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競 袁 進
朱競:袁先生,能說說您對中國20世紀的印象是怎樣的嗎?
袁進:從某種意義上,20世紀對中國來說,幾乎可以說是一個文化的世紀。在中國歷史上,盡管一直有著“以文治國”的傳統,但是像20世紀這樣強調文化力量的實在是從未有過。當時的人們認為,中國處在亙古未有之奇變之中,國家的興亡,取決于文化,對文化的推重,成為世紀的特色。早在世紀初,“文學救國”論就統治了文壇。梁啟超宣稱:中國的貧弱是因為小說不好,中國的國民被小說教壞了,要改變中國的政治,就要改變中國的國民,于是,先要改變中國的小說。這大約可以說是“文學改造國民性”的先聲。劃時代的“五四”運動,是一場新文化運動。美國學者林毓生已經指出:“五四”運動的領導者們都有以文化運動改變社會的設想。他們認為中國的現代化,已經學習了西方的器物,西方的制度,現在有了世界上最先進的共和國體制,卻沒有成效,就因為傳統文化的關系。只有改變中國文化,才能實現現代化,建立富強的新中國,大革命失敗后,“槍桿子里面出政權”成為主導思想,武裝斗爭成為中國革命的主要形態。然而仍舊有著“軍事圍剿”與“文化圍剿”的說法,文化依然占據著重要地位。建國以后,文化領域“興無滅資”問題一直是毛澤東親自著重思考的問題。所以毛澤東會發動一場旨在反修防修的“文化大革命”,用“文化革命”、“破四舊”來堅持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對文化的推重由此可見一斑。八十年代以來,更是出現了“文化熱”,在某種程度上,今天學術界最熱門的問題,仍舊是“文化”。
朱競:今天的文化討論,當然不能再停留在“五四”時期的層面上,在21世紀的開頭,回顧20世紀中國文化的發展,也許能夠看出一些問題。
袁進:的確是這樣。20世紀如此推重文化,目的自然是變革中國傳統文化,以適應“現代化”的需要。但是20世紀初的中國學者,在主張“現代化”的同時,也看出“現代化”的弊病,他們對中國傳統文化大多有著較強的自信。王國維提出學無分中西新舊,只有真理。并且相信在真理的最高層面上,中學與西學是相通的。章太炎也曾經證明莊子與佛學和西學在最高層面上是相通的。他根據《易經》和“唯識論”提出“俱分進化”,指出“進化”并不僅僅是進步,“善也進化,惡也進化”。歐洲要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才普遍意識到這一點。無論是康有為、梁啟超,還是嚴復、蔡元培,他們在引進西學時都曾強調西學的價值,但是,他們后來又都強調中學的價值,堅持中學具有同西學一樣的生命力。今天看來,他們更像是注重中學與西學的對話,引進西學以光大中學。他們在觀念上,更像一個多元主義者,所謂“和而不同”,既承認西學的領先地位,又堅信中學可以自我更新。各種文化都有它存在的價值,它們互相影響,獨立發展。
朱競:這很符合今天“文化多元化”的看法,在當時是超前的。
袁進:然而,中國近代追求“現代化”的動力是“救亡”,在追求“現代化”時期,中國面臨亡國滅種的危機,要通過“現代化”來富國強兵,避免被瓜分的命運。受“進化論”影響,這時中國思想的主流,是激進主義的。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前后,激進的中國人已經失去對中國傳統文化能夠更新的自信,相信中國傳統文化是實現“現代化”的障礙,這一思潮成為當時文化的主流。他們擔心擠不上“現代化”這班車,寧可拋棄中國傳統文化,只要“西化”或者“蘇聯化”,以實現國家的富強。這時,“現代化”就等于“西化”或者“蘇聯化”,連吳稚暉都主張把線裝書扔到茅廁里,更不要說胡適的“全盤西化”和魯迅的“少看以至不看中國書,只看外國書”。這種“現代化”主張又變成一種一元化的觀念,他們當然也知道生為中國人,中國傳統文化不可能完全不要,胡適曾提出“整理國故”,寫了《白話文學史》;周作人也把“五四”新文學與晚明的公安派聯系在一起,追求“五四”新文學的源流。但是這種“整理”已經多半是按照西方的“現代化”標準,而不是從中國傳統文化自身的立足點出發了。錢鐘書和朱自清都曾經指出周作人在《中國新文學源流》中對“詩言志”的誤讀。以周作人這樣富于學養的學者怎么會犯“望文生義”的錯誤?說穿了也很簡單,這是周作人出于追述“新文學”歷史需要的整理,這是“現代化”的需要,難免發生以西學解中學的誤讀。“五四”時期崛起的一代學人是從舊營壘中殺出來的,他們對中國傳統文化還是有著比較深切的了解。但是這一整理后來便演變為“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實用主義做法,“取”和“去”的人一方面已經失去對中國傳統文化自我更新的自信,一方面對中國傳統文化的了解也已經不如前一代人。他們用來“取”和“去”的標準,只能是西方的或者是蘇聯的,其結果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割裂與失落。
朱競:我們試以中醫為例:今天大約很少有人再會否認中醫的存在價值,就連西方人也在學習中醫,并且找中醫看病。但是在30年代,中醫是否應當保留,是一個爭議很大的問題。這是為什么?
袁進:其原因就在于用當時科學的標準衡量,中醫缺乏科學性。魯迅就曾經說過:“中醫是有意無意的騙子”。為了保留中醫的行醫權,當時還曾經發生過中醫集體到南京國民政府請愿的事件。今天我們已經可以理解:中醫作為中國傳統文化,其對人體的理解,有著中國文化的深厚底蘊。其陰陽五行、經脈氣血虛實的理論,雖然一直是迄今為止的西方科學難以解釋的,但是它的價值并不因為西方科學難以解釋就降低了。恰恰相反,中醫的存在與實踐的成功,到是為科學提出了新的課題,促進了西醫的發展。但是,我們后來的中醫教育,追求的是科學化,是中西醫結合,實際上力求用西醫來解釋中醫,以至今天我們已經很難找到一位完全憑著:“望、聞、問、切”來診斷疾病的中醫,依靠聽診器和拍片子等西醫治療手段,已經使中醫的思維西醫化了,中醫自身的進一步發展,事實上成為問題。中國文化的割裂,它與西方文化的關系,也是如此。
1927年,王國維自沉于北京昆明湖。陳寅恪在解釋他的死因時指出:“凡一種文化,值其衰滅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鉅劫奇變,劫竟變究,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后世所極衰而深惜者也。”對王國維自殺的死因有許多不同的說法,陳寅恪所說是否是事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陳寅恪自己正是這樣看待當時中國文化的,因此才會有王國維殉文化的說法。在陳寅恪看來:王國維殉中國傳統文化,恰恰體現了自由之思想與獨立之精神,這二者并非是從西方來的舶來品。陳寅恪對于當時用西學解釋中學不以為然,而是強調對中學應當有一種本質上的理解,能夠深入到它們的邏輯起點:“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發于同一境界,而對其持論所以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可惜的是:當時人很少能理解陳寅恪對中國傳統文化失落的感慨。也很少有人能象陳寅恪那樣研究中國古代文化,追尋它自身的價值。于是這種失落成為歷史潮流,無可挽回了。在一個多元化的世界,它們本來是應當占有一席之地的。
朱競:當今之世,“全球化”已成浪潮。“全球化”是承“現代化”而來的,一般說來,“全球化”是“現代化”的繼續發展。但在面臨“全球化”之際,原來的殖民地都獨立了,淪為殖民地的危機已消失。您怎么看這個問題?
袁進:冷戰結束以后,人們的心態已經趨向平和。經濟上的“全球化”愈演愈烈,“一元化”的趨勢也愈演愈烈。中國人不再擔心成為亡國奴,卻必須擔心民族文化的消解。人們已經看出了這樣的危險:迄今為止的人類文明都是在互相影響,互相交流的情況下獲得動力,繼續發展的,假如“全球化”將人類文明統一到一種單一模式,人類文明也就喪失了繼續發展的動力,走到了盡頭,這是令人擔憂的。中華民族作為一個有著悠久歷史文化的民族,它的“民族性”的消解,會斷了中華民族的根,在文化上依然被開除“球籍”。它的可怕并不亞于淪為殖民地。于是,盡管經濟上的“全球化”依然是一元化,人們卻試圖在文化上抗拒這“一元化”,開始喜歡強調文化上的“多元化”,希望在“全球化”的過程之中,盡可能地保留本民族傳統文化,以及其他各民族文化的一席之地。因此,伴隨著“全球化”,也就形成了一種文化上的“多元化”眼光,這種眼光不再強調“大同世界”是未來人類文明的惟一理想模式,要各個國家各個民族摒棄自己的傳統文化;而是強調人類的未來文明可以有著多種模式,確立對自己民族文化的自信,以自己的民族文化為本位,盡可能融入外來影響,以適應“全球化”的需要。對其它民族文化的“全球化”,也拘著一種寬容的態度。然而,當年康有為提出“大同說”;王國維閱讀叔本華時,一針見血地指出他哲學的不足:章太炎面對西方物質文明的狂潮,針鋒相對地提出精神文明、俱分進化等命題。我們今天已經很難產生像康有為、王國維、章太炎那樣的思想家,可以憑借他們身上的中國文化底蘊,直接與外國思想家對話,指出他們的問題。數十年來,我們跟在西方和蘇聯的思想家后面,學習他們的東西,思考他們已經思考過的問題,把它們運用到解釋中國的社會文化之中。到了今天我們要光大中國文化的時候,我們已經難以找到出于中國文化自身的邏輯起點來作成功的解釋,我們已經難以產生源于自己文化吸收外來影響的原創性理論,來獨立的解釋世界,而只會運用外來的理論去思考,去創新,結果自然是永遠跟在外國人的后面,以外國的新理論作為時尚。
朱競:中華文化的自我更新,自然離不開吸收外國文化的營養。面對全球化的趨勢,如何追尋民族文化精神,振興自己的民族文化,或許就是21世紀中國學界需要努力解決的新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