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維
上巳節是一個源遠流長、至今不衰的節日。它分布的范圍極廣,從中原至南蠻,從西秦至東夷都有它的存在。正因為這一風俗長久而廣泛,所以它的節日質素往往因時因地而異。從先秦至魏晉的有關記載來看,這一節日的時間、地點以及主要的活動形式和目的都發生了顯著的變化。
時間
早先的修禊祓災一年有兩次,分別是春禊和秋祓。謝《為皇太子侍華光殿曲水宴詩》云:“秋祓濯流,春禊浮醴。”秋祓一般指農歷七月十四日。隋杜臺卿《玉燭寶典》引劉楨《魯都賦》云:“素秋二七,天漢指隅,人胥祓除,國子水嬉。”明陳仁錫《潛確居類書》引用并注云:“此用七月十四日,指秋禊也。”當然古人于秋季行禊禮還是很少見的,絕大多數的修禊是循春禮舉行。本文所討論的也主要是指上巳春禊。
“上巳”是指以干支紀日的歷法(夏歷)中三月的第一個巳日,故又稱“三巳”、“元巳”。東漢張衡《南都賦》:“暮春之禊,元巳之辰,方軌齊軫,祓于陽濱。”晉張華《上巳》云:“姑洗應時月,元巳啟良辰。”劉邵《趙都賦》:“季春元巳。”唐人《歲華紀麗》中也提到:“三月桃花水,上巳竹葉杯,元巳之辰,修禊之事。”
因每年的“上巳”日不同,所以它常與三月的其他節日相混淆,《南齊書·禮志》史臣案云:“一說三月三日,清明之節,將修事于水側,祝禱祀于豐年。”南宋周必大詩稱“上巳清明共一時”的說法大約就來源于此。也有把上巳祓禊等時于上除的,東漢徐干《齊都賦》云:“青陽季月,上除之良,無大無小,祓于水陽。”
上巳活動雖然絕大多數循春季三月行禮,但最初并未局限于三月三日這一天。西漢劉歆《西京雜記》:“正月上辰出池邊盥濯,食蓬餌以祓妖邪,三月張樂于流水,如此終歲焉。”只說三月而并未確指某天。《玉燭寶典》三月季春條:“前漢書文紀曰:‘詔賜民五日。”并作注云:“蘇林云陳留俗三月上巳水上飲食為之。”食條又云:“元日至日晦并為食度水,士女悉湔裳酹酒于水湄。”為期顯然不限于一天。
上巳節時間的不固定性也可以由古人關于蠶事的記載得到證明。正如上巳最初并沒有固定日期一樣,有關蠶事的記載也只稱大體節候。《禮記·月令》:“季春之月……命野虞無伐桑柘……具曲植蘧筐,后妃齊戒,親東鄉躬桑。禁婦女毋觀,省婦使,以勸蠶事。”東漢崔的《四民月令》總結古人的治蠶之事說:“清明節命蠶妾治蠶室……谷雨中蠶畢生,乃同婦子,以勸其事,無或務他,以亂本業。”因蠶事以三月為宜,后世遂有“蠶月桑條,三月是也”之說。
隨著上巳節日的確定,人們開始把蠶事與具體的上巳相聯系,并由這一天的天氣來預測結果。《雜五行書》云:“欲蠶事善惡,常以三月三日天陰而無日不雨,蠶大善。”《水經注·漳水注》稱:“漳水對趙氏臨漳宮,宮在桑梓苑,多桑木,故其名。三月三日始蠶之日,石虎帥皇后及夫人采桑于此。”
“上巳”或“元巳”直到魏晉以后才定為三月三日。《晉書·禮志》:“漢儀季春上巳,官及百姓皆禊于東流水上……自魏但用三日,不以上巳也。”相應的,此時的詩文絕大多數也以《三月三日……》或《三日……》為題,如顏延之《三日侍游曲阿后湖詩》、《三月三日詔宴西池詩》,謝靈運《三月三日侍宴西池詩》,謝惠連《三月三日曲水集詩》,謝《三日侍華光殿曲水宴詩》,簡文帝《三日侍宴林光殿詩》、《三日率爾成詩》,劉孝綽《三日侍華光殿曲水宴詩》、《三日侍安成王曲水宴詩》。而顏延之和王融的序文稱為《三日曲水詩序》,蕭子范賦文稱為《家園三日賦》,等等。
也有少數以“上巳”為題者,如沈約《上巳華光殿詩》,陳后主《上巳玄圃宣猷堂禊飲同共八韻》,盧思道《上巳禊飲詩》,從詩文的內容來考察,此時的“上巳”已確定于三月三日這一天。
主要活動形式與目的
最初的上巳節的主要活動形式與目的,一者為修禊以求祓災,二者為祭高媒以求子。
從先秦至于兩漢,關于上巳節的祓災儀式,有“祓除”、“祓禊”、“祓齋”之稱,都指郊外水濱舉行的洗浴除災、祓兇去垢的風俗儀式。
這一風俗最早見于先秦的水濱祓禊。《周禮·春官》記載:“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史記·周本紀》:“周武王病,天下未集,群公懼,穆卜,周公乃祓齋,自為質,欲代武王。”鄭玄注《鄭風·溱洧》中提到:“鄭國之俗,三月上巳溱洧兩水上,招魂續魄,秉蘭祓禊不祥。”另《論語·先進》記子路、冉有、公西華侍坐,各談其志向理想時,曾子表示樂意于“莫春者,春服既成”之時與“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說的正是暮春三月修禊祓除之事,孔子深表贊同,所以《荊楚歲時記》中說“孔子云暮春浴乎沂則水濱祓禊由來遠矣”。
兩漢沿襲這一風俗,水濱洗濯除災之風更盛。《續漢書》:“三月上巳,宮人皆于東流水上。”《續漢書·禮儀志》云:“是月上巳,官民皆潔于東流水,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為大潔。”《西京雜記》:“正月上辰,出池邊盥濯,食蓬餌以祓妖邪。”對于漢代的祓災儀式,《晉書·禮志》總結道:“漢儀季春上巳,官及百姓皆禊于東流水上,洗濯祓除去宿垢。”
人們在修禊祓災的同時也祭祀祈福。蔡邕祝禊文曰:“洋洋暮春,劂月除巳。尊里煙騖,惟士與女。自求百福,在洛之。”杜篤《祓禊賦》云:“巫咸之徒秉火祈福。”阮瞻《上巳會賦》云:“列四筵而設席,祈吉祥于斯途。”
至于六朝,人們還在講述著遠古的祈福之儀及得福于天的歡樂。束皙回答晉武帝問曲水起源時,提出周公通過卜筮選定洛邑為東都,東都建成后流水泛杯而飲,正是一種得福于天的歡欣與酬謝。另《南齊書·禮志》史臣曰:“……將修事于水側,禱祀以祈豐年。”也是對早期的上巳求豐年的一種追憶。
向上天眾神所乞求的福蔭與吉祥有多種,上巳這一天人們最樂于祭高媒以求子嗣,它是上巳節的另一最主要的活動形式。
古傳高辛之世,玄鳥遺卵,簡吞之而生契,所以后代帝王立高辛為媒神,稱高媒,又因古時祭祀高媒大多是在郊外,故也作“郊媒”。也有稱“高”、“郊”者,媒改為“”,就是把媒官奉為神的意思。“”通“”按《說文》:“,婦始孕兆也。”所以高媒神就是一名掌管著生育的天神。上巳節的祭高媒其實是一種求子儀式。《禮記·月令》:“仲春之月……授以弓矢于高之前。”古人認為仲春三月天地陰陽相感,草木鳥獸繁殖,所以人們普遍于此時求子祭媒神,《詩·大雅·生民》:“以弗無子”,《毛傳》注曰:“弗,去也,去無子,求有子,占者必之郊媒焉。”
漢代建朝起就有求子儀式。《西京雜記》有漢高祖與戚夫人“出百子池邊灌濯,以祓妖邪”的記載,《三輔黃圖》進一步指出時日:“百子池,三月上巳,張樂于水上。”
明確祭高媒求子始于漢武帝。《漢書·外戚傳》記有漢武帝于水濱祓禊祈子的活動:“武帝即位數年無子,平陽主求良家女子十余人,飾置家,帝祓霸上,還過平陽主。”《晉書》卷十九云:“武帝以李少君故始祠媒,及生戾太子,始立高媒。”之后這一求子活動一直不衰,《晉書》卷十九后文引述“漢儀又云‘常以仲春之月立高媒于城南,祀以特牲。”
至于魏晉進一步發展,還有了高媒祠與高媒壇石一類的祭祀祠廟建設,此后上巳日的這一求子之俗一直流傳。
與求子儀式相隨的還有一種曲水浮素卵的風俗。晉朝張協《洛禊賦》:“浮素卵以蔽水。”潘尼《三日洛水作詩》“素卵隨流歸”,說的就是古時傳來的風習。晉以后,三月三浮蛋乞子的習俗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曲水浮絳棗”的形式。南朝陳江總《三日侍宴宣猷堂曲水》詩中有“浮棗漾清漪”之句,說的正是“曲水浮素卵”的變異形式。
不管是修禊祓災還是祭高媒求子,這二者有著同樣的宗教色彩。《周禮·春官》有關于祓除釁浴的記載,鄭玄注曰:“歲時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類,釁浴謂以香熏草藥沐浴。”表明這一祓除儀式從一開始就有些香熏煙繞的巫術宗教況味。“招魂續魄”和“秉蘭草祓不祥”同屬典型的宗教巫術儀式;“風乎舞雩”之“雩”本是“祀上公祈谷實”的祭祀之禮,也有著明顯的宗教色彩。水濱的求福于天或于百子池邊的求子也與宗教巫術儀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地點與“曲水流觴”
自古以來人們就認為水能蕩滌污垢帶走災禍,所以人們借水以濯穢除災,臨水以祈福求子。上巳活動儀式也因此基本發生在與水相關的地方,《南齊書·禮志》史臣曰“禊與曲水,其義參差”正是就上巳風俗與曲水的密切聯系而言。
據南朝梁吳均《續齊諧記》記載晉武帝曾問“三月曲水,其義何指?”束皙有兩種說法,其一曰:“昔周公城洛邑,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詩云:羽觴隨波流。”認為周公通過卜筮選定洛邑為東都,東都建成后流水泛杯而飲,于是形成曲水流杯之俗。
又有起于周幽王時的說法。明《三才圖會·時令·上巳》稱:“《十節錄》云:‘昔周幽王淫亂,群臣愁苦之,于是設河上曲水宴……從此始也。”
稍后是源于秦昭王之說。束皙于周公之說外又提出曲水之習或源于秦之說:“秦昭王三日置酒河曲,見金人出,奉水心劍日:‘令君制有西夏。及秦霸諸侯,乃因此處立為曲水祠,二漢相緣,皆為盛集。”晉武帝對他的說法很是滿意,所以賜束皙金五十斤。
關于曲水源于漢代的說法更多。上文提到晉武帝問曲水之義,尚書郎摯虞即以為是漢帝時的事:“漢章帝時,平原徐肇以三月初生三女,而三日俱亡,一村以為怪,乃相攜之水濱盥洗,遂因水以泛觴,曲水起于此。”此后亦有與摯虞基本一致的說法,只是人物由徐肇變成了郭虞。《玉燭寶典》引《風土記》“元巳首辰,祓丑虞之遐穢,濯東朝以清川”條注云“漢末郭虞以三日生三女皆亡”。關于郭虞的故事,《宋書》卷十五有更詳細的記載:“后漢有郭虞者,有三女,以三月上辰產二女,上巳產一女,二日之中二女并亡,俗以為大忌,而此月此日,不敢止家,皆于東流水上為祈禱自潔濯,謂之禊祠,分流行觴,遂成曲水。”
從上述有關曲水的傳說來看,上巳活動大都臨水而行,尤以洛水邊最為頻繁。西周初因城洛邑而流觴泛杯于洛水之湄,周末又因周幽王的淫亂而設宴于洛曲之上。《續漢志》云:“上巳大會賓從于薄洛津。”《后漢書·禮儀志》所記的梁商的故事也發生在洛水之側。
洛水而外,水濱的上巳故事頗為豐富。《詩經·鄭風·溱洧》記鄭國之民于溱洧兩水上言情。《論語·先進》敘曾子臨沂水道志。陸機也有詩曰:“遲遲暮春日,天氣柔且嘉。元吉隆初巳,濯穢游黃河。”李元春《游賦》有句云:“府臨滄浪則可流滌肺府,仰望蘭條則可以其寄神。”丘淵之《征齊道里記》:“城北十五里有柳泉,符朗常以為解禊處。”
因為曲水邊的上巳活動是如此的豐富頻繁,所以自先秦兩漢以來,關于“曲水”或“曲水流觴”的起源就各有說法,顯然這些說法未必都真實可信。束皙之說就不能排除取悅晉武的因素,因為晉武帝明顯不滿于摯虞之說才發出了“若此談,便非嘉事”的疑問,既為帝王所不樂意而請為其說,這其中的真實性也就很值得懷疑。至于“曲水”起于后漢郭虞的說法也有人認為言之不經,劉昭在《后漢書集注》中說:“郭虞之說,良為虛誕,假有庶民,旬內失其兩女,何足驚彼風俗,稱為世忌乎?”
盡管這些傳說未必都真實可信,但它們卻一致反映了包括“曲水流觴”在內的早期上巳活動重在沐浴祓禊、除邪去災的共同特點,此時的曲水或“曲水流觴”活動并不具備多少的文化意味,它與后來的取杯吟詩、臨流賦文有著本質的區別。
上巳的“曲水流觴”真正發生質的變化大約要等到魏晉之時。此時的活動地點雖還不離于水,但已不再是洛水之湄,黃河之側。人們精心營構,將曲水引入了苑囿殿堂。《宋書》:“魏明帝天淵池南設流杯石溝,燕群臣。”陸《鄴中記》詳細記載了這處曲水流杯宴飲設施:“華林園千金堤上作兩銅龍,相向吐水,以注天泉池,通御溝中,水之北積石壇,云三月三日御坐流杯處。”上巳活動從洛水黃河之側轉移到人工曲水之旁,皇族招宴也因此更加方便繁榮,所以《二十六史大辭典·典章制度》說:“懷帝亦曾于天泉池宴會賦詩……形成魏晉流杯曲水宴百官之制。”
形成制度之后,曲水邊的皇朝賜宴遍及開來并有了新的意義。吳自牧《夢粱錄》卷二“三月”條:“三月三日上巳之辰,曲水流觴故事,起于晉時,唐朝賜宴曲江,傾都禊飲踏青,亦是此意。”《歲華紀麗》在為“曲江之會遄至”作注時又指出了唐時的曲江之會的另一重涵義:“春放榜,進士既捷,列名于慈恩寺,謂之題名,大宴于曲江亭子,謂之曲江會。”所以《翰苑群書·翰苑遺事》說按照唐制,翰林學士初入院賜設并衣服,中秋節賜紅牙銀寸尺,上巳重陽并賜宴曲江。這種“曲江會”或謂之“曲宴”后世也有稱之為“聞喜宴”者。雖有了新的特指意義但詩文創作顯然繼續進行,《翰苑群書·禁林宴會集》即為宋時士人中榜謝宴之作品集,“曲宴”既具有狹義的中榜設宴之義,也還保有其各類曲水飲宴的廣義,正如《宋史》一一三卷言:“凡皇帝幸苑囿,觀稼,畋獵所至設宴,惟隨從官員參加,謂之曲宴。”無論是狹義還是廣義的“曲宴”,列坐于殿堂曲水之旁,具有深厚文化素養的皇族成員及公卿大臣流杯宴飲、騎射弋釣,賦詩言志、詩文斗艷。正是在詩文創作中,上巳活動完成了由先秦兩漢以來的以宗教祓禊為主到魏晉以降的以文化活動為主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