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慧輝
《周禮》規定當事人在提起訴訟時要繳納“鈞金”和“束矢”。
刑事案件的起訴要求當事人遞交訴狀并交納“鈞金”。
據《秋官·大司寇》記載:“以兩劑禁民獄,入鈞金,三日乃致于朝,然后聽之。”按照鄭玄的解釋,“獄,謂相告以罪名者。”即“獄”是解決有關刑事責任的問題,也就是現在理解的刑事訴訟。劑,本義為券書,在這里指提起訴訟的狀子。如鄭玄注:“劑,今券書也,使獄者各赍券書。”賈疏:“劑為券書者,謂獄訟之要辭。”據《說文·金部》:“鈞,三十斤也。”所謂“入鈞金”是繳納30斤銅的訴訟費。但是在交了訴狀,并“入鈞金”后三日,才能將案件致于朝堂,交有關司法機關受理,是因為“重刑也”。而“不券書,不入金,則是亦自服不直者也。必入金者,取其堅也”。意思是說,重大案件的起訴,當事人要按照規定遞交訴狀并繳納“鈞金”。否則,便是自服不直,承認敗訴。
金文中也有關于在刑事訴訟中繳納訴訟費的記載,如《楊簋》中有:“訊訟,取徵五。”陳小松先生在《釋揚簋》一文中云:“取徵五,其用意同于《周禮·司寇》職‘以兩劑禁民獄入鈞金之金,所取者與今日之訟費相類。”(見上海《中央日報·文物周刊》,1947年第40期)金文中多有“取徵若干”的記載,皆是當時的訴訟費。如西周厲王時器《簋》銘:“訊訟罰,取徵五。”西周穆王時器《鼎》銘:“訊大小友鄰,取徵五。”西周懿王時器《牧簋》銘:“乃訊庶右鄰……取[徵]□。”另外,楚簋、毛公鼎、番生簋銘文也都有“取徵五(或廿、卅) ”的記載。“訊訟”、“訊訟罰”、“訊大小友鄰”、“訊庶右鄰”都是同一句式,意思是審判案件;“取徵若干”與之連用,是有關訴訟的費用。而楚簋、毛公鼎等記載為“取徵若干”,應該是“訊訟,取徵五”句式的省略。當然,西周金文中的“取徵”,未必真如《周禮》所記之“鈞金”制度,但二者在繳納銅作為訴訟費這一點上卻是一致的。由此可知,周代已經有收取訴訟費的規定。
民事案件的起訴則要當事人繳納“束矢”。
《周禮·秋官·大司寇》:“以兩造禁民訟,入束矢于朝,然后聽之。”據鄭玄注:“訟,謂以財貨相告者。”即是說“訟”指解決有關民事權益的糾紛,也就是現在所說的民事訴訟。雙方當事人到庭后,繳納“束矢”即100支箭(也有50矢為一束的,如《詩·魯頌·泮水》毛傳;還有12矢為一束的,如《國語·齊語》韋昭注)作為保證后才審理。而“不至,不入束矢,則是自服不直者也”,要判為敗訴,“束矢”沒官。如《國語·齊語》韋昭注:“訟者坐成,以束矢入于朝,乃聽其訟。兩人訟,一人入矢,一人不入則曲,曲則服,入兩矢乃治之。矢取往而不反也。”說明西周時期民事訴訟要求當事人向法庭交納一束矢作為保證,其含義是“必入矢者,取其直也。《詩》曰:‘其直如矢”。可見民事案件的起訴,當事人要繳納“束矢”,借此表示自己有理并能夠勝訴。反之,便是自認理虧,要判為敗訴。
金文資料可相佐證,如《鼎》銘文記載:貴族用“匹馬束絲”買了另一貴族限五個奴隸,后來限單方面毀約。經法官判決,限把五個奴隸交付給。本案例的最后,交“矢五秉”即五把箭。李學勤先生認為:“這涉及當時的禮俗……據此,矢是訴訟得直的象征。的矢五秉,很可能是表示五人贖回,訟事勝訴的意思。”(李學勤:《論鼎及其反映的西周刑制》,載《中國史研究》1985年第1期)
從以上分析,可知在中國古代法律中,雖然沒有出現專門的民事訴訟法典,但在訴訟中也注意把民事、刑事加以區分。
訴訟是官府為解決社會矛盾而主持的事務,俗稱“打官司”。在古人心目中,“打官司”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一般人都“懼訟”,統治者也不主張凡事都去打官司,因為他們追求的是秩序的和諧,這意味著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也意味著其統治的鞏固,所以統治者就采取了一些限制訴訟的措施。如“束矢”是指一束箭,在當時除被用作武器外,還常被作為貴族賞賜下屬的物品。目前尚未見到弓箭進入流通領域被當作貨幣使用的實例;“鈞金”是指30斤銅,西周時期銅的價格非常昂貴,使用不太普遍。所以,當時法庭收取“金”、“矢”顯然別有用意,據鄭玄的解釋,立法之所以要求獄訟者必須交“鈞金”、“束矢”,是要考驗當事人是否一定要打這場官司。如果不交金矢,則意味著自服“不直”(理虧)而敗訴。事實上,如此昂貴的訴訟費,不是一般人所能負擔的。而且“鈞金”、“束矢”并不是判決的罰金,只是作為接受投訴的先決條件。這與近代的保證金性質是不同的,因為保證金可以發還,“鈞金”、“束矢”卻是對朝廷的奉獻,而且統治者也可借此為斂財之資。如此一來,則平民百姓自然無法提起訴訟,從而起到了“禁民訟”和“息訟”的目的。另外,與現代由被害人一方起訴不同,古代要求原、被告雙方都必須遞交訴狀,故稱“兩劑”。實際上,這種做法也是為了限制獄訟。因為審訊時當然需要“兩造”,不過,在投訴時,大多數情況是原告“一造”。雙方同時投訴的情況,事實上是非常少的。現在以兩造及交納昂貴的訴訟費同時作為接受投訴的先決條件,這就等于拒絕了投訴。這樣的規定,就只有貴族富人能打起官司,平民窮人則打不起官司了。所以一般貧苦人家縱有天大的冤枉,也難以起訴,只好冤沉海底不得昭雪了。
另外,還有入“金”、“矢”贖罪之說。如管子為富國強兵,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請薄刑罰以厚甲兵。于是死罪不殺,刑罪不罰,使以甲兵贖。死罪以犀甲一戟,刑罰以脅盾一戟。過罰以金,軍無所計而訟者,成以束矢。(《管子·中匡》)
可見齊國令民“入束矢”,然后審理其訴訟,只是為了“厚甲兵”,而并不是為了“取其直”。
《小匡》也有類似記載:
小罪入以金鈞;分宥薄罪,入以半鈞。無坐抑而訟獄者,正三禁之,而不直,則入一束矢以罰之。美金以鑄戈劍矛戟,試諸狗馬;惡金以鑄斤斧鋤夷鋸,試諸木土。
可見“入金鈞”也只是為了“厚甲兵”,并非“取其堅”。這可征之于《淮南子·論訓》:
齊桓公將欲征伐,甲兵不足,令有重罪者,出犀甲一戟;有輕罪者,贖以金分;訟而不勝者,出一束箭。
由于管仲采取的政策得當,不但國內犯罪率下降,而且解決了軍器裝備的供應,“羽旄不求而至,竹箭有余于國”(《管子·小匡》),從而為齊國爭霸創造了條件。《周禮·秋官·職金》也記載:“掌受士之金罰、貨罰,入于司兵。”鄭注:“給治兵及工直也。”可見,當時確也存在用“金”或“矢”贖罪來解決軍備的規定。
當然,《周禮》使獄訟者入“矢”、“金”,具有雙重意義,既是為了“取其直”、“取其堅”,即作為訴訟正當、理直的信物,又可作為罰物使用。而齊國的“罰束矢”、“入金鈞”則是為了加強軍事裝備、增強國力而采取的臨時性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