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去一半的愛

二月丟丟

我２９歲，這沒有什么。可我是一個２９歲還沒有男人的女人，這就有些什么了，至少在我媽眼里是這樣。話說回來，如果我媽單單是認為，倒也沒什么了。當然，我媽也并沒有過激的行動干涉，可我媽卻是把行動付諸到了語言，不停的說，不停的說，說得我好像一生下來就２９歲，一生下來就背負著沒有歸宿這個錯誤。我媽一直是這樣的，一直是這樣。近三十年里，我真的快受不了了。但，她是我媽，我妥協。

我決定妥協的第二天，在網上貼了一則征婚啟示，內容為：某女，２９歲，覓左撇子優秀男士為偶。后面我留了自己的郵箱，辦公室電話，還有寫信的地址。推掉我媽給我安排的名目繁多的相親，我再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下來的一個星期，我是沒抱多大希望的。郵箱索性沒有打開過。我本不喜歡網上的方式，實在是沒有意義的虛幻。緣分擠到了郵箱，垃圾一樣剔除干凈了最好。可是電話就沒那么好剔除了，一星期里，辦公室的鈴聲空前增多，找我的有５６個，氣得主任大罵，然后恨恨的掐掉了電話線。

而我懷有微弱幻想的信，只三封。

星期天晚上，我在橘黃色的淺燈下，拆看這三封均由本市寄出的信。第一封冗長極了，密密麻麻八大頁。內容先從個人愛好到對我莫名無比的傾慕，再從他拿手的紅燒茄子到珍珠奶茶，中間夾雜著他的身高，肌肉，還有性功能，以及喜歡的顏色，小時候最難忘的事，等等等等。我終于沒能看完，這位署名為劉武超的朋友，字如行云流水，勁暴如狂風下之草，叫我認得很是費勁，百轉千折仍不見柳暗花明，最后，我只好放棄。相比第二封信，內容十分簡單，眼睛的壓力瞬間去到無。只有一句話，是這樣寫的：

“丟丟小姐：

因為我是真正的左撇子，所以，讓我們相愛吧。

羅左先生。”

字用的是翠綠色的筆，在暗黃色的信紙上很是惹眼。我捏在手里，居然舍不得放下。用眼去瞟第三封信，信封上的字挨挨擠擠被排成一行，我的名字掉在里面，寫的小若豌豆，居然還壓在一個烏黑的郵戳下！信封上剩下大片大片的白，我一下就聯想到長不出思想的腦。于是決定了，就給這位羅左先生回信。

當晚我打開信紙，同樣簡單的寫道

“羅左先生：

因為你是左撇子而且很有性格，所以我同意我們相愛。

丟丟小姐”

第二天我的信發出去后，羅左先生很快回信了。信的內容簡潔而明快，像條跳動的小溪，裹不住的是朵朵思想的花瓣。羅左先生正是我喜歡的那種聰明男人。

在那個寒冷非常的冬天，我跟羅左先生共通了３４封信。大概每兩天一封，信的內容一貫簡潔，但長度卻成倍成倍地長。春暖花開時，我的右手中指隱隱的痛，靠食指的這邊，磨出了一個繭。我就告訴了羅左我的手機號。一切是水到渠成的自然和圓潤，這晚羅左先生就給我打了電話。當時我正光著身子坐在浴缸里，一只手往身上涂一種顏色猩紅、味道奇香的沐浴露，涂滿身體２／３的時候，電話響了。我伸出另一只手，濕淋淋的在浴室的地上去摸電話。羅左的聲音就這樣，忽如一股汩汩的清泉，濃香靜溢，撫摩著我鼓鼓的心房，讓我裸露在那一浴缸淺紅里的皮膚，突然間便充滿欲望的奔跑。

接著就不寫信，每日枕著羅左的聲音，我才可以睡去。

沒多久，我就開始有意無意的暗示要和羅左見面。比如，羅左在電話里說：“丟丟呀，我愛你。”我就說：“我洗澡忘拿睡衣了，羅左你幫我拿。”然后停一停，我說：“羅左，我們見面吧！”可是，羅左每每嘆口氣就笑笑岔開了話題。再比如，我感冒了，羅左心疼地說：“丟丟啊，你這么大了要會照顧自己，怎么能感冒呢？……”羅左還要說的時候我就搶著說：“我要躺在你懷里，把感冒傳染給你，羅左，讓我們見面吧！”羅左不講話，我們都不講話，話筒里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聲，很近又很遠，我執拗著，卻也不忍打破。總之無論我怎樣勾引羅左，羅左始終不肯見我。我是２９歲的女人，這里已成了極限。

夏天的時候，羅左給我寫了一封信。一改以前簡省和明確的風格，里面滿是滄桑、命定、現實、和無可奈何。這時起，羅左還開始使用大量的隱喻和暗喻。接著后來我和羅左又斷斷續續地通信。在信里我不管羅左藏在紙后面的種種，很直白的告訴羅左，我要見他。羅左避而不答，只說事態滄桑，虛擬與想象是人們渴望的大豆，而現實，或者只是瘦瘦的豆皮，被時間漂了，擠了，也許干裂得連形狀也掉了末。羅左繞過我的問題，難以言狀的語言，堆積了一座山。我擋在外面，找不到回去的路，還有疲憊。疲憊的我轉過身。羅左啊羅左，就聊天吧，要你的聲音，我已足夠。不再是激情飛躍的年齡，縱然是那么明了的相識，可是。要怎樣呢？要怎樣就怎樣吧。我甚至懷疑，我是真的愛羅左嗎？還是一如目的那么明確，我只是急于把自己嫁掉。

再下來和羅左不疼不癢地聊天，又有兩個季節。冬天的時候我沒有覺得冷，抑沒有激情。我們談生活，談感覺，也談愛，還談習慣，羅左說他的左撇子會讓人受不了，我說我的好多東西自己都已經受不了了，然后我們都呵呵地笑。像對著夕陽不思進取的兩只鴨子。我們海闊天空地聊，只是不再談見面。

可是直覺，我們都逼開了雙方的實質，向毫無意義的方向挺進了。然而要命的是，這種狀態根本無法扭轉。我不止一次的懷疑，羅左是我的什么？朋友？愛人？還是，父親？

不可否認的是，無論什么，溫暖的感覺都無比強烈。恰恰這種難以捉摸的強烈，叫我日益矛盾。一方面我怕失去羅左，想讓他永遠成為一個謎，另一方面，我也怕失去羅左，恨不得飛快見到他。

我很矛盾。沒有頭緒。這時媽媽很滿意我的狀態，不再嘮叨。語言換成另一種味道，不斷的鼓勵我。一開始的煩悶不在，可是我，卻愈是痛苦。

沒有出口，感情被裝進了密封的罐頭盒。我想翻盒底，可是找不到保質期。

后來有一天，大概是所有話題都談了個遍，又或者羅左根本就是奔著這里而來，我們的愛情有了小小的轉機。電話里羅左問我，干嘛要找左撇子的男人呢？我愣了愣，有２９年的距離在我的腦海里轉圈。從哪里講呢？用下巴抵著電話，很遙遠的纏繞，我小了聲音說：“小時侯我不搗蛋也不貪玩，可那時，我是左撇子。我媽不要我跟別人有一點點不一樣，哪怕只是拿筷子的方式。于是她不停的說我不停的說我，要我換了右手拿筷子，我不明白我那時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我總是說了忘，說了又忘，直到有一天，我媽用手打掉了我拿在左手里的筷子，連帶我的兩顆門牙，我才是徹底地記住了。可是從此，我的左手就呆笨木訥，其實何止是左手呢？整個人都呆笨了。我不再會反抗我的媽媽，我是說我媽說的一切都是對的都是為了我好。她一個人含辛茹苦養大我不容易，她一個人孤苦伶仃養大我真的不容易。可是我不明白，為什么提起媽媽我就害怕，就緊張？但媽媽不會害我，永遠不會，我們是彼此惟一的親人。我聽她的。至于，為什么要找一個左撇子的男人，為什么呢？大概心里一想，就寫上去了吧。”我說完長長舒一口氣，那邊羅左的聲音就接上了：

“為了圓你小時候的一個夢想，為了你現在一系列焦煩郁悶的狀態，你想尋著根源去釋放。潛意識里，你想喊，你在反抗。”羅左的聲音靜靜的，像極了雨天里，敲在芭蕉葉上的脆響。

我忽然忍不住對著電話就哭了起來，我說：“羅左，我們見面吧，現實怎樣殘酷，我都能接受，你知道，我沒享受過父愛的，即便你比我大很多，我也不在乎。我們見面吧。”

羅左在那邊說：“好吧。”

我們約定在市中心的廣場見面。茫茫人海，希望一眼可以洞穿彼此。前世今生的緣，在一瞬間打個結。

見面那天，我出奇的冷靜，全身蕩漾的是一種回家的情緒。曾經幻想的地老天荒集體癱瘓了。老遠老遠，我就認出了羅左。盡管，那么的出乎意料。

羅左是正好的年齡，不會超過３３歲。他的英俊和修長，是我２９年來不曾料想的，他的眼神可以輕易攝住任何一個女孩的魂魄。憂郁和干凈在他的眼睛里并排站著。靠著沉穩和猜想。然而超出我想象的不是這些。叫我一眼認出羅左的不是這些。

我看見，羅左是真正的左撇子。他沒有右手。

當時即使過了冬天，我以為至少也該下雨。可是抬起頭的時候，陽光卻出奇的燦爛。有一束直射進我的眼，綻放得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