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 和
1994年春,卸任不久的原新華社社長穆青,與他的老搭檔——原副社長馮健一起,來到蘇南采訪。這位在新聞工作崗位上奮斗了半個世紀的老記者,盡管在國外60個國家、國內400多個縣市留下輾轉奔波的腳印,但是到蘇南采訪還是頭一回。在這之前,他也曾趁出差之便游覽過太湖和姑蘇城,領略過蘇南農村的新風貌,為“天堂勝地”驚人巨變激動不已,但是“萬事雜陳苦晝短”①的領導生涯,卻使他一直未能實現到蘇南采訪的夙愿。現在,他從領導崗位上退了下來。多年的“蘇南夢”,終于在他73歲高齡圓了。
“干事業的人哪個不是‘瘋子!”
穆青說,他的蘇南之行,目的有二,一是看看蘇南經濟發展的新氣象。改革以來,蘇南農村從“造田”、“造廠”到“造城”的“三部曲”,引起穆青濃厚的興趣。憑著高度的新聞敏感,他決心好好總結一下蘇南農村建設的經驗,寫一篇題為《蘇南農村第三波》的通訊。二是趁到蘇南采訪之便,要為他的《彩色的中國》一書拍一些照片,拍攝的重點是油菜花,因為油菜花最能代表江南的春色。
春日,汽車在蘇南公路上行駛,視野所及,到處是油菜花的世界!清清的渠水,被她們的倒影染黃了;新綠的叢林,被她們的光彩照亮了;高聳的煙囪、整齊的樓房,也被她們團團圍住,緊緊擁抱。菜花,無窮無盡的菜花,鋪天蓋地;她們襯著一碧無垠的麥苗,就如綠色的潮頭卷起的金色浪濤,多么迷人的春色!
素來酷愛大自然的穆青,被這江南的陽春美景深深地吸引住了。在奔馳的汽車上,他久久地凝望著窗外,望著那璀璨的阡陌,錦繡的田疇,深邃的眼睛里閃出孩子般欣喜的光芒。“快,停下!”他時不時會突然高喊一聲,不等汽車停穩,便急不可待地打開車門,抓起照相機,大步朝田間走去。他一陣風似的朝前闖,目光灼灼地望著遠處的菜花,精神抖擻,健步如飛,以至于陪同的人全被他遠遠地拋在后面。此刻,望著他那矯健的背影,誰會相信這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
“瞧,這兒多美!——這么好的菜花,還有小橋、流水!”他瞇起眼睛,指著眼前的景色,不勝陶醉地說。一種孩童般的天真和興奮倏然洋溢于他的眉宇之間……
給菜花照相,看似平常,其實并不簡單。以菜花之多,可謂洋洋乎盛哉!然而豐盛離開了精心的選擇和提煉,仍然免不了平淡和淺薄。對此,穆青的體會似乎更為深切。浩瀚的花海,是那樣的使他激動和歡欣,但舉起了相機,他的神情卻變得異乎尋常的沉靜和冷峻。幾天下來,照片拍了不少,卻沒有一張使他滿意。
“這次來蘇南,我就怕拍不到一張像樣的照片,鬧個‘全軍覆沒!”他常常憂心忡忡地說。此話出之于一位業已出版了好幾部攝影集的老記者之口,其追求的“苛刻”,使人不禁肅然起敬。
一路上,大家都身不由己地卷進了“攝影圈”,自告奮勇地給穆青當參謀,跟他一起找鏡頭,選角度,就連駕駛員也主動配合,每當引人注目的鏡頭掠過窗外,穆青的“停”字才出口,汽車便戛然而止,穩穩當當地停在路邊。多情的江南大地,仿佛也善解人意,向遠道而來的客人敞開了胸懷,奉獻出一幅又一幅絢麗多姿的圖畫。
一個雨天的午后,汽車經過鎮江市郊,眼前是連綿的丘陵,坡上、坡下,以至溝壑里到處長滿了油菜花。比起平原地帶,這兒可謂別開生面。車子過了一座公路橋,突然,一個幽深的峽谷撲到眼前。“哦,這兒太美了!”車上的人不由得同聲高呼起來。透過密密的雨簾望去,這兒的油菜花嬌艷水靈得簡直叫人睜不開眼睛,峽谷四周的風景也清麗秀媚得令人叫絕。
車子在這兒停下了。
“走,咱們到山坡上去看看!”還沒有等大伙兒從車上下來,穆青已端起相機,一頭沖進了風雨之中。土崗上,茂密的青草被雨打得水淋淋的,又軟又滑。穆青便踩著青草,探著身子,一搖一擺地朝前邁。斜風細雨打在他的臉上、身上,打濕了他的風衣,但是,他聳起修長的眉毛,一任風吹雨打,笑呵呵地只顧往上爬,不一會兒就爬到了崗頂。他的秘書從車上找來一把雨傘,趕上去給他擋雨。他舉起相機,屏息凝神,把一腔熱情全傾注在鏡頭上。在他眼前,成片菜花從坡上蔓延開去,一直鋪展到幾十米外的峽谷之中。婆娑的煙柳,映襯著郁郁蔥蔥的林莽,林莽背后,群巒疊翠,一抹遠山籠在煙雨之中,與迷茫的天宇融成一片。
“好,好,太美了!”望著這幽美的景色,穆青連連叫好,雨水順著他的額頭、臉頰涔涔地往下淌,一件風衣幾乎全被雨水淋濕了。從崗上下來,坡陡草滑,兩個人好不容易把他架了下來。回到公路上時,他的褲管上、鞋子上全沾滿了濕漉漉的泥巴。
公路上過往的車輛 ,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這一群雨中的攝影師。
“看,他們一定以為我們在這兒發瘋了。”陪同者中有人笑著打趣。
“哈哈,干事業的人,哪個不是‘瘋子!”穆青抹著額上的雨水放懷笑了。
“記者,應當是美的使者。”
凡是把美奉獻給人民的人,人民也會把尊敬和愛戴奉獻給他。
事實正是這樣,穆青的蘇南之行,在蘇南激起了一股不小的熱浪。對這位新聞界的前輩,許多人表示出由衷的敬仰和熱忱,這并不是因為他曾經當過我國權威的新聞機關——新華社的一把手,而是因為他寫過《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這樣的震動華夏、膾炙人口的好報道。一些年長的宣傳工作者動情地說,多年來,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讀“焦裕祿”,自己讀了,兒子讀了,如今孫子也讀了,一個愿望在心里萌動:要是有朝一日能見一見這篇報道的作者,該有多美!如今,“焦裕祿”的作者終于來到了面前。
最令人感動的是蘇南一些報社的年輕記者,獲悉當年寫焦裕祿的穆青、馮健來到了蘇南,千方百計找到他們的住處,向他們請教。年輕記者們有的從南京趕來,連飯也顧不上吃,就直奔穆青的住所;有的找穆青采訪了一次,意猶未盡,又來第二次、第三次;有的見穆青晚上有事,不便打擾,便在外面悄悄等候,到夜深人靜,才輕輕叩開了穆青的房門。穆青一行天天外出采訪,日程表如同鞋匠的楦頭,排得緊而又緊,有時一天要跑三四個鄉鎮,到晚上已十分疲憊,但是穆青仍然振作精神,春風滿面地接待這些年輕記者。陪同人員怕他身體吃不消,有時不得不提醒記者們注意控制時間。而穆青卻一再叮囑陪同的人:“人家誠心誠意跑上門來,咱們可不能怠慢人家。同年輕的記者談新聞傳統,是好事嘛!”每次,他總是盡量滿足記者們的要求,十分認真地回答他們提出的每一個問題。話匣一打開,他的話便滔滔不絕,有時一談就是一兩個鐘頭。
在溧陽市天目湖度假區,穆青接待溧陽報一批年輕記者的情景,令人難忘。這是一個春雨瀟瀟的晚上,湖邊一幢小樓上,燈火明亮,四五個二十歲出頭的記者,圍在穆青的身邊,向他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他們有的剛剛從學校畢業,有的當記者才兩三年,初出茅廬,涉世未深,不免帶有幾分天真和稚氣,人人心頭都在編織金色的憧憬。穆青,這位在新聞舞臺上馳騁了幾十年的老將,此刻仿佛也一下子年輕了幾十歲,他與年輕記者們在一起無拘無束地說著,笑著,慈祥的眼睛閃爍著興奮、熱烈的光芒。
“新聞記者究竟是干什么的?”在年輕記者面前,穆青不惜從最基本的原理談起,“有的人認為,搞新聞報道,就是把人家不知道的新鮮事反映出來,起一個信息作用,其實這是不完全的。我們的新聞還要求傳播經驗,指導工作,教育群眾,解決工作中的實際問題。新聞記者應當起到推動歷史前進的作用。誰是創造歷史的主人?是人民群眾。人民群眾是新聞的主體,他們的活動、想法、創造、發明、奉獻,都是新聞的資源。因此,只有到第一線去,深入到群眾中去,才能抓住時代的脈搏,反映時代的本質、主流。”
深入到實際中去,怎樣才能準確地抓住時代的脈搏?穆青說,這要靠記者作認真的調查研究,抓住群眾最主要的活動,抓住那些最有典型意義、能推動社會前進的人、事和群眾中亟待解決的問題,進行深入的報道。像天災、車禍、一胎生四個孩子之類的新聞,屬于生活中最表層的東西,在社會上屢見不鮮。而那些體現時代精神的有價值的人和事,則要靠記者到生活的深層去開采、發掘。
話題很自然地集中到穆青筆下的一些人物身上,像焦裕祿、吳吉昌、“老堅決”,這些人物一個個都是栩栩如生、親切感人、令人難忘。青年們都迫切想知道,穆青在寫作上到底有哪些秘訣。穆青微笑著,坦率地說:“哪有什么秘訣?我只是崇敬他們,他們的事跡太使我感動了,如果不寫出來,就對不起人民。對自己寫的人物,由于敬重和熱愛,就有共同的語言,容易發掘出閃光的東西。因此,要寫好一個人,首先要熟悉他,敬重他,熱愛他。”他告訴年輕人,要真正寫好一個人物,光憑一兩次采訪是不行的,而要長期地同他們交知心朋友。他與吳吉昌就有20多年的交情,與“老堅決”的交往有30多年。至于在寫作上,同樣要舍得下工夫。“焦裕祿”這篇通訊,曾經七易其稿;“吳吉昌”的通訊,前前后后也修改了四五遍。
“不要急于發表,不要急于成名。”穆青的話誠摯而懇切,“要寫自己非寫不可的東西,不要想通過一篇文章一鳴驚人。我自己的文章常常是這樣,寫好了放著,不斷地修改,一直改到滿意了才拿出來發表。要注意積累;積累材料,積累感情……”
推心置腹的話語,孜孜不倦的教誨,深深地打動了每一個年輕人的心;青年人沉思著,相互交換著會意的目光。
“年輕記者怎樣才能成長得快一點?”望著這一批可愛的青年,穆青的目光變得異常的慈愛和深沉,“我覺得,組織上的培養是必不可少的,但更重要的是要加強自我培養。領導上可以加緊‘澆水、‘施肥,但就怕苗木自己身上長蟲。有才華的人不一定都能成才。要當一名有作為的記者,必須具備兩個最基本的條件:一、對黨對國家對社會必須有強烈的責任感、使命感;二、對人民群眾一定要有非常深厚的感情。新聞記者應該是一支非常健康的建設性力量。記者的本事就是發現美,特別是發現人民群眾的美——精神的美,智慧的美,創造力的美,把這些美反映出來,再用來教育人民、武裝人民、推動時代前進,使我們的國家變得更美好。從這個意義上說,記者應當是美的使者……”
“美的使者”,多么閃光的稱號!這是黨的老一輩新聞工作者的自我寫照,也是老一輩新聞記者對年輕一代的殷切期望。青年們默默地記下了這“金玉之言”,深深地感到自己肩負的歷史使命是何等的光榮和艱巨!
“赤子情深終未改”
“赤子情深終未改”,這是穆青的詞《金縷曲》中的一句話,在新聞崗位上奮斗了半個世紀,風云變幻,滄桑人間,如今步入了桑榆之年,他有多少動人心魄的事值得追懷呵!
這次南來,一到金陵,穆青就提出,到了常州以后,他務必要去看望延安時代的老戰友普金。提起普金,江蘇新聞界的同志對他并不陌生。這位頗有一點傳奇色彩的老記者,是常州市武進縣人,中學時代便向往革命,投奔延安。他曾先后擔任過新華社國際部負責人、新華社志愿軍總分社副社長和新華總社黨委書記等要職。1959年,他因眾所周知的政治原因,受到審查,以后又被遣返原籍,管制勞動。1979年平反改正時,他已年過花甲。他謝絕了組織上給他安排的領導職務,自愿當一名普通記者,長年累月,風塵仆仆,深入基層,到處為群眾說話,在大江南北名重一時。離休后,他不愿留在大城市,與老伴雙雙回到了武進縣……
普金的事,勾起了穆青深沉的回憶。一路上,他緬懷戰友,縱談延安,心情十分激動。穆青說,他初到延安時,與普金住在一個窯洞里。其時,兩人都風華正茂,志同道合,壯懷激烈。革命的熔爐,使他們經受了血與火的嚴峻考驗。然而,延安整風后開展的清查運動,由于“左”的影響,大批知識分子遭到了傷害。在他們工作的解放日報,受到審查和懷疑的人很多,普金也未能幸免。普金稟性十分剛烈,無端蒙受了冤屈,一時難以辯白,竟氣得雙手痙攣。穆青含著淚,一面安慰普金,一面給他摩手腕,掰指頭;摩呵,掰呵,好不容易將他蜷曲僵硬的指頭,一個一個掰開,拉直。同志愛,戰友情,如同汩汩的春水,溫暖了一顆受傷的心靈。
沒有多久,各單位清查中的問題通過多種渠道反映了上去。黨中央發了文件,很快糾正了“左”的傾向,普金和解放日報的許多同志也都獲得了解放……
往事如煙。如今,穆青和普金都已進入了“古稀”之年。闊別多年,能在這改革開放的火紅年代聚首江南,這將是一件多么令人欣慰的事呵!
4月10日,車到常州,當晚,穆青就驅車前往武進縣湖塘鎮普金的住地。春雨,在悄悄地飄灑;江南的春夜氤氳著和煦、濕潤的氣息。寬闊的柏油路上閃耀著霓虹燈斑斕的光影。車子在一幢普通的居民樓前停下了。一行人踏著昏暗的樓梯和過道,走上三樓,敲開了普金的門。當普金發現站在眼前的不速之客竟是多年來一直遠在首都的穆青,在倉促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凝神端詳,終于呵呵地笑起來;接著,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了。
穆青被讓進一個不足8平方米的小房間,坐在一張很陳舊的長沙發上。普金修長的身子站在他的面前,盡管年事已高,身板依舊結實挺拔,瘦削的臉上,兩條漆黑的劍眉,一雙炯炯發亮的眼睛,依然煥發著當年的神采。也許是過于激動的緣故,他點了幾次煙,都沒有點著;好不容易點著了,因為急于說話,顧不上吸,那煙頭終于又熄滅了。
穆青的心情也無法平靜。他瞇著眼,久久地望著眼前這位曾經患難與共的老戰友,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
回顧延安,兩個人的心情都分外激動。他們忘不了,是延安這個革命搖籃,哺育了黨的成長;黨的優良傳統,是在延水河畔生根發芽的;黨的新聞路線,是從寶塔山下發軔起步的。半個多世紀以來,在這樣一條漫漫長途上,留下了先輩們多少閃光的腳印!“回首平生履跡,中原塞北江南,豪邁海西東。坎坷人間路,跋涉自從容。”②是的,他們這一代人,曾經豪邁地戰斗過,他們無愧于自己的一生。如今,他們告別了昔日的崗位,把肩上的重擔交給下一代了,但是那一腔戰斗豪情,卻依然在胸中奔騰激蕩!普金說,他身在基層,接近群眾,在有生之年,要為黨風的好轉不遺余力,戰斗到底。穆青說,他退下來,是人生道路上一個新的起點。在今后的歲月里,他要跑遍過去想去而沒有去過的地方,用筆和照相機,繪出錦繡中華的新風采。
“鬢堆霜,丹心在。”③這,就是老一輩新聞工作者的赤子之情。
注釋:
①穆青的詩句
②穆青詞《水調歌頭》中的話
③穆青詞《金縷曲》中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