姐也下鄉去了。我跟奶奶一起生活。奶奶似乎生怕我一下子就長高了,每餐只給我吃一碗飯。我說,奶奶,我肚子很餓。奶奶就說,崽呀崽,家里如果有,奶奶難道還不讓你吃飽嗎?我覺得奶奶說得還是有點道理。
不過,我的肚子每天餓得咕咕叫,像有一堆麻蟈在叫喊,我哪里還有力氣幫人家推板車呢?但有時也想到了雷鋒叔叔。可是,雷鋒叔叔跟我不一樣:一,他是解放軍,幫老百姓做好事是應該的,子弟兵嘛。二,他在部隊里,飯還是有吃的,他有力氣為人民做好事。我就是經常這樣的原諒自己。
但并不是說我沒有為人民做好事的心腸,我常常看到那些車夫艱難地拖著板車,一步一步地慢慢地爬著陡坡,我的心里就要微微地一顫,良心于是就悄悄地對我說,趕緊去幫幫人家吧。可是,我的肚子又堅決不答應,并且高聲大嗓地說,你不要聽良心的話,他娘的,它沒有生崽不知道肚子痛,如果你每餐吃得飽飽的,還用得著它說這個話嗎?
它們于是爭吵起來,對于它們之間的吵鬧,我一般不予理睬。如果吵得太厲害了,我就要大聲地罵它們,吵什么吵?吃多了嗎?肚子卻長著一張臭嘴巴,甚至還冷嘲熱諷地說,要是吃多了就好羅,那我也會支持你為人民做好事。
2
不過,有一天,良心還是終于戰勝了肚子。
事情是這樣的。
那天,我放學之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像平時那樣,對那些從我身邊經過的拖著沉重貨物的板車視而不見。我說過的,那是一個長長的陡坡。不太爭氣的肚子這時又叫喊了起來,虛汗從我的額頭上身上無聲地流下來,我急著回家吃飯。
許多的板車在爬著坡,遠遠一看,像是一隊隊的蝸牛在搬家。這時,我看到我身邊的一輛板車特別地緩慢,進一步,居然還往后面退兩步,車身在不斷地左右搖晃著,有時車輪竟然僵持不動。我知道,這是車夫與板車在進行著力量的爭奪。我生怕它突然會翻車。而且,上陡坡時,載著沉重貨物的板車是不能停滯不前的,一是它停不住,因為板車會自動往下面滑去,二是如果一旦強硬地將板車停下來,你若是再想起步,如果沒有人幫助,那是非常困難的。那高高的貨物,面孔十分的冷漠,一絲的同情心也沒有了。這的確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可以想見,這個車夫幾乎連走之字形的力氣也沒有了。
于是,我又禁不住看了一眼那個車夫。車夫打著赤膊,汗水在古銅色的蒼老的皮膚上汩汩流淌,他年老體弱,估計起碼有五十多歲了,人瘦得像一把絲瓜筋,骨頭棱棱的,一頭白發,腳下穿著一雙破爛草鞋。
車夫這時也偏過腦殼,斜斜地瞟了我一眼,我發現那深陷的眼睛里充滿著一種絕望,又充滿著一種渴望和哀求。
我于是猶豫了起來,我知道良心與肚子又在吵架了,但我這次卻堅定不移地站在了良心的一邊,并將肚子狠狠地罵了一通,你也不看看眼前的這個老人,他是多么需要我去幫助他呀。
我沒有說話,便走到板車的后面,幫他推了起來。于是,板車明顯地靈活了起來,一寸寸地朝坡上爬去。老人并沒有說話,但他肯定強烈地感覺得到后面有人在幫他。我也看不到他感激的目光,因為高大的貨物擋住了我們的視線。但我知道他是非常感激我的。
這時,我暫時忘記了爸爸媽媽以及姐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但肚子卻仍然不肯放過我,大聲地叫喊,你搞什么鬼?我已經餓得不行了,你就趕快回家吧。
可是,我充耳不聞。我低著頭,雙手搭在麻袋上,使勁地推著。我的汗水叭叭地打在了柏油路上,熔化了的黑色柏油立即將我的汗水吞噬了。膠輪發出艱難的滋滋聲,遠沒有放空車下坡時的那種悅耳動聽。這種聲音,很容易讓人想起人生的滄桑和磨難。
推著推著,我便抬起了頭,望著眼前的那些麻袋,我不知道那些麻袋里裝的什么貨物,但隱隱地,我又聞到了一種淡淡的香甜味,于是口水便不爭氣地流了出來。我敢肯定,這里面裝的是可以吃的東西。
欲望于是讓我仔細地觀察這些麻袋,它們像密不透風的麻臉,板著面孔警惕地看著我,似乎在提防我打它們的主意。這時,我突然發現堆在板車左側的一只麻袋上,有一處麻線開了,居然有一個小指頭般大的洞眼,露出了一點深紅色的貨物。我于是一只手推著板車,一只手便好奇地伸到了那個小洞上,悄悄地撥了撥,然后又往里面一摳,竟然摳出了一粒干紅棗。
這真是我沒有想到的啊。我看看左右無人,便毫不猶豫地將它吞進了嘴里,我不敢發出咀嚼的聲音,害怕車夫聽見。我硬是用嘴巴將它細細地磨碎的,連棗核也不敢吐。
于是,我立即聽見肚子在大聲地夸獎我,嘿,你干得不錯,繼續干吧。我似乎得到了一種鼓勵,我真的繼續干了,但我不敢再吃了。我開始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而且我非常的低調,悄悄地摳出一粒來,就迅速地放進了書包里,摳一粒,又趕快放在了書包里。我就是這樣一邊在做著好事,一邊又在干著壞事。
那個過程是非常緊張而刺激的。我推車用的力氣也更大了,因為我擔心前面的車夫會感覺得出來。我不能讓他有任何異常的感覺。我摳棗子的速度也非常的快迅,我簡直像一個偷竊高手,沒多久,便摳出了十五粒紅棗,洞里面都被我摳出了一個小小的空間。于是,我再也不敢摳了,還是適可而止吧。因為我擔心會被他發現。然后,我小心翼翼地將那個小洞扯攏了一些,盡管無濟于事,但也可以遮人耳目。
等到我完成了這件不光彩的事情之后,板車也已經終于爬上了坡。這時,板車停了下來。我卻松開雙手,便迅速地跑開了,我生怕他那一雙深陷的眼睛看出了我的勾當,因為我的臉色也肯定不會太正常。當時,我做好事的感覺真是一點也不復存在了。
我邊跑邊往后面看了看,那個車夫舒展著身子,站立著一邊擦汗,一邊在向我招著枯枝般的手,他肯定想說謝謝我的,但我已經飛快地跑開了。不過,倒是這一來,我給那個車夫造成的印象肯定是很不錯的,他還以為我是一個只做好事卻并不需要謝意的人。
我回到家里,將那十五粒紅棗分成了五份,每人三粒。爸爸媽媽和姐姐的那一份,我都給他們留著。奶奶很驚訝地問我,紅棗是哪里拿來的?我裝著很高興地說,是同學給我的。
只是從那以后,我卻再也不敢去幫別人推板車了,而且我每次都離馬路遠遠的,因為我害怕又碰到那個老車夫,害怕他找我的麻煩。還因為我擔心自己又會忍不住一邊做好事,一邊干著壞事。雖然那顏厚無恥的肚子老是慫恿我去,但我的良心卻堅決不允許。
3
有一天,何老師出了一個作文題,叫著《記一件難忘的事》,我本來想寫寫我的爸爸媽媽去那個很遠的農場勞動的事情,也很想寫寫我姐姐下鄉的事情,但想了想,還是寫不得,因為他們走的那天,我們全家抱頭痛哭了一場,像生離死別一樣,非常地傷感。于是,我就想起了幫人推板車的那件事情來。
這樣,我就寫下了如下的文字——
記一件難忘的事
有一天,我正走在放學的路上,突然狂風吹起來了,一眨眼,黃豆般大的暴雨也跟著下起來了。那時還只有四點多鐘,可是天色已經黑得不行了,那些黑鴉鴉的云團就像一床巨大的棉被,要罩到了地上。于是,我飛快地跑了起來,想早早地回家。
這時,我看見馬路上有一個拖板車的老伯伯,拖著一車沉重的貨物,正在非常吃力地一步一步地走著。而且,又是上的陡坡,那就更加吃力了。我十分擔心車翻傷人。我這時心里也非常地猶豫,因為下這么大的暴雨,我的一身都淋濕了,這很容易生病的。但是,看著老伯伯一個人拖著板車,不去幫一把,心里又很過意不去。這時,我想起了毛主席的偉大教導:“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于是,我就毫不猶豫地跑了過去,對那個老伯伯說:“老伯伯,我來幫你推吧。”老伯伯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說:“孩子,下這么大的雨,你還是趕緊回家吧,淋濕了一身可是要生病的啊。”老伯伯取下自己頭上的斗笠給我戴,我沒有答應。我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中國人連死都不怕,還怕困難嗎?”我說完,就走到板車的后面,幫著推起來。
好陡的坡啊,前進一步,都是多么的艱難啊。這時,風刮得更猛了,雨下得更大了。我本來是用雙手推的,但我馬上用肩膀推,這樣力氣更大一些。我這時感到了全身很冷。這時,我又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導:“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于是,我的信心更足了。我想,不管風有多大,雨有多猛,我一定要幫老伯伯把板車推上坡。
馬路上幾乎見不到人影子了,只有汽車不時地駛過。路邊的槐樹,被風雨吹打得東倒西歪,搖頭晃腦的。我在暗暗地嘲笑著它們,你們沒有我堅強啊。
半個小時過去了,我幫老伯伯終于將板車推上了坡。老伯伯停下了板車,感激地說:“孩子,真是感謝你啊。“老伯伯還伸出手來摸摸我的頭,幫我擦了擦臉上的雨水。那時我感到非常的溫暖。心里甜絲絲的,說:“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我就對老伯伯說了一聲再見,然后就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說實話,我寫完之后,心里是很得意的,我自以為是很出色的。因為這的確是來自于生活,我只不過是把氛圍渲染了一下,比如說,我幫老人推板車的時候,并沒有下大暴雨。再就是,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我當然不便將我偷紅棗的事情也寫上去,如果寫上去,那還能是在做好事嗎?我那時候就學會了對于材料的剪裁。
第二天剛下課,有同學叫我,說何老師讓我去一趟辦公室。我一聽,心里就怦怦地跳起來,我已經預感到了,何老師肯定是表揚我的作文寫得好,說不定還會當做范文在班上念呢。
何老師很有水平,聽說是某大學哲學系畢業的,河北人,個子很矮,三十多歲的人,頭發居然就發白了,像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可見他是很用功的。他能說會道,無論是爭論什么問題,老師們沒有一個人能爭贏他的,而且說的那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就讓那些說方言的老師無地自容。而且他一激動起來,口水四濺。
可惜得是,他卻一直還沒有找對象,老師們也給他做過介紹,但那些女的都是嫌他個子太矮了。我覺得那些女的也太沒有眼光了,男人個子矮不要緊的。不是有俗語說么,天上的鷂子,地上的矮子。就說明矮子是很有本事的。何老師就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不然,師生們佩服他做什么?
我一走進何老師的辦公室,他正坐在一把破爛的椅子上,手里拿著一枝紅蘸水筆。他見我走近了桌子,便用蘸水筆指著我的那篇作文,臉色非常嚴肅地說,你寫這篇作文的用意是什么?
我一聽,知道不是我所預料的那樣會表揚我,心里于是慌亂地跳起來,以為他已經知道了我偷紅棗的秘密。
我低下了頭,企圖進行最后的狡辯,便底氣不足地說,用意?就是寫做好事么。
何老師用他那雙尖銳的眼睛,很哲學地看了我一下,然后,把本子重重地推到了我的眼下,說,你從頭到尾看看吧。
我于是就從頭看起。我發現他在我描寫暴風驟雨的那一段文字的下面,劃了長長的一線,還有描寫車夫吃力爬坡的那些文字下面,也劃上了長長的一線。我開始還以為是我寫得好,因為平時的作文有了妙處,何老師都是這樣劃上一線的。但我還感覺到了,這些線條與以往的有所不同,因為以往的那些線條是呈螺旋形狀的,可以看出老師批改時那種得意的心情。而眼下的這些,卻是一些帶著質疑的直直的線條。
我再翻到最后的批語,何老師居然是這樣批的:整篇作文的氣氛令人感到十分的壓抑,在風雨飄搖之中,一部破爛的板車在艱難地爬著陡坡,作者的用意是什么?是什么寓意?兩個紅色的問號打得大大的,粗粗的,觸目驚心。
我真是傻眼了,因為我實在是不明白何老師的批語到底是什么意思。難道說,我寫這個幫助別人推板車的事情還有什么寓意嗎?一是以我小小的年紀,當時根本就弄不懂寓意這個詞是什么意思,二來我的確不知道我有什么寓意。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是從我的作文里面隱隱地聞到了什么異味,而且一定是用他哲學的腦殼來看待這篇小小的作文的。
我臉上于是充滿了一片疑惑,心里頓時緊張起來,怯怯地說,我就是寫幫人推板車么。
何老師又拿那很哲學的眼光尖銳地掃我,說,你難道僅僅是寫幫人推板車的事情嗎?然后,看看手表,叫我跟著他出來,在操場上走著。
昨晚上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土操場里一片泥濘,我們小心翼翼地散著步,像在滑冰。我的心里萬分的緊張,不知結果如何。
我以為何老師一定會直言地告訴我,這篇作文的寓意是什么,它為什么不好。可是,他卻沒有說,也許是看我年紀還小吧,即使說出來,我也未免懂得那些深奧的道理。何老師背著雙手,板著臉,然后耐心地開導著我,你一定要好好地想一想,是不是有什么人叫你這么寫的?
我的鼻尖上冒出了汗珠,老實地說,沒有,我爸爸媽媽都在農場勞動去了,姐姐也下鄉去了,我跟著奶奶,她不識字。
何老師突然停了下來,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我,許久沒有說話。我害怕看那雙眼睛,趕緊低下頭來,望著腳下的泥巴。
何老師忽然很嚴肅地說,我要告訴你,這件事情會記到你檔案里面的。他的一只手狠狠地在空中揮動著,似乎把這件事情已經寫進了檔案里。
我目瞪口呆。
我那時雖然不懂得在檔案里記上一筆的嚴重性,但我能夠隱約地感覺到,它一定會影響我的將來。
這時,幸虧上課鈴響了。
老師說,你去上課吧。
于是,我趕緊跑開了,跑著跑著,淚水突然一聳,禁不住嘩嘩地流了出來。
4
何老師雖然沒有再找我的麻煩了,但我總是盡可能地回避他,心里頭卻沉沉地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我知道這件事情一定被他記在檔案里了,對于我的今后肯定有著巨大的影響。后來,我讀完初中以后,就不準我再讀了,而是叫我插隊去了,可是許多同學卻上了高中。我不知道這是因為父母的問題影響了我,還是那檔案里的事情影響了我。
一直過了好多年之后,我比較地懂事了,忽然想起了這件事情,細細地一分析,才恍然大悟,哦,我終于明白了何老師為什么要用那樣很哲學的眼光來看待我的作文了,心里便仍然泛濫起一種隱隱的后怕和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