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　現

鄭小瓊

嗩吶

黃土掩沒如花的臉龐，從紅蓋頭的新娘頭上響過的嗩吶，高一聲，低一聲吹奏古老的黃土，吹奏鄉村的情緒。民間的喜鵲，銜來幸福的日子。嗩吶聲聲中。三抔黃土高過先人，映襯的春天來臨。

黃昏

風吹熄了太陽，光運行在靜止的水曲，大地吹熄了喧嘩，大地呈現出一小塊黑暗，幾只民間的螞蟻搬運

米粒。河流洶涌，母親憂傷。

天空傷心，河邊的父親倒映水中悲憫之心。三棵白楊

摟住黃昏的光芒。兩畝菜地折進大地之中。

風

蛛網，蚜蟲，木薯片，陰風吹來檐角酸白菜 的氣息。

茅草屋的油燈。雨水擊打青苔的廟宇。閃在黑夜深處的蛇

悄悄蛻皮。民居沉默。一輛出鄉的馬車

載著火紅的嫁妝。火紅的憂傷在風中升起深夜，風吹過

我的軀體。打開一頁貧窮的童年。

墓草

—株枯萎的墓草伸手握住遠方的大雪。被它看見的大地更加

虛無了。脆弱的墓草比我的心病得還嚴重，風吹過她的長發。

從大潮深處刮來的風：寂靜、荒涼、貧窮。

有誰夢見星光、河流、玉米、白菜。在握住大雪的瞬間

墓草把自己的軀體呈放在夜的皮膚上。

晚秋

妄想的大雁遷徙，苦思的昆蟲冬眠。一點露水疏散成茫茫的大霧。

河邊。一群魚枕著石頭睡眠。父親在收割后的曠野喃喃自語。

堆壘的稻草垛間，一只麻雀低聲說著灰暗的日子。

但是，在灰暗的日子里，我堅持練習飛翔。或者在屋后的枯枝間

寫下交叉的詩行。

字

稻粒飛揚的童年，麥芒刺疼的黃昏，坐在沙地中央，用堅細的樹枝寫下火焰，燃燒或者墜 落。讓剛學會的字在大地上飛翔。

從黑墨水到紙頁間：會飛的

字。交談的傳說。湖濱小學。一條古老的河流洶涌。

童年遠逝。稻粒飛揚般的字，擊痛一生啊!

雨夜

蛇在大地上飛翔。月亮落在雨水中。芝麻開花。螞蟻搬家。

青草在夜中尋找閃亮的斧子。一個男人用繩索捆好日子，放在雨水中清洗。多少樹木開花。屋頂上的魚呼吸。

在大地的石頭和赤腳的黑夜撒下的雨水。在平原的村莊

拾起了荒涼、貧困、猴子、猩猩和一些人。

發現

沒有人會注意月光長滿了金屬的白發。大地的心臟跳到海洋，流淚的魚

在脖子上活著。樹木抱成一團，麥子的腦袋上

掛著石頭和心臟，它們跳啊跳。從東村的棉地

到西村的麻田。灰灰的麻雀尖叫。炊煙散盡時

大地在村子里留下一串遼闊的回響。

骨頭

雨水洗亮的暮春。野風吹拂楊樹的骨頭柳樹的骨頭。一盞燈光

照亮先人的骨頭后人的腳印。埋頭趕路的時間掏出捶衣棒

打斷了水的骨頭。天空打開風的骨頭，池塘接住雨的骨頭。

蒼涼的曠野上。一群孩童坐著在搓泥人，做泥狗……然后向未來借了一根骨頭。

日子

陷于池塘的荷花開放。一朵火柴打開日子的門扉。

在洞庭平原午睡的昆蟲和洶涌的稻花中。

動人的大水和火鳥的童年。涌上岸的日子，是幸福，抑或甜蜜。

雨水把日子拖進湖中，洗滌，沖刷，在一個有風的夏日早晨

涌上的紅日子。讓我淚流滿面。

夜：湘江

巨大的鳴奏，內心的綢緞。蹲踞在一條遠行的船只閃爍回家的光。

下面。一條鄉愁的魚，擊起幾線燈光照亮的浪花。

積雨云走過，雷聲轟鳴。一個寫詩的女人。

投影艙口的桔黃動蕩不安，靜下來的燈盞。

雨點來臨，有如羽翼扇動。深夜人群、鳥只古老的睡眠，我回家的念頭如江水一樣奔騰。

村莊：回憶

是緩慢、堅韌的樂器、犁具，淹沒的稻田樹木和屋頂的光芒。

(在夢中飛翔的井苔、溪水，一雙慈祥的耕牛的眼睛，稻草堆里溫暖的氣息。提馬燈的母親一線白發，裹著的白棉花一樣閃亮的村莊。)

你可以說它是夢幻。

也可以說它是夢幻中惟一能帶給你溫暖的燈盞。

十月：返鄉

秋色像風一樣漫流，將內心的頭發糾纏成海藻，嚴嚴封住

少女的念頭，它說：“放棄夢幻與遠方，搭上—一張船票回家吧!”

像雁子一樣搬遷著自己，漸漸隱去的城市像七星瓢蟲。

只剩下暗夜的星星。低處的船只。

勞作—生的雙親，在古老緩慢的節奏中上升：十月，返鄉。

正午時光

沉重有堅韌的農具。它閃爍歷史的色澤。

孤獨的蟬鳴。陽光晃亮的居室。

你瀕臨內心的深淵一匹野獸奔馳的速度。

像風切開樹葉中的光茫，像光投影在風吹動的草尖上。

我看見的農具、稻粒、牛匹和一個

中午荷鋤而歸的父親。

內心的憂傷像風暴一樣激烈!創作手記

我的血液里有著川東水鄉村莊神秘的聲音，它是我命里注定的那一部分，它在我孤獨時反復地呈現，它像一條漲潮的河流一樣不斷地沖擊著我，它帶來了那些我熟悉而親切的事物：月光、嗩吶、玉米、白菜……它們是那樣和諧的演奏著，成為我在他鄉最為溫暖最為明亮的部分。許多年以來，它們像地里的莊稼，河堤的野草一樣，在川東那個小村莊里生長著，呼吸著。我只不過是偶爾經過那里，將它們從地里移植到紙上，讓它們以另外一種方式生長和呈現在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