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逸
盡多日之力,我匆匆地讀了來新夏先生的新作《清人筆記隨錄》,它將我引進了一個饒有趣味的知識境界,大則國計民生,軍政要事,典章制度以及經史議論,科場掌故,風土人情,園林佳勝,里巷習俗,世態炎涼,直到談狐說鬼,脂粉靈怪,因果報應。中國傳統封建社會生活中的眾生相,畢呈于眼前,繪聲繪色,光怪陸離,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我以前也讀過不少筆記,但從來沒有這樣一下子集中接觸到如此巨大的數量。來新夏先生此書著錄的筆記作者有一百四十余人,有的作者所寫筆記有兩三種,甚至五六種之多,因此全書談到的筆記總數將近二百種。清代筆記數量很多,二百種遠未囊括清代所有的筆記,但數量已是洋洋大觀,可稱是清代筆記的淵海。
筆記在我國古代著作中是一種特殊的體裁,傳統書籍的分類中并五筆記一類,因其內容龐雜,界劃不清,經史子集,不知分屬何類。有的筆記入雜史類,如馮更《見聞隨筆》、楊捷《平閩記》,《四庫全書》皆入于史部雜史類;有的筆記可入地理類,如高士奇《金鰲退食筆記》、吳綺《嶺南風物記》、方式濟《龍沙紀略》、厲鶚《東城雜記》,《四庫全書》皆人于史部地理類;有的筆記可人儒家類,如程大純《筆記》、范爾梅《讀書小紀》,《四庫全書》人于子部儒家類;有的可人小說家類,如王啤《新世說》、鈕繡《觚媵》、吳陳琬《曠園雜志》,《四庫全書》皆人子部小說家類。更多的筆記則歸于雜家類。筆記最明顯的特點就是內容雜,大干世界,蕓蕓眾生,兼收并蓄,無所不包,凡無法按內容界劃分類的,都可以歸進子部雜家類。因此,我們在《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可以看到各種類型的“筆記”,如:顧炎武《日知錄》、姜宸英《湛園札記》、王士禎《居易錄》、《分甘余話》、張貞生《唾余隨錄》、張文炳《公余筆記》、高士奇《天祿識余》、徐昂發《畏壘筆記》、談遷《棗林雜俎》、張爾岐《蒿庵閑話》、宋犖《筠廊偶筆》、陸廷燦《南村隨筆》、魏裔介《佳言玉屑》、趙吉士《寄園寄所寄》、黃叔琳《硯北雜錄》等等。這些筆記,體例不一致,價值有高下,有論有敘,或莊或諧,《四庫全書》都把它們納入子部雜家類;并且,條分縷析,謂:“雜之義廣,無所不包……以立說者謂之雜學,辨證者謂之雜考,議論而兼敘述者,謂之雜說,旁究物理,臚陳纖纖者謂雜品,類輯舊文、涂兼眾軌者謂 之雜纂,合刻諸書,不名一體者謂之雜編,凡六類。”(《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子部雜家類)某種筆記,如果按照傳統的分類法去尋找,真不知道該在何部何類中去搜檢。
大多數筆記篇幅短小精悍,每則記敘,長則數百字。少則幾十字,簡單明快,很少千字的文章,更無萬言書。史夢蘭敘述自己寫作《止園筆讀》的情形:
園居無事,惟以卷帙破寂,偶有所
觸,輒赫廄記之,以備遺忘。客至則藉
為談柄,讀書快意,則相呼浮一大白。
遇有以雜事、異詞、瑣語相告,可以資
勸懲、廣見聞者,亦收拾綴輯,付之毛
生,積久成帙,遂亦忘其為我談、為客
談、為今人之談、古人之談,而概之為
筆談云。(見本書第372頁)
大多數筆記都是在這種環境、心態中,興之所至,隨筆書寫,情意率真,較少做作,故多清新可讀。讀筆記,就像是聽講有趣的故事,展現情節,生動曲折,跌宕起伏,描寫人物,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可以增加歷史和生活的知識,又可以得到藝術的享受,許多筆記都是上佳的文學作品,如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張潮的《虞初新志》、梁紹壬的《兩般秋雨庵隨筆》等。
筆記中所記保持較多的真實性,因為作者或閑居自娛,或消愁解悶而作筆記,無心沽名傳世,亦非刻意著作,故無所避諱,無所顧忌,無所掩飾,能透露某些真實情況和真實思想,比起官方史書更加可信。如嘉慶十八年,河南滑縣天理教抗清起事,史載滑縣知縣強克捷死難,清廷優禮褒恤,賜謚立祠,但在張昀的筆記《瑣事閑錄》中卻有不同記載:
封丘邑侯全大令福與強公(指強
克捷)戊辰通譜。強公逃至封署,擬為
恢復計,比聞滑邑既失,公之眷屬已闔
門遇難,即欲自盡。全大令再四阻之,
且百計防范,所以潛居二十余日迄無
知。及恤典既下,全不得已,始具宴邀
強公痛飲。二更后,延至花廳,將衣裳
棺槨妥為料理,握手拜別,強公乃從容
捐軀。吁!亦悲矣。(見本書第381頁)
盡管張昀對強克捷充滿了同情,但畢竟寫出了事情真相。原來強克捷并未慷慨殉節,而是逃到封丘縣,躲藏二十多天。等到朝廷封恤令下,他無法再在人世露面了,才不得已自盡。當然,筆記中所記內容,因為信筆所寫,作者或未能核實,或有傳聞失實或記憶有誤的地方,甚至還有故意造作贗品的筆記,如記載太平天國的《江南春夢庵隨筆》與《膦血叢鈔》二書,是并不了解太平天國內部情形者所寫的做偽之書,已由羅爾綱和祁龍威兩位先生考證闡明,來新夏先生也將此兩部偽書剔除,沒有放在本書之內。
筆記最重要的功能是補正史之不足,歷史上很多大事為正史所不記或少記,筆記作者常能據其聞見,透露更多的信息。如朱子素《嘉定縣乙酉紀事》,記載清兵下江南,三屠嘉定城,“直書北兵淫掠屠戮之慘狀,無所忌憚”(跋文,見本書第115頁),城內外死者二萬余人;王家楨《研堂見聞雜錄》記載清初科場、哭廟、奏銷、通海、莊氏史案幾次大獄,懲治嚴酷,羅織極廣;蕭爽《永憲錄》記雍正朝史事,詳于雍正殺弟和年羹堯、隆科多事件。鄧之誠先生贊其為信史,說:“使多得類此之作,史之征信,為不難矣,而惜其不可得也。”(鄧之誠跋文,見本書第242頁)陳曇《鄺齋雜記》、薛福成《庸庵筆記》記載抄沒和坤之家產,可比較其詳略異同。葉夢珠的《閱世篇》、錢泳的《履園叢話》記載田價、米價、銀價以及其他物價之漲落,可以了解清代的經濟和市場情況;王韜《瀛孺雜志》、畹香留夢室主《淞南夢影錄》記載鴉片戰爭上海開埠后之經 濟繁華、風俗奢靡;李斗《揚州畫舫錄》、顧祿《清嘉錄》、陳作霖《鳳麓小志》記載揚州、蘇州、南京的風土人情、園林勝地;張祥河的《關隴輿中偶記編》敘述北京宣南詩社結社的始末;昭褳的《嘯亭雜錄》對朝政國事,耳熟能詳,娓娓而談,如數家珍,可當作康雍乾盛世的別史閱讀,其中所談的很重要歷史情況是官書和正史難以見到的。
來新夏先生是史學大家,勤奮治學,見聞廣博,識斷精審。他寫作此書,有長期的積累,平日讀書,時有所得,筆錄整理,已積稿成帙,不意十年浩劫中,投之祝融,悉遭焚毀,痛心飲恨,情難自己。但來先生壯志不灰,理念常青,深自激勵,愈挫愈奮,重理故業,幾乎從頭做起,使我想起明清之際史學家談遷稿件被竊,重新寫作的故事,其執著追求之心志,令人感佩。“文革”以后,來先生的作品更加成熟、更加繁富,《清人筆記隨錄》即是其中的一種。他研究清人的筆記,大力考證其作者,詳盡介紹其內容,精心甄別其版本,還有許多別具新見的評說議論,足以窺見作者的功力與識斷。例如,李慈銘詆劉獻廷的《廣陽雜記》,“糅雜無序,大率淺謬”,來先生不以為然,為劉獻廷辯護,稱此書“識見甚新穎可喜,他的厚今求實之說是當時不可多得的高論”(見本書第156頁)。而李慈銘為人狂傲怪僻,他所寫《越縵堂日記》,讀書甚廣,多有新論,亦為人詬病,魯迅先生即評其“做作”,而來新夏先生對李慈銘的《夢庵游賞小志》評價頗好,稱其“文筆優美,清新細膩,可當游記美文讀”(見本書第413頁)。可見,他評論作品,能夠分別對待、客觀地做出評價判斷,而不是人云亦云,一筆抹煞。他對上乘的筆記,評價甚高,如顧炎武《昌平山水記》“精于考證”;王慶云《石渠余記》“信而有征”;薛福成《庸庵筆記》“涉筆謹嚴”;方式濟《龍沙紀略》為“輿地不可少之本”;李斗《揚州畫舫錄》“遠勝他書”;姚瑩《康鞘紀行》為“近代探求新知者”;劉玉書《常談》“剖析事理,獨具一格……不得以其無所知名而忽其論述”。寥寥幾個字多能洞中肯綮,令人信服。
對于一些名人所寫的名作,來新夏先生也不是盲目推崇,而是實事求是指出其缺點,如梁紹壬的《兩般秋雨庵隨筆》是清代暢銷海內的著名筆記,讀者甚眾。來先生雖然也推重此書采擇廣博,雅善詩文,但批評它“格調不高,內容蕪雜”(見本書第314頁);焦循是清代中葉著名學者,但所寫筆記《憶書》也受到了來先生的批評,說其書帖部分“尚可資考證”,“其他各卷類多怪誕不經之事,或語涉因果報應,似不足以與焦氏著作之林”(見本書第273頁)。又如高士奇的《天祿識余》也是一部著名的筆記,來先生評其掇拾前人牙慧,并無新見。
來新夏先生對筆記作者的考證,版本的介紹,鉤沉索隱,甚見功力。如《閱世編》的作者葉夢珠,本不知其生卒年,來先生從《閱世篇》的《金伯固先生》一文中獲知明崇禎七年(1634年)金伯固設塾于上海城南,葉夢珠前往就讀,葉時年十四歲,因考見葉夢珠當生于明天啟元年(1621年)。《閱世篇》中又記載了康熙三十年以后事,因推知葉夢珠活到十七世紀九十年代,享年七十多歲。又筆記《潰癰流毒》輯集有關鴉片戰爭之文獻,本不知輯者為誰,書中有鶴間評語,或稱鶴間居士,亦不知何許人。來先生在讀道光后華亭王氏族譜時發現附有王清瑞《鶴間草堂主人自述苦狀》,又從此文中見“余輯《潰癰流毒》一書,詳載始末”及題詩內稱“《潰癰流毒》誰所為,嗟爾載編空激切”,這才考定此書輯者是王清瑞。又查到王清瑞后改名王清亮,字慕筠,乾隆五十三年生,江蘇青浦人,一生以游幕為業。由此可見,來新夏先生讀書甚廣,且細心用功, 故能觸類旁通,找到解決疑難的佐證。
來新夏先生對書籍的版本流傳也十分看重,許多筆記多尋根溯源,訪查各種版本,如查慎行的《人海記》,咸豐年間,張士寬得其稿本“斷爛叢雜”,張士寬為之校刊,認真精細。據張士寬說:“此書向未刊行”。但來新夏先生查找到道光《昭代叢書》壬集補編及沈氏世楷堂刊本等數種書籍,均在張士寬之前所刊,可見張氏之說不確。又如褚華的《滬城備考》,糾正上海縣志之缺失,極為有用。該書在褚華生前并未刊刻,褚歿后,書歸楊藻江家所有。至嘉慶時上海藏書家梅益征借得其原本,但已錯亂缺失,且刪改甚多。梅益征“細尋涂改之跡,融會參訂,悉依原本足成之,得五門六卷。是《滬城備考》之成書,梅氏與有功焉”(見本書第351頁)。但梅氏亦未能刻印此書,故嘆曰:“噫!錄之者尚有人,刻之者誰乎?”至光緒初,始由上海申報館以活字本問世,但脫訛較多,未為善本。1935年上海通社又取舊家鈔本,校其訛誤,錄其未刻,收入《上海掌故叢書》中,始得窺其書之全貌。由于來先生之求索考證,《滬城備考》之成書和傳刻之曲折始末,方為世人所知。
清代筆記為研究清史極重要之資料,前輩謝國楨、張舜徽先生均有著作,創開辟蹊徑之功。來新夏先生繼謝、張之后塵,裒輯之廣,用力之勤,心得之多,蔚為大觀。
此書之后附《清人筆記中社會經濟史料輯錄》,廣征博引,收集了許多重要史料,可供閱覽引用,給后來的研究者提供了便利。總之,來新夏先生《清人筆記隨錄》一書不僅是清史研究者所必備,即使業余愛好,工作之暇,消遣翻閱,其中朝章國故、風土人情、奇人文士、雋語逸事,亦可以增長見識,以資談助。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