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前因與后果

細　腰

一

鬼使神差地，芊芊突然跑去學開車，而且，報了那種一對一的學習，教練負責接送。

第一天，芊芊在公司眾多人的羨慕之下，坐上了教練開來的桑塔納。雖說車不怎么樣，但還是滿足了一下小小的虛榮心。第一天不上車，學理論知識，記了一大堆好不容易下課了，教練卻怎么也發不動車子。芊芊不高興了，說：你們學校這都是些什么車啊？不會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吧。輪不到教練說話，旁邊有人發話了：金玉其外也是要資本的。說完，并不理她，直接看了看車，對教練說：你去修車，這個丫頭我來送吧。教練點頭了，可芊芊還不同意呢。芊芊問：你是誰啊？你會開車嗎？那人也不惱，從口袋里取出十元錢遞到芊芊面前：要不，你自己打車回去？

這不是明擺著激芊芊嗎？她接過十元錢，看著那人說：還是你送我吧。這錢就當是我的時間損失費。那人無可無不可地笑了笑，向教練問清楚芊芊的地址，帶她上了他的車。

一路無話。芊芊看著他車前窗上掛著的中國結在眼前晃啊晃的，心底痛了一下。那個中國結應該有些年頭了，顏色已不再火紅，但絕的是，在一堆紅色中間，又用黃色巧妙地編成了一個“周”字。是這個人的姓吧。這樣想著，那人已發話：小姐，你到家了。芊芊咽了口唾液，有些艱難地問：您，姓周？那人看一眼中國結，又說：你到家了。

是啊，我到家了。芊芊終于笑了一下，把十元錢扔到車窗邊，說：這是你的車費。下了車，覺得這人實在冷得可以，讓人心里很不解氣。她便又抓著車門說：記得下次用十萬百萬的錢來砸本小姐。言罷，看也不看那人表情，扭身就走。

想著那人氣憤的面孔，心里這才舒服多了。

二

母親一人在家，當然，也只可能是母親一人在家。她們母女在這座別人的城市里相依為命十幾年了。匆匆吃過飯，以工作為名躲進自己的小屋，忍不住淚流滿面。

八歲之前，芊芊是幸福的，也是乖巧的。家里雖然窮，但大她七歲的姐姐非常疼她，吃的用的一切都讓著她不說，芊芊都八歲了，姐姐還時常費力地把她抱在懷里。她記得姐姐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姐姐在，別怕。記憶中，父親很少回家。每一次回來，都要同母親吵架，很兇的那種。每每這時，姐姐都把她抱在懷里，很緊很緊地抱著她，一遍又一遍輕聲地說：姐姐在，別怕。

直到芊芊長大，她才明白，姐姐說這句話的時候，內心是多么無助。那個時候，姐姐也只有十五歲啊。也還是個孩子。

父親從來不給母親錢，母親每天早早去一家苗圃工作，總是姐姐看著芊芊吃過早飯，這才放心地背著書包去上學。

那個時候，每天吃過晚飯，寫好作業，姐姐都是陪著母親在微弱的燈光下編中國結。編成一個，就可以賣五分錢。八十年代末的中國，一晚上可以掙到三元錢，那是家里一筆不小的生活來源。而芊芊，常常是看著看著就睡在姐姐懷里了。

所以，當芊芊看著那個中國結在她眼前晃啊晃的時候，心底就痛了起來。

三

芊芊好像著了魔，第二天一放學，她就早早等在那輛掛有中國結的車旁。看著那人走近，芊芊說：請你送我回家可以嗎？那人多少有些吃驚，芊芊看到了他挑起的眉。芊芊又說：請你送我回家可以嗎？那人問：為什么？芊芊坦白相告：我喜歡你的中國結。那人笑了：明天我送你幾個好了。芊芊并不領情：可你這個才是獨一無二的。芊芊說得沒錯，這個編著“周”字的中國結的確是獨一無二的。那人很為難：這個，是我朋友送的，我不能……芊芊很大度地：沒關系，我理解，所以，請你以后天天送我回家可以嗎？

那人突然間就笑了：每天都付給我十元錢嗎？芊芊也笑了：不，但我可以每天送你一個不同的中國結。

芊芊終于坐到了車里。一進車子，她就乖了，靜靜地坐著，靜靜地看著那個編著“周”字的中國結，一言不發。那人輕聲問：你……對中國結有研究？連問兩遍，芊芊才說：你想聽故事嗎？那人沉默了片刻，說：你講吧。

芊芊說：也沒什么，實話告訴你吧，我小的時候家里很窮，母親靠編中國結掙一些錢。所以……那人靜靜地聽著靜靜地開車。芊芊笑了起來：說真的，我會編很多中國結，但在里面編著字的我卻不會。周正成，你會嗎？

周正成有些詫異：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這時，芊芊心底里所有的心事都已爭先回放、盤旋。她就那樣燦爛無比地笑了：你自己告訴我的呀。

就在周正成回想著他什么時候告訴過芊芊他叫周正成的時候，芊芊已經履行自己的諾言，送給周正成二十個不同的中國結。芊芊學車已經有二十天了。而在這二十天里，周正成的心莫名地柔軟起來。他對芊芊說：我們……我們一起去吃個飯吧。芊芊等這句話等了很久一般歡呼雀躍道：好呀，好呀。

芊芊選了一家酒樓，周正成說：咦，這里好像沒什么特色啊。芊芊說：可這里有賓館啊，如果你喝醉了，我總有地方放你不是？周正成就笑她孩子氣。周正成對自己的酒量是有把握的，但到底，還是醉了。在醉之前，他只來得及講他是怎樣由一個修車的學徒慢慢變成一所駕校的老板，以及，那句：芊芊，我……我喜歡上你了。之后，周正成就醉了。

芊芊一點都沒有驚慌，她用周正成的身份證訂了一間房，又叫服務生幫忙把周正成抬到床上。之后，她就離開了。

四

芊芊的心里只是難過。有男人對她說喜歡她，不是沒有男人對她說過喜歡之類的話，只是，這一個，讓她傷心。

芊芊想起了姐姐。姐姐也愛過的。

有那么一段時間，母親沒有下班之前，姐姐總是拿著紅繩編來編去，又拆來拆去。芊芊問姐姐在編什么，姐姐說她要自己編一個新的花樣。后來，那個新花樣的中國結真的編成了，姐姐就在一個下午帶著芊芊去旁邊學校的大操場玩。那里有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哥哥，芊芊看到姐姐把那個新花樣的中國結給了那個哥哥。那個哥哥很開心，用自行車帶著芊芊騎啊騎的。后來，芊芊玩瘋了，一定要讓那個哥哥從籃球架中間騎過去。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哥哥也就照做了。而芊芊，早已在車后悄悄站起來，雙手用力握住架子上的橫杠。芊芊記得她當時得意地大叫：兩位老大，你們看我厲害不？

那一年，芊芊八歲，姐姐十五歲。

之后的日子，是快樂的，姐姐總趁母親不在的時候對她說起那個哥哥。再后來，有一天，姐姐回來的時候，是被人抬著進的家門。那些人告訴母親，姐姐不小心把書包掉進深水魚塘中，下去撈的時候，不知怎么就滑進去溺水死了。這些話，都是那個哥哥說的。可芊芊不相信，她盯著那個哥哥，那個哥哥看著她的眼神有些躲閃。芊芊想說他是兇手，想說一定是他傷了姐姐的心，可是，她又覺得那些話是不能說的，她覺得她若說了，母親一定會生氣，鄰居們也一定會笑話姐姐的。

就因為姐姐的離去，父親與母親大吵了一架之后，終于離了婚。芊芊從此隨了母姓，跟著母親賣了房子來到別人的城市艱難生活。也是從那時候起，再沒有人抱著芊芊，對她說：姐姐在，別怕。芊芊也從此長大。

五

第二日下班，不是學車的日子，但周正成還是等在樓下。他沒有開車，騎著一輛自行車對芊芊說：來，坐上來。芊芊的心忽然一軟，輕巧巧地坐了上去。周正成說：我有事對你說。芊芊選了附近的學校。

在操場，他們并肩坐在跑道上。周正成問起昨晚的事情，芊芊說：我看著服務生把你安置好就走了。而事情卻遠沒有這樣簡單。周正成很困難地告訴芊芊，他醒來的時候，身邊有一個女人。那女人聲稱擁有他床上種種的照片，讓他交出三十萬，否則四處發放。而駕校正籌建一個維修分校，沒有多余的資金，周正成說他打算賣掉那輛車。

周正成對芊芊說：芊芊，你相信我，我什么都沒有做。芊芊問：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周正成說：我愛你。芊芊慢慢站起身，看著周正成，一字一字地問：你真的愛我嗎？周正成點頭。芊芊忽然就笑了，大聲說：好，那我告訴你，我不愛你。周正成看著芊芊，眼底的痛苦浮滿整個世界。

芊芊說：對你說實話吧，那個女人是我買通的。你的酒里被我下了藥。周正成一下變了聲調：為什么？芊芊笑：為了錢呀。我愛錢如命。周正成搖頭：不可能，絕不可能，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芊芊還在笑：我為什么不能是那樣的人？我憑什么不是那樣的人？對我來說，有錢就有了幸福，窮人的幸福，小人物的幸福。周正成一下站起身，瘋一般抓著芊芊的胳膊，大聲說：我不信，如果真的是你，如果你真的只是為了錢，你不會告訴我實話。

芊芊一點點收了笑容，問：你真的想知道原因嗎？周正成點頭。芊芊說：好，把自行車扶起來，帶著我，從籃球架的中間騎過去。周正成懷疑地看著她。芊芊很堅定地：你做了就知道了。

當周正成騎車慢慢穿過籃球架時，芊芊在車后座上站了起來，她牢牢地抓住中間的橫杠，對周正成喊道：老大，你看我厲害不？周正成調了車頭，看著吊在空中的芊芊，淚水溢滿眼眶。

周正成扔掉車子，抱下芊芊，說：原來是你。芊芊點頭：是我。

芊芊知道周正成叫周正成，就是八歲那年她吊在空中，說兩位老大，你們看我厲害不后，周正成一本正經地對她說：我不叫老大，我叫周正成。也就是那天，姐姐把中間編了"周"字的中國結送給了周正成。

芊芊說，所謂的照片是沒有的，錢也不是最終的目的，我只是要你告訴我，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負了她？周正成說：你一定要知道嗎？芊芊點頭。周正成說，好，那我告訴你。

很久的事了，但周正成還是哭了。兩個相愛的孩子并沒有用語言表達過彼此的情意，他們能做的，就是放學后找一些別的同學不去的地方玩，就這樣，他們發現了那處魚塘。姐姐有一天突然就想抓魚，她說：芊芊從來沒吃過魚，我要抓一條回去。芊芊好可憐的，我還可以上學，可以和你玩，芊芊卻沒有錢上學，只能一個人呆在家里。孩子對偷是沒有多大概念的，周正成覺得他應該幫姐姐完成這個心愿，也就同意了。他們當時的想法是，先扔一個書包進去，再假裝撈書包跳進魚塘，這樣，就算被發現也有話說。卻不想……事發后，周正成為維護姐姐的名譽，自是不敢說真話。看到芊芊的時候，眼神也不是躲閃，而是怨恨，又不敢發作。

六

芊芊很快就要考駕照了，但她不敢去駕校，她不敢面對周正成，就像她不敢面對自己。而這一次，著了魔的是周正成。他天天等在樓下，天天跟在芊芊的身后送她回家，天天對芊芊只說一句話：請給我幸福。

芊芊不理。歲月流動得太復雜了，她不知自己的幸福在哪里？

只是一個不留神吧，差一點撞到別人的車上。周正成上前一步拉過芊芊。在芊芊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周正成說：別怕，有我呢。

一句話，芊芊的眼淚流了周正成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