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賞葉的時節,美國東部新英格蘭的紅葉據說是最壯觀的。好大的一片美麗!色彩的海洋,樹葉的大潮,不動聲色但卻義無返顧地蔓延伸展,向南,向南!從加拿大的南端,跨過白山,分分秒秒都在行進、占領,行跡所至便毫無商量從從容容地涂染出一片絢爛的金黃,它就這樣夸張地展示嫵媚和美麗,傾倒無數游人。這片紅葉潮席卷翻飛鋪天蓋地,漫過麻州,來到康橋,來到了查爾斯河畔,來到了哈佛。
秋葉之美,貴在成熟。三百五十余歲的哈佛,紅葉點綴在層層幛幛的古老校舍中,寫意了成熟的另一種美感。寧靜、莊嚴、深沉、厚重,且又充滿人氣。十月金秋,十月哈佛,醉人的時節,醉心的學府。這里,游人如織,眼神中滿是虔誠、敬仰和向往,尤其是那些遠道從大陸、臺灣、香港和美國各地來的中國人。
近年來,來哈佛觀光的中國人日益多了起來,經濟成長,手中有錢,固然是個原因,但更重要的也許是因為中國人有著根深蒂固的重視教育的傳統,人們才會對哈佛格外青睞吧。每當我穿越哈佛校園,幾乎總能聽到中國人說話的聲音,望子成龍的家長們常會指著哈佛的銅像對孩子說:去摸摸他的腳,也許你有運氣,一腳就跨進哈佛了。真的,那個端坐著永遠沉思的哈佛左腳的皮鞋每天都鮮光锃亮。像是燒頭香、求上簽,哈佛在許多中國人心中儼然就是教育的圣城。考進哈佛是無數中國學子魂牽夢繞的理想。
哈佛的校長和決策者們的目光已經注意到東亞,尤其是中國。“哈佛的第一個一百五十年是新英格蘭的地方性大學,第二個一百五十年成為美國的著名大學,它的第三個一百五十年的目標是成為全球性的最有影響力的大學。”常青藤大學所以能夠常青不老,最主要的就是它能高瞻遠矚,保持長遠的目標,為社會培養卓越的領袖和精英,引導國家和社會健康地發展,這是哈佛對美國的貢獻,也是哈佛期待的對于世界的貢獻。其實,這就是社會對大學的真正的需要。一個不尊重大學,可以隨隨便便用大學以外的意志改變大學、任意篡改大學使命的社會,絕對不可能有任何健康的持久的發展。中國大陸的大學教育近半個世紀以來走了一條極不正常的坎坷道路,從1957年的校系調整,到“文化大革命”中的停課鬧革命、工農兵“上、管、改”,最近幾年又搞了地方性的大合并,弄出一批超級大學。我不明白大學的規模與學校的質量之間到底有什么必然的聯系?我曾在哈佛接待一個國家教委的大學校長代表團,問他們國內大學兼并的理由,得到的答復是為了管理和安排學校經費的需要,這是很難令人理解的。對于大學而言,重要的并不是規模的大小,而是學校能不能形成自己的特色和傳統,持之以恒地培養社會所需要的杰出人才。麻省理工學院、哥倫比亞大學、布朗大學這些常青藤大學的規模都不大,普林斯頓更是一所袖珍大學,哈佛是規模很大,可是,它的各個學院是完全獨立的。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沒有特色,規模再大也不會有什么影響力。明確學校的使命,堅持學校的傳統和理念,才是一個學校成功與否的根本。歸根結底,學校是培養人才的,像這樣每過十年就折騰一次大學,其結果是五十年代培養的人,到了六十年代幾乎就報廢了,六十年代的人才到了七十年代,沒有被打倒已是萬幸,七十年代培養的人還沒等到八十年代就已經被淘汰了,八十年代的精英到了九十年代,無論觀念還是技能都已是捉襟見肘盡顯疲態。人才的培養是靠長期的積累,每過幾年便廢掉一代人,這社會還能有人才嗎!沒有什么浪費能比對人的浪費更鋪張更殘酷了。現在,中國的大學很在乎自己在世界大學中的排名,這是好事,要想辦出一流的大學,我看最重要的是廢除那個折騰大學、折騰教育的傳統,讓大學恢復和重建自身的傳統,明確自己的使命,用源遠流長日積月累的信念培養中國可以貢獻于世界的優秀人杰。
哈佛是清醒地了解自己的使命的。在全球化時代,人才的培養要遠遠比地緣的區域的人才要求復雜得多,能對世界肩負責任的人,必定是對世界有深刻了解的人。面對一個日益開放的中國,哈佛正在積極地調整布局和策略,給中國以更大的投入和關注。哈佛的費正清中心和哈佛燕京學社是全美大學中兩個最大的與中國有關的學術機構,前者重在對當代中國的政治、經濟、社會的研究,后者每年接待幾十位從東亞來的人文和社會科學學者,其中中國學者占了絕大部分。近幾年,哈佛與中國的學術交流發展得非常迅速,商學院、法學院、醫學院、文理學院等都在拓展與中國的交流計劃,政府學院與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清華大學合作的政府管理技能訓練班已經小有規模,很受美國各界注意。相信不遠的將來,會有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進入哈佛,越來越多的華夏學子圓其哈佛夢,中國研究會成為哈佛最有活力的學術科目。同樣,這種雙邊互動,也會把哈佛辦學的理念和經驗帶到中國,成為中國大學發展可資借鑒的最重要的參照。這或許是哈佛和中國學界共同的期待吧。
成人和成材
人才是每個社會都會關心的問題,不同的人才理念往往決定了社會發展的不同走向。在這個意義上,培養什么樣的人,提出什么樣的人才要求,實際上反映了這個時代的社會品味和社會境界。
哈佛是美國歷史上最重要的人才基地。在美國二百余年的歷史中,有七位總統出自哈佛,參議員、眾議院之類的政治家更是不勝計數;除了政治人物,在經濟、社會、法律、藝術、學術等各個領域中,都有哈佛培養的引領風騷的人物。單就諾貝爾獎一項,哈佛是全世界所有大學中獲獎最多的,絕大多數國家的學術力量都無法與哈佛相比。哈佛商學院的學生一直是華爾街的搶手貨,學生還在學校時,早早就聘書在握,從來沒有嫁不出去的姑娘。名滿美國的那些大法官和大律師們很多也是出自哈佛法學院。當然,我們絕對不能忘記的是哈佛還有一批對美國價值和人文精神產生決定性影響的思想巨擘,如愛默森、威廉-詹姆斯、桑塔亞那、梭羅等。哈佛的精英群體歷來是美國社會最具主宰性的力量。美國人通常會說,“先有哈佛,后有美利堅”,這與其說是哈佛的歷史早于美國,還不如說,是哈佛創造了美國,是哈佛的人文精神導引了美國的成長。在這個意義上,我要說:人才決定社會,大學創造歷史。
哈佛的教育設置分兩個部分,大學部和研究生(碩士、博士)部,和中國大學的教制基本一樣。表面看,出人才的都是研究生,可是真正重要的是大學部的教育。研究生教育是為了“成材”,大學部的教育則重在“成人”,通過大學的教育掌握做人的原則、知識、修養,成為一個健康的真正有社會責任有人文關懷有歷史使命的人。成材需得先成人,人才是為社會服務的,倘使一個人才完全不知道做“人”的含義,這個人才對于社會而言,最多只是個工具,不可能自覺地擔當社會責任。只有對成人有自覺意識,對人的含義有深刻理解的人,在這個基礎上進一步接受專業訓練成為人才的人,才能成為社會精英,從各個方面服務于社會,引導社會的發展。這是哈佛幾百年來對人才培養的基本原則,已經成為美國大學教育的深厚傳統。就是這個傳統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哈佛精英。
時下流行的是重視技術訓練的背景,甚至選拔行政機關領導也側重理工科的學歷背景,但是,一個國家的長期發展依賴的主要不是這個社會的技術能力,而是這個社會的人文取向,對人的存在的合情合理的了解,所謂“人心”和“天道”的問題。理工科背景的訓練,往往容易養成工具主義的思想習慣,注意短期效益,看重具體利益。我不是說理工背景的人就沒有人文境界和社會責任,但是,人文意識的確不是僅僅依賴自發就能一蹴而就,那是人類精神文化長期發展的積累,不經過系統的教育、反復的思考辯難、長期的自覺修養,就不能真正掌握。現在,國內大學的校長們絕大多數是理工科的背景,尤其令人瞠目的是一些有優秀的文科傳統的大學校長也被安排由學理工的出任,例如北大、北師大、人民大學、復旦、中山等。在美國,以常青藤大學的校長們為例,僅有一人是學理工的背景,現任的哈佛校長薩默思是學經濟的,因為對人文意義理解膚淺,已經飽受哈佛各界批評;更大范圍看,美國歷史上各屆總統也絕大多數是文科背景,理工的是很少數。
人文是哈佛教育的核心
哈佛的教育以“成人”為基礎,“成材”為目的,這一理念也是美國教育傳統的核心。
美國是個移民為主體的國家,早期移民來自歐洲,主要是英國的移民,居住在以波士頓為中心的美國東北部,這片地區因此被稱作“新英格蘭”,其地域差不多就是今天美國東北角的六個州。對這些移民先驅而言,除了在新大陸謀生的艱難困苦,最大的困擾就是子女受教育的問題,尤其是高等教育。少數有錢人可以把子女送到歐洲上學,絕大多數的孩子除了家庭教育,幾乎無學可上。三百五十多年前,一些住在波士頓的富裕的新移民決定為移民子女們創辦一所學校,這是美國第一所學院,三年后,身患肺結核的約翰·哈佛決定把他畢生所有全部捐給這所學校,他的資本占了學校全部資本的四分之三以上,校董事會決定把學校改名為哈佛大學,以紀念這位美國教育的偉大的先驅。哈佛大學的出現好比一柄燃燒的火炬,一下子照亮了這片拓荒者的新大陸,學校、教育、知識、智慧、人才、精英,編織起新大陸充滿光明的未來。有了教育,便有了憧憬;有了知識,便有了力量;有了智慧,便有了希望;有了人才,便有了棟梁。因為學校的出現,新大陸突然生動起來,美輪美奐了。此后,學校成了文明和希望的象征。拓荒者的新大陸成了美國現代文明的發源地。
在哈佛的示范下,新英格蘭地區不斷出現新的學校,成為美國教育的重要基地。爾后,教育終于變成了一種現代產業,從新英格蘭到美國東部的廣大地區一批又一批新的學校建立起來,構成了美國人才培養的最重要的巨大網絡。所謂的常青藤大學一共有十四所,只有斯坦福一所在西部,其余的都在美國東部,大波士頓地區更是以劍橋的哈佛和麻省理工學院為核心發展成了世界最大的教育城,今天,僅僅大波士頓地區就擁有九十三所大學。
從這些數字不難看出美國社會對教育的重視,以及哈佛所開創的風氣對美國的影響。然而,哈佛最重要的影響卻并不是體現在這些數字上,而是哈佛的教育理念,以人文境界為本來培養下一代,使他們成為真正的人,成為可以保證美國健康發展的精英棟梁。堅定不移地突出人文教育,所謂“LiberalArts”,這是哈佛的傳統,是哈佛教育理念的核心。美國每年都有學校排名評比,其中很重要的一項是“LiberalArtsCollege”,今年排名前二十位的,新英格蘭地區占了一半,僅麻省就有四所,而整個中西部地區加在一起不過四所,其余的都在東部,這些學校畢業的學生絕大部分都會進入最好的大學,進一步接受研究生學業的深造,而且,他們都會是名牌大學競相爭邀的搶手貨。哈佛的研究生絕大多數就是來自這些學校。可以說,正是這些學生接受了良好的人文學教育,才保證了那些名牌大學的教育質量和常盛不衰。以哈佛為例,今年全美最佳大學,哈佛和普林斯頓并列第一;全美最佳商學院,哈佛排名第一;全美最佳醫學院,哈佛排名第一;等等。對于一個哈佛人來說,這是很正常的事,假如,哈佛跌出了前三名,那才是值得警惕的不正常的情況。可以說,在大學本部突出人文學教育,以保證向研究生培養輸送高質量的可造之才,曾經是哈佛保持品質的內部機制,而現在,這套機制已經擴展到美國整個的教育體制,絕大部分大學的人才培養都在這套機制中運轉。只有極少數大學看起來是走另一條道路,譬如普林斯頓、芝加哥大學等,是突出培養研究型人才,所謂美國教育中的德國模式。這是有特殊原因的。一次世界大戰時的美國總統威爾遜卸任后出任普林斯頓大學的校長,一戰后的歐洲,尤其是德國,排猶主義已經抬頭,地區沖突沒有因為戰爭的結束而緩和,相反愈演愈烈,新的戰爭的危險日益逼近,很多歐洲的科學家不僅無法開展學術研究,而且相當一部分科學家還受到排猶主義的威脅,威爾遜制定了一個“乘人之危”的計劃,從歐洲廉價地買進頂尖的科學家,一批科學家就這樣來到了他們原本不屑的美國,來到了普林斯頓,其中就包括愛因斯坦這樣的偉大人物。曾獲奧斯卡最佳影片的《美麗心靈》講述的差不多就是那個時代的故事。這批學者都是研究型的專家,他們把德國大學注重研究的辦學方針帶到了普林斯頓,形成了所謂普林斯頓的傳統。可以看到,這種傳統是由極其特殊的歷史原因造成的,很難想象今后還會有這樣的機會來催生一種大學品味、構造大學風格了。事實上,即便是普林斯頓也還是在由哈佛形成的美國教育的整體氛圍中。普林斯頓的研究生大量的也是出自那些“LiberalArtsCollege”。重視人文培養、進行人文學教育是美國教育的基本取向,經過幾百年的不斷發展、完善,這個理念已經成為美國教育的深厚傳統,不大可能輕易改變了。
現在,中國有一個“985”計劃,就是爭取創辦世界一流大學的計劃,為這個雄心勃勃的計劃得以早日實現著想,重視人文學的教育,在人文學的基礎上培養頂尖人才,這份經驗是無論如何要予以特別重視的。我曾請中國南方一著名大學的校長吃飯,席間,這位校長告訴我,近幾年來,大學文科幾乎招不到好學生了,文科的學生有相當一部分是報考理工科淘汰下來的。這令我非常驚訝。不知怎么,腦子里突然響起了毛澤東在“文革”時的一句名言,“大學還是要辦的,我這里主要指的是理工科大學還要辦”,他老人家興師動眾,動用國家機器行政力量,甚至軍隊,軍宣隊進入大學。而今,他的理想已然可以不動聲色地通過社會的畸形的自覺而實現了,他老人家會作何想呢?
“Liberal Arts”、“君子之道”
什么是“LiberalArts”的教育傳統?它的中心議題是什么?從2002年9月到2003年5月,整整一個學年,我主持了一個每周一次的討論班,主題是“LiberalArts、人文學和傳統資源”,參加的人絕大多數是中國大陸、臺灣、香港兩岸三地來哈佛訪問的教授、副教授、博導們,加上在哈佛的一些學生、學者們。這個討論班除了對兩岸三地在基礎教育方面的得失成敗進行交流對話以外,更重要的是從各個不同的傳統出發考慮人文學的進一步發展,對于人文學和未來社會發展的關系提供一個基本的看法。期間,我們開了兩次工作會議,收到了近二十篇論文。相信這些論文中的思想成就會在各地的精神建設中有所體現。但是,應當如何漢譯“LiberalArts”這個詞,我們沒能形成統一的意見。這是一個很難翻譯的詞。
在中國大陸、香港、臺灣,這個詞的用法有一些有意思的區別,大陸叫作“素質教育”,臺灣叫作“通識教育”,香港的用法更顯古典,叫作“博雅教育”。嚴格說來,三種用法都沒錯,又都不夠全面,各自突出了問題的某一個方面。
“素質教育”強調了對人的品行、能力等綜合素養的教育培養,這是對的,可是,經由何種途徑、用什么內容、如何培養素質,卻不甚了了。一般意義的素質培養,其實從襁褓中就已經開始,可這不是“LiberalArts”所要討論的。它是大學的基礎教育,是和知識教育、自我反思、自覺修煉的成人化行為連在一起的。假如不突出這些主要方面,素質教育就難免淪為令人膩味的空洞的道德說教,甚至變成政治意識形態的強行灌輸。當然,的確是有過這樣的歷史教訓的,在還不算遙遠的一段歷史中,所謂“階級斗爭理論”、“全面專政理論”、“繼續革命學說”等等,都曾經是培養素質的公共課的主要內容,而且,的確培養了一批不講人性,動不動就大義滅親、滅友的堅強的斗爭勇士,這種素質確實是培養教育出來的,這不僅不是“LiberalArts”,而是徹頭徹尾地顛覆“LiberalArts”。人文學的傳統是用人類長期發展積累的智慧、品行、情操來塑造人,造就社會棟梁。它的核心就是文明和人性,反文明、反人性,最為人文學所排拒,開展人文學教育就是為了防止那些不健康的力量主導社會進程。在這個意義上,“LiberalArts”的傳統拒絕一切以政治家的名義構造的形形色色的學說理論,拒絕把任何政治意識形態說教當作人文教育。中國大陸大學教育現在相當重視“素質教育”,這是英明而有遠見的舉措。但是,“素質教育”在學生中不受歡迎的現狀值得反省,國家教委一位主管官員也曾對我說,素質教育的課很難上。我想,的確應當考慮“素質教育”到底教什么?這實際是對人的理解和設計,是千萬千萬不可掉以輕心的大問題。在哈佛,這是本科教育的整套機制;在中國大陸,這只是各種知識之外的一個課程設置;這個區別應當足以說明問題了。
臺灣的“通識教育”突出“LiberalArts”中的知識教育的重要性,這是非常重要的方面。哈佛的“LiberalArts”教育有十八門必修的核心課程,范圍廣闊,涉及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人文、藝術等各個方面。說人文學所要求的人的培養不是一般的道德說教,其區別就在于它堅持成人的努力必須要有厚實的知識基礎,一個人的精神成長應當而且也必須體現人類的知識累積,人文、社會、自然三方面的知識缺一不可。但是,僅僅是知識還是不足以表達人文學的要求,知識只有轉化為責任,才能成為人的自覺的要素,這就和境界、風度、品味、人格有關了,這些方面又是知識不能涵蓋的。因此,人文學所說的知識并不是死的知識,而是在大的人文傳統上來看待知識,把知識當作人文傳統最主要的構成,知識應當是人的知識。只有這樣,知識才是人成其為人所自來的源泉,因為你知道你是出自這個大傳統,你就能知道,你可以為這個傳統做些什么,什么可能是你對這個傳統的貢獻,在人文學的視野中,人既是傳統的產品,又是傳統的創造者。假如我們把“通識教育”翻譯成英文,它叫作“General Knowledge Education”,它已經不是“Liberal Arts”了,最重要的是“Liberal”完全沒有體現出來,這就是它的問題。
比較起來,香港的“博雅教育”是相對接近的說法,博是博學多才,突出全面訓練,雅是風度、境界,是人的品味。但是做人是有向度的,一個知識淵博、風度翩翩的人,固然比不學無術、舉止粗俗的人好得多,可是那“博雅”假如只是表面功夫,就非常有害了。如何突出做人的深度,是“博雅”這個說法需要進一步考慮的。
“Liberal Arts”這個傳統起源于希臘,是非常古老的做人和教育的傳統。在詞源上看“Liberal”和勞動、自由、自由民、博學多才有關,再加“Arts”,是藝術的集合名詞,是美的問題,美是自由的最高界面。因此,這是對人的自由的教育,自由是做人的最高目的,也就是說,自由是做人的境界,更是做人的使命,需要窮畢生精力永不休止去追求的,“LiberalArts”要解決的就是人對自由的理解、實現自由的能力、追求自由的責任和使命。這個教育的理想信念就是儒家的“君子之道”。我們必須驚嘆古代先哲的偉大智慧,孔子一生所關心的最大問題就是君子的問題,也就是人的塑造的問題。與“LiberalArts”相近的思想是孔子的“君子通六藝”,而孔子關于“君子”的思考,內容之豐富、思想之深刻要遠遠超過希臘的那些哲人,可惜的是一百年來的“破舊立新”,這些遠見卓識屢屢成為糟粕被棄若敝屣,以至于我們的“素質教育”、“人才培養”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2002年暑期,我在北京、上海、廣州等地進行學術交流,曾經建議建立“六藝館”,讓各個學科的教授、博導有可能修習“君子之道”,在一個傳統破碎而又物欲橫流的社會,“素質教育”如果不從為人師表做起,那是絕對不會有希望的。
哈佛校訓和“一個傻子”
每年的冬天,臘月初雪飛揚時,就到了哈佛發榜的日子。對那些懷抱夢想揪著心肺翹首等待的莘莘學子,一張哈佛的錄取通知單是寒冷冬天中最暖人、最珍貴的一份圣誕大禮。孩子高興,家長激動,好像一個燦爛的明天已然握在手中。這些天,我經常收到報喜的電話,幾位朋友的孩子考上了哈佛,大約因為我在哈佛的原因,除了讓我分享喜慶,還希望能得到一些進了哈佛后的建議。在祝賀之外,我惟一能說的是:你得準備好了,往后的日子會非常艱難,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尤其對那些直接從中國大陸來的學生,更是如此。
比較中國的大學和哈佛在錄取和入學后的情況,其中有一些重要的差別,從北大、清華來的一些訪問教授告訴我,在中國考名牌大學很難,考生多,競爭激烈,可一旦錄取后,就相對輕松了。他們在哈佛看到哈佛學生的讀書狀況,非常驚訝,哈佛的學生比國內的學生緊張多了。在中國是先難后易,在哈佛,不能說先易后難,考入哈佛本身就很難,但是入學后更難更緊張,叫作難而更難。所以有這個區別,我想,還是因為對大學的使命和對人才的理解、要求上存在很大的不同。
美國是個注重實用的國家,實用主義哲學至今仍然是美國主流精神,這保證了美國社會始終能夠面向實際,不被那些純粹烏托邦的意識形態所迷惑。但是“有用即是真理”這句話很容易被庸俗化,以為蠅營狗茍的蠅頭蚊腳般的私利都是有用,也就都是真理。假如實用主義就是如此,美國這個社會連一天都無法維持。這里的“用”是大用,是國計民生之用,接近儒家所講的“人倫日用”的用。這樣的實用主義是把對個人、國家、社會、人類的發展有用有益當作真理來追求。這種大“用”,一直在限制和引導一己私利的小“用”,防止它膨脹成危害社會的力量。這個原則深入在美國的教育理念中。它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建校的理想,二是培養人的理想。
在美國學校可以分成兩個大類,一種叫“Liberal Arts College”,另一種叫作“ ProfessionalCollege”,前者的目標是造就全面發展的人,是謂大用。后者的目的是培養有專業技能的人,看似小用。這兩種辦學理念在美國教育史上是長期沖突的。現在排名前二十位的“LiberalArtsCollege”中的大多數之所以會建校,是因為在它們看來,甚至連哈佛這樣的學校都受到了職業學校的污染,因為哈佛辦了醫學院、商學院、法學院等專業學院,因此它們必須捍衛人文學教育的傳統,為美國社會培養可以持續發展的有人文境界的人才。可見重視文理,從大用著眼培養人才,在美國是有深厚傳統的。盡管哈佛也曾受到各種各樣的批評,毋庸置疑,哈佛仍然是這個傳統的中堅和代表,事實上,美國人文學為中心的教育傳統,就是哈佛開了風氣之先。哈佛的校訓是用拉丁文寫的,譯成中文是:“與柏拉圖為友,與亞里士多德為友,更與真理為友。”這個校訓突出的有兩點,一是哈佛重視傳統,尤其是以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希臘的人文理性的傳統,相信在偉大的傳統中有永遠的智慧,所以在哈佛不大可能出現全盤反傳統、全盤反歷史的迷狂;二是強調追求真理是最高的原則,無論是世俗的權貴,還是神圣的權威都不能代替真理,都不能折服人對真理的追求。就是這兩個原則的相互作用、相互補充,保證了哈佛能夠在一個偉大的譜系中繼往開來、傳承創造,不斷地推陳出新,這就是哈佛的魅力,它永久地激動著一代又一代年輕學子的渴望和夢想。
幾年前,哈佛神學院錄取了一個看起來很奇怪的學生,有人把他當作一個不折不扣的傻子。他不僅僅是多才多藝,而是各個方面都非常杰出,他的理科成績幾乎滿分,被麻省理工學院錄取,他的小提琴演奏水平已可以直接進紐約交響樂團,被著名的朱利亞音樂學院錄取。無論是讀麻省理工學院,還是搞音樂,都是可以掙大錢的,“錢”途比一個神學院的畢業生要遠大得多,神學院畢業的很可能連工作都找不到。為什么他要進神學院?這是很多教授都感興趣的。聽聽他的回答吧,他說,我還年輕,錢總是可以掙到,可以慢慢來,可是,信仰的問題,神是什么,人何以才能超越,這些是我的人生的功課,這些功課不做,我活著一天都不得安寧。我讀書不是為了職業,而是為了我的人生。他的回答能夠引發我們思考的是,讀書是為了什么?這當然是非常個人化的問題。但是,從大學的角度看,這個問題同時就是,學校是為了什么?在中國,很長時間以來,大學是和職業連在一起的,考上了大學就意味已經把將來的飯碗捧在手里了,這樣,一跨進大學門坎,高考時的動力和奮斗也就開始退潮了,大學對人的培養,如果沒有人的自覺是斷斷不會有結果的。學生自己沒有動力和激情,又何以成為杰出的人才呢。近幾年,中國大學畢業不包分配了,據說這也是改革,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大學的“計劃經濟”出了問題,大學的專業設置與就業市場的需求嚴重脫節,大學培養了一些社會并不需要的人。假如大學培養的是社會不需要的人,那社會還會需要這樣的大學嗎?我們到底需要什么樣的大學呢?假如我們的大學僅僅只是Professional College,那我們的學生就跳不出為一個飯碗而上大學的區區功利眼界,我們的大學就會永遠陷落在它和就業市場的緊張之中,我們就不可能培養出對這個社會承擔責任、引領社會前進的優秀群體。在我的少年時代,關于大學聽得最多的就是所謂“工程師的搖籃”,現在,仍然還有許多的家長和老師對孩子們重復這個幼稚的童話,而今,我知道,那有多深的誤解和多大的俗氣。讓我們告別吧,“工程師的搖籃”!
現在,中國有學者在討論大學理念,這是重要的問題。從晚清辦京師大學堂至今,中國現代教育已有百余年的歷史,這期間,所謂“大學理念”的問題一直混亂不堪,中國的大學教育走過的是不堪回首的曲折歷程,有很多值得認真總結的經驗教訓。我讀了幾篇參與討論的文章,總覺得稍有就事論事之嫌,太過拘泥在北大當前的改革上。其實,大學理念的問題有極其深刻的含義,深入反思,會大有益于中國的教育和中國的未來。
天才從何而來?
哈佛今年大學部的招生指標是2041名學生,而美國和世界各地報考哈佛的人有近兩萬人,錄取率約為百分之十。這個數字相比中國的北大、清華可能是太不起眼,從高考人口比例看,北大、清華的錄取競爭會更激烈。我在1978年考研究生時,報考的有十多萬人,而錄取的只有394人,大約三百人中取一個,錄取率只有百分之零點三,想當然應是人中精粹了,可如今我的同學中因為種種原因所學無有所成的也不在少數,當初的錄取率就人口質量而言未必有什么實際意義,那是要相對教育環境而論的。
在美國,大學教育在各個州都非常普及,有不少大學根本招不滿學生,這種情況下,哈佛百分之十的錄取率實在是不同凡響。長期以來,哈佛的錄取率始終保持在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二之間,是美國大學中最低的錄取率。對于一個世界一流大學來說,保持低錄取率是極其重要的,學校的目的是培養人,優秀杰出的人才就是學校的產品,低錄取率意味著一個學校可以擁有最好的可造之才,其人才培養的起點就高人一截,這就是一流大學的優勢。在這方面,尤其重要的是持續的長期保持低錄取率,這要求學校有出色的師資條件,確實培養了一流的人才,假如一個學校可以把天才培養成庸才、蠢才,還有什么樣的好學生愿意進這樣的大學呢?同樣的,假如一所大學選人的眼界有問題、標準不恰當,不能吸納真正優秀的學生,這樣的大學根本就不配成為一流大學。
在中國,大學錄取的標準至今還是以高考成績為惟一標準,其他的一些條件,例如品德、素質等都是底限要求,無所謂好的標準,只要沒有毛病就算通過,因此,那是個沒有實質意義可又不得不說的標準,畢竟高中生中能有多少犯罪分子呢?有幾個不能通過呢?但是,在哈佛,成績絕對不是惟一重要的條件。哈佛選人的要求是學生的綜合素質。毫無疑問,成績是非常重要的,哈佛錄取的學生的成績有三分之二是所在高中的前十名之列,如果高中聯考(SAT)的成績低于1400分,想進哈佛幾乎沒有什么希望了。可是,有些學生的SAT考了滿分(1600),沒能考上哈佛,有的剛過1400,卻被錄取了,可見成績的因素并不絕對,綜合素質的要求可以彌補成績上的差距。這點是哈佛特別看重的。所謂綜合素質是人的全面發展的能力,包括自我學習的能力、體育和文藝方面的才能、自我展示的能力例如演講辯論、組織和領導的能力、社會活動和社會服務的能力等等。由于以哈佛為代表的美國的一流大學普遍都要求學生的綜合能力,使得想進這些大學深造的學生很小就開始培養自己的綜合素質。在美國的高中里,看不起死讀書的學生是普遍風氣。一些華裔的學生經常會和家長沖突,因為家長總是希望孩子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讀書做功課上,這些家長的腦子里裝的還是中國的教育觀念,以為成績是決定一切的,結果是害了孩子。只有那些對孩子的全面發展有所理解的家長,積極支持孩子參加各種社會活動,反而成就了孩子的光明的未來。波士頓地區有個小鎮阿克頓(Acton),它的高中今年有四位學生考上了哈佛,其中有三位是華裔學生,除了優秀的學習成績,她(他)們的社會活動成績都非常優秀。一位叫繆忱然的姑娘的綜合素質的成績報告簡直令人吃驚:課外活動,演講與辯論,連續三年全國參賽資格,多次地區比賽第一、二名,麻州第六名,全國第四十八名;學術十項全能,團體第二名,麻州比賽,四面金牌、兩面銀牌,全國比賽,一面銅牌;領導能力,全國優秀學生聯盟阿克頓分會主席;獎勵,西點軍校特邀工作展,成績優良獎、哈佛圖書獎、全國拉丁文考試金牌。另一位叫吳欣儒的姑娘則突出了另一些方面:校刊主編(兩年),校高年級學生會主席,校環保社創始人,鎮公所、愛默森醫院及學校義工,女子曲棍球及田徑隊成員。從這兩位被哈佛錄取的學生的報告中,不難看出哈佛對學生的綜合素質和全面發展的極端重視。這些要求不僅是對哈佛考生的要求,也是對哈佛在讀學生的要求。
在哈佛,綜合素質中被特別看重的是社會活動和社會服務。哈佛的校門上刻著這樣一句銘文:“為增長智慧走進來,為服務祖國和同胞走出去。”哈佛始終堅持一貫的原則,它所培養的人必須能夠真正服務于社會,因此了解社會、參與社會就是哈佛學生的必須的功課,學生們在學期間絕大部分都堅持對社會的義務服務,到附近的老人院去照顧老人、幫助料理生活,有的人則去中小學輔導功課,或到醫院去做看護,也有給新移民輔導移民法。我兒子也在念大學,他的志向是做參議員,他說我沒有出身在美國,當不了總統,但可以試試參議員,每逢假期,他就去給議員做義務助手,樂此不疲。我從不潑冷水,那是他的想法,成不成都必須尊重,何況要服務社會,就必須了解社會,從政治的角度了解社會,本身就是個極重要的方面。在中國,家長最怕的就是子女去搞政治,結果卻經常是政治會來搞人,無論怎樣也躲不開。不管怎么說,政治也是一種職業,與其暗戀,還不如明示。文學家胡風臨終前被問道外孫女大學應選什么專業時,用盡生命余力喊出“不學文科!不學文科!”這是他的最后遺言,生命絕唱。那樣一個以政治為暴政的夢魘時代應當是過去了,但是它留在人們心靈中的陰影和創傷并不容易消失,對于政治厭惡、恐懼的社會精神病患沒有幾代人的遺傳遞減是很難治愈的。在美國,學校會鼓勵學生有一點“野心”,在英文中野心和雄心本就是同一個字。一個人無論在學校的學習過程有多長,他終究是屬于社會的,終究要回到社會,用所學去回報社會,因此,從各個方面了解社會,參與社會,會使他的所學更加積極、更加自覺、更加有目的。
總之,哈佛乃至美國的教育是把學生當作具有無限可能性的對象來培養,鼓勵學生充分開發自己的各種潛力;是把服務于社會而不只是為了個人的一己私利當作成人的目標來塑造人才,讓每一個天才都在社會的源頭活水中汲取永不枯竭的動力。這個教育理念是在大學和社會教育的互動中形成的,哈佛以綜合素質為錄取標準,使得中小學教育和家庭教育重視對孩子的綜合培養;有優秀綜合素質的人進入哈佛,使得哈佛能夠培養出頂尖的精英,成為社會的典范;這些典范又導引了社會對人的培養的方向。因此,人的綜合培養不只是依賴大學這一個環節來完成的,它貫穿在教育的整個過程中。吳欣儒在被哈佛錄取后,說過這樣的心得:“回想過去幾載的求學過程,我覺得努力讀書,認真游戲,合理地分配時間,有效率地掌握時間,堅持自己的目標與理想,樂觀進取,持之以恒是最基本的態度。雖然大學申請是以高中前三年的成績為準,但早在小學或初中以及隨之而上的各個年級的學習過程的規劃也應及早擬定,并隨機調整。學科及運動或才藝活動最好均衡發展,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都很重要,不可偏廢。社團活動應積極參與,但須量力而為,不可蜻蜓點水、草草了事。社區義工服務(醫院、圖書館、鄉公所或校內小老師)都可選擇。周末和寒暑假工作既可賺取零用錢又能及早培養與人相處的社會經驗。這樣的生活加上每天學校的作業,已經把你填得滿滿的,會非常忙碌并有非常的壓迫感,但你也會覺得生活積極充實,充滿挑戰富有意義。”我所以不惜篇幅錄下這段自白,是希望那些關愛孩子望子成龍的家長們能夠了解天才是如何培養,從何而來;是希望關注中國教育改革的人們能夠舉一反三、有所收益;是希望痛恨倫常頹敗、社會風尚腐化的人們能夠了解,最大的腐敗就是腐化了我們的子孫后代!
中華民族有重視教育的優良傳統,從孔子闡揚“為己之學”、“成人之道”起,重視教育,重視人文培養就成了中國教育傳統的核心內容,經過幾千年的發展傳承,這個傳統已經深入人心,成為草根社會的文化自覺。經過“五四”的反傳統、“打倒孔家店”,這個傳統從意識形態上斷裂了,人們仍然重視教育,但是重視功利性的技能教育取代了人文倫常教育,教育的目的不再是突出“成人”,而是突出專業技能,訓練行業專家。從高中一考進大學,即刻就被確定專業,學生被大學這個專才加工廠預定為某一類專門產品,往后的四年就是這個產品的加工過程。在這種構架中,文科也成了一種技能,哲學系是為了培養哲學家、哲學老師,文學系是要培養形形色色的文學家,不過這種文科的產品在如今的市場上不能熱賣,因此,文科作為一種專業便清冷得門可羅雀了。這種大學理念對草根社會和低層教育的影響極大,它成了有強勢導引力的社會典范。
現在,中國的民間消費,用于教育的投資已占第二位,僅次于買房的消費,這個規模不可謂不大,可見人們還是非常重視教育。可是,這么多的錢投在教育上,到底花在哪里?花在請家教輔導數理化,送孩子去各種各樣的訓練班,甚至去國外那些純粹以盈利為目的的三流學校鍍金包裝。家長們的目標非常清楚,成績決定一切,有好成績就有好大學,有好大學就有好職業,就意味著有了好前途。他們讓孩子去彈鋼琴、拉小提琴等等,大多數也是為了一技之長出人頭地,為了在一個追逐利益攀比奢華的社會中更有競爭力。在中國,有幾個家長會把孩子送到社會中,讓孩子去做義工,接受磨練,了解人生,了解社會?然而,這是怪不得家長們的,他們就活在這樣一個社會中,既然讀工科尤其是名牌大學的工科好做官、好求職、好發財,權、錢、勢欲取欲予,盡在掌握,他們為什么不能依此模式,與時俱進,為孩子們編織一個錦繡未來、黃粱美夢呢?所謂“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只是苦了我們的孩子們,苦了我們的下一代,在家長的溫情和權威下,背負著沉重的書包,每天經受作業、成績、考試的疲勞轟炸,他們童年和少年的歡樂被家長們精心計劃的夢幻未來毀滅得一干二凈蕩然無存。來哈佛訪問的中國學者有不少是舉家而來,他們把孩子送進中小學,原本只是希望孩子能學好英文,將來回國后,在同齡人的競爭中,變得更加強悍有力。可是,當他們訪問結束,應當返回的時候,這些孩子對他們的學校竟是百般留戀依依不舍,有的甚至不想回去,要父母給他辦留學。因為學校給了他們歡樂,給了他們游戲的天空,給了他們作為孩子本來應有的天真爛漫,沒有那永遠做不完的作業,沒有那無窮的索然無味的訓練,他們不再是被圈在成績和考試的柵欄里馴養的小動物,而是可以盡其所能地參與社會,甚至可以討論那些在中國連大人都說不清的“大”問題,例如伊拉克戰爭、總統大選、種族矛盾、貧富差別等等。兩位還只是上初中的孩子對我說,他們找到了他們作為孩子的尊嚴,不想按從前的活法活下去,拒絕以成績和考試為一切的生活。那些家長們對此很有感觸。我想,所有的家長們都應當想一想,我們到底應當如何培養孩子?我不相信在棚圈中會躍出雄獅,雀籠里能飛出蒼鷹,我不相信與社會隔絕僅僅在學校和家庭之間可以培養出造福于社會和人類的精英,我不相信在家教和無休無止的考卷中會有天才橫空出世!
曾經有過的一些現象值得進一步理解,在過去的二十年里,時不時的可以聽到中國的青少年天才在國際數學比賽中得到金牌、銀牌,我為他們驕傲,他們滿足過我的民族榮譽感。現在這些天才們都應當是成年人了,他們到哪去了?成了什么了不起的科學家了嗎?我希望有人能追蹤這批天才的去向,我擔心沒有綜合素質的培養,僅僅是數學演算技能的訓練會毀了這些精英,這樣的擔心是不是無中生有?請聽愛因斯坦如何說:“僅僅授人一門專業技能并不足夠,否則這個人只會是一架有用的機器,而沒有和諧發展的人格。最為重要的是,學生要對不同的價值觀有所了解和生動的體會,他應當也必須有對美、對善惡的敏感。否則,他即使有專門知識,也不過是一條訓練有素的狗,而不是和諧發展的人”,“所以我總是推崇人文科學的重要性”。與此類似的還有音樂,中國也有不少青少年在小提琴、鋼琴的國際比賽中得獎,但風光一時后就默默無聞了。我就此問過一位法國的音樂家,他認為,中國的選手在技法上是一流的,看得出受過嚴格的訓練,但是音樂不只是技法,更重要的是理解。這是修養,不是能夠訓練出來的。這不正是愛因斯坦的憂慮嗎,你可以像訓練一條狗那樣去訓練一個小提琴手,可你永遠不要指望通過這種訓練可以培養一個音樂家。迷戀技能教育當然不只是家長們的偏執,而是當代中國的教育理念,我們曾經以國家和大學的名義辦過“少年班”,不只是在中國科技大學,許多大學都辦過,那就是以圈養的方式訓練和培養那些少年天才們,這么多年過去了,天才今安在?!我在美國遇到一位當年科大少年班的學生,大約挫折磨難太多,他已不搞科學了,在做直銷,美國人把它叫作“老鼠會”。每遇見他,我總有些悵然,假如當年他沒有走“少年班”這條路,會如何呢?當然,我不相信這是少年班的典型,那一批少年在走上社會后,會有不同的際遇,假如他們能夠自覺在社會上經受人文培養,修習人生功課,了解社會,了解人類,相信他們能夠有所作為。我不能同意的是少年班這種培養人的教育方法。這種小小年紀就突出專業,突出技能的畸形的強化教育,使人無法和諧發展,是愛因斯坦所批評的“訓狗術”。我們不應當再提倡這種教育方式了。拔苗助長式的教育總是誤人子弟,你或許可以通過集中訓練、“疲勞轟炸”,提高數理化成績,急功近利地成就一個“奇才”,但是,社會教育、人生教育用“惡補”、“強化”這種發酵式的催生是斷斷無濟于事的。結果,縱使你培養了一個數學、物理或化學上的巨人,可他在理解社會、人生方面卻是個侏儒,好比肢體發育成熟、頭腦不及蒙童的弱智白癡,這是畸形教育的怪胎。家長們,老師們,讓我們的社會少一點這樣的怪物吧。
除此之外,還有更嚴峻的問題。我不得不悲哀地承認,就培養人才服務社會的標準來說,無論如何,“白癡”要比混蛋好些,“白癡”最多只是知識結構上的殘障,而混蛋卻是有意識的作惡。“白癡”是訓練方法的失誤,把人給練廢了;而混蛋卻是那混蛋價值觀的產品。當家長們縮衣節食把與收入不成比例的大宗錢財投到子女的教育上的時候,他們期望的是在子女的未來中獲得一份理想的回報:一個好的職業,一份優厚的薪水,一個受人羨慕的有頭有臉的體面身份。在這個一切投入都必須以回報來衡量的社會中,教育也變得越來越商業化,越來越金錢氣了。比較起來,家長們還真要算高尚的,畢竟他們的投入沒有要求那么急慌慌的當下回饋,而是頗有耐心的等待他們的子女長大成人時收受報酬;而他們則會在落日黃昏的祥和中,細細地評判那投資的得失,欣賞投資的回饋,或者沮喪,或者不無驕傲地涌起一份終身成就獎般的幸福。因此,盡管我毫不懷疑家長們真誠的愛心、莊重的責任,可在這后面,家長們還有一個更實質的身份,一個商人,一個把寶押在子女身上的長線投資者;因此,子女們從一開始就被賦予了收受回報的責任,伴隨他們與時俱進的成長,他們對這份責任也應當越來越明確,越來越自覺。假如當應當收取回報的時候,他們卻沒有相應的成就,那他們就一定是沒有出息、愧對父母了。所以,當家長們把錢投入教育的時候,他們同時也不經意地把成名成家、求利求勢的期待投入了孩子的心靈。要命的是,這一切看起來是那樣的合情合理天經地義,以至于整個社會都在這樣一個投資模式中安排我們下一代的未來。甚至在大學中,有些情況更加令人不解,上海有一所大學出了一個半大不小的官員,這個學校的領導居然號召全校學生以他為榜樣,哪怕他的本意只是拍馬屁的追捧,但作為一個價值觀的典范來要求學生,明目張膽地鼓勵追求官祿,卻是駭人聽聞的。要知道,即使在資本主義早期原始積累時期,追名逐利都不能赤裸裸地成為教育的目的,否則怎么還會有哈佛這樣重視人文的傳統!而現在,我們從小學到大學都滿不在意地浸泡在功利主義的渾水中,這種教育所孕育的社會前景你能想象嗎?記得有位大人物曾經說過,足球要從娃娃抓起。那時候的娃娃如今已到了跑不動的“掛靴”之齡,足球似乎仍然沒有什么大的起色,倒是足球圈里謀錢圖財的“金色”新聞時不時炒得沸沸揚揚。凡是需要一點境界才能做到的事,如果總有“金色”新聞伴隨左右,我敢斷定它永遠做不成。何況,現在何止是足球從娃娃抓起,升官發財也已經從娃娃抓起了,我們這個民族何以自救?人們憎恨腐敗,憎恨貪污,殺一些十惡不赦的貪官,的確可以快一時人心,可是,假如孩子們從小就受名利熏陶,腐化已經從我們的下一代開始,反腐敗能夠徹底嗎?有一對從清華來此地的訪問學者,自私鉆營,不為人喜,卻經常呵斥他的孩子要為前途著想,可從不反省他們給孩子的耳濡目染是什么。每見那孩子,他的眼神中總是小老鼠般的狡詰閃爍,看了真讓人心痛。孩子,你的純潔到哪去了?假如有一天我們要問這個社會:孩子們,你們的純潔哪去了?我想,我們自己就是最大的罪犯!我們要問的是我們自己。
教育關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未來,今天怎樣培養孩子,就意味明天將是什么樣的社會。為了我們的和平崛起,為了我們的持續輝煌,無論如何要對我們的教育標本兼治,不管是小學還是大學,不管是家庭還是社會,培養什么樣的人,用什么方式培養,是共同的問題,沒有人可以回避。“救救孩子”,魯迅曾經喊過。后來,很多人喊過,以至于都有點俗氣了。可是現在,我還得說,盡管這也不會是最后一次:“救救孩子”,把他們從功名利祿的煙熏火燎中救出來;“救救孩子”,讓他們從那偏執的“訓狗術”里解救出來!救救他們吧,那是拯救我們自己的未來啊!
黃萬盛,學者,現居美國。主要著作有《儒家與自由主義》(合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