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嫁：怕你遭受第二次喪妻之痛

張　冠

初做家教，遭遇激烈沖突

２００３年３月１日，我懷著復雜的心情，以家庭教師的身份踏入了在一家中美合資電子集團當技術總監(jiān)的約翰的家。在此之前，從大學英語系畢業(yè)的我遭遇了一連串的重創(chuàng)：先是兩次流產(chǎn)，后又患上子宮頸癌，永遠失去了做母親的權利。隨后，一心想要孩子的丈夫狠心地拋棄了我。在我想用工作熨平創(chuàng)傷的時候，我所在的那所私立英語學校竟落井下石，以讓我回家“安心養(yǎng)病”為由辭退了我。就這樣，我失去了愛情、家庭、工作和健康。我不甘就這樣沉淪，盡管聽說約翰的家里除了我的學生小麗絲外，還有一個據(jù)說又霸氣又古怪的瑪麗瑞，我還是將自己的病情隱瞞了下來，硬著頭皮接下了這份工作。

３８歲的約翰是美國人，兩年前，他的妻子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喪生，當時女兒麗絲只有４歲。一年前他帶著女兒來到中國從事技術工作。為照顧女兒的飲食起居，約翰也把自己的妻妹、小麗絲的姨媽瑪麗瑞帶到了中國。

在約翰家，我的工作是每天上午教麗絲兩個小時的中文課，中午陪同麗絲吃過午飯后，在１３點前將麗絲交給瑪麗瑞。約翰和麗絲對我很友好，每次見到我都禮貌地問候一聲。瑪麗瑞對我卻極其冷淡，從來沒有笑臉，目光冷峻得有些敵意，終于，我們?yōu)辂惤z的教育問題爆發(fā)了一場爭端。

麗絲很貪玩，有時，在我講課過程中，不是玩玩具就是用筆在紙上亂涂亂畫，精力常常不集中，使我的正常教學無法進行。這天，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厲聲呵斥麗絲并讓她站在課桌旁反思。瑪麗瑞發(fā)現(xiàn)后說我體罰兒童，侵犯了人權，甚至罵我。我義憤填膺地指出她對我進行了侮辱，必須向我道歉。我們誰也不甘示弱，一直僵持到中午。

約翰接到保姆的電話急匆匆地從公司趕了回來。我以為約翰肯定會站在他的小姨子一邊，心里早已做好了走的準備。未想，約翰卻一攤雙手幽默地說：“中國有句俗話，叫三個女人一臺戲，沒想到你們兩個女人——噢還有我的女兒——三個人真的唱開了戲，不過我不愿看悲劇，我要讓你們以喜劇結尾，Ok？好了，這件事以后再說，晚上我要請你們吃飯，可以賞光嗎？”

我沒想到約翰會以這種方式處理這件事，既避開了我和瑪麗瑞的矛盾，又給我們一個臺階下。不過，對約翰的邀請，我禮貌地回絕了，我仍然對瑪麗瑞的無禮謾罵耿耿于懷。瑪麗瑞也鼻子里哼了一聲，抹著眼淚出去陪麗絲去了。約翰表情有些尷尬地搖了搖頭。

回到家中，我一頭撲到床上，淚水終于忍不住流淌下來，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在約翰家繼續(xù)做下去。正在這時，電話響了，是約翰。我立刻止住了哭泣。約翰在電話里替瑪麗瑞向我道了歉，并解釋說，瑪麗瑞和麗絲的媽媽是孿生姐妹，麗絲也把瑪麗瑞當作自己的母親一樣，所以當你對麗絲采取“罰站”時瑪麗瑞會不高興。“我真的希望你不要中止合同，因為我看得出，你是個合格的教師！麗絲需要你，還有我……我們都需要你！”我從約翰的這句話里聽出了幾分傷感。回想白天的事情，我也有不冷靜地方。再聯(lián)想到失去母親的麗絲有些楚楚可憐的小模樣，我的心頭滾過一絲酸楚。“約翰先生，我會好好教你女兒的，更會好好地待她，像今天的不愉快不會再發(fā)生了……”說這話時，我的淚水又不知不覺地滾落下來。

愛恨交加，解不開情敵恩怨

這件事過去以后，瑪麗瑞雖不像從前那樣對我充滿敵意，但仍是冷冰冰的樣子，見了面只是沖我點點頭。而且我發(fā)現(xiàn)瑪麗瑞一天比一天消瘦，身子也顯得愈發(fā)單薄。想想一個女人為了照顧姐姐遺下的孩子，遠離故土，她該做出多大的犧牲啊，單說那份孤寂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這樣想來，我內心對馬麗瑞又充滿了同情，對她的冷漠也不太介意了。

可愛的麗絲給我?guī)碓S多歡樂，每次我給她上課前，她總是張開雙臂踮起腳尖在我的下頦上吻一下，我打心眼里喜歡上了這個異國小姑娘。有一天，瑪麗瑞給麗絲做了一盤排骨，麗絲吃排骨時不心將一塊骨頭卡在了喉嚨里，她的臉憋得通紅，呼吸也急促起來。瑪麗瑞驚慌地抱住麗絲搖晃著。情急之下，我突然想起從書本上看到的一個急救方法，便從瑪麗瑞手里搶過麗絲，然后使足渾身力氣將她頭沖下抱住，伸出右掌在她的后背猛拍一掌。當我拍到第二掌時，“噗”地一聲，那塊骨頭從麗絲的嘴里滑落出來。化險為夷，麗絲的呼吸順暢起來，漸漸恢復了平靜。驚魂未定的瑪麗瑞流著眼淚連說：“Thankyou……”當看到我摟著麗絲關切地詢問時，我發(fā)現(xiàn)瑪麗瑞婆娑的淚眼里有一絲亮光閃過……

但讓我沒想到的是，從這一天開始，瑪麗瑞卻更加變本加厲地刁難我，而且她也開始對麗絲疏遠和冷淡，麗絲的心愈來愈和我貼近了。為了滿足麗絲要吃中國飯的愿望，我便經(jīng)常在家精心地給她做好可口的飯菜，上課時用保溫盒給她帶來，令麗絲樂不可支。看到女兒高興的樣子，約翰也很感激我，不但沒有因為上一次我的失誤扣除我的傭金，而且還經(jīng)常豎起大拇指將我夸贊一番。我發(fā)現(xiàn)，每次約翰夸獎我時，瑪麗瑞會神情復雜地轉過臉。

幾個月后，麗絲的漢語水平得到很大提高，同時她和我的感情也到了難舍難分的地步。有一天，麗絲用中文悄悄對我說：“徐，你的笑很迷人。”我笑著說：“是嗎？那我就總笑給你看。”麗絲卻說：“是瑪麗瑞對爸爸說的，我聽見了。她還說你很愛我，是嗎？”我一愣：這個美國女人也太古怪了。

不久，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2004年情人節(jié)這天上午，我在給麗絲上課的空當，無意間從窗子里看見瑪麗瑞面色潮紅，捧著一束嬌艷的紅玫瑰從外面回來，徑直走進了約翰的房間，而此時的約翰正在公司上班。我在心里不由得笑了，小姨子在情人節(jié)給姐夫送玫瑰，美國人就是浪漫啊。可當我給麗絲上完課正要離開時，約翰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手中正捧著那束紅紅的玫瑰花，“徐，送給你！”

我撲哧一笑，他可真會借花獻佛啊！但我不想戳穿他的伎倆，況且我也沒有接受的意思。于是我告訴約翰，在我們中國只有情人間才可以送玫瑰的，這束玫瑰你還是自己好好珍惜才對！還沒等約翰說話，瑪麗瑞不知什么時候已站到了我的面前，她先是溫和地向約翰望了一眼，轉而又冷峻地望著我說：“你真不懂禮節(jié)，難道約翰就不可以送花給你嗎？”我又羞又氣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回擊她才好。這時，麗絲跑到我身前，兩只小胳膊伸開護住我，對著瑪麗瑞不客氣地說：“瑪麗，不要欺負我的徐！”瑪麗瑞顯得更加怒不可遏，她以復雜的神色盯了麗絲一會兒，然后憤怒地說道：“你這么愿意保護她，以后你就和她生活吧，包括晚上睡覺。”說完，瑪麗瑞頭也不回氣咻咻地走向了自己房間。這時候，又是約翰出面解了圍，“噢，瑪麗瑞由于身體的原因變得性格粗暴，請別在意，這玫瑰就是她讓我送你的。”我驚異地張大嘴巴，猜測不出瑪麗瑞的用意。這時約翰又開口說：“麗絲，去請求密斯徐好嗎？讓她住進我們家吧，我相信她對你的愛會使她做出肯定的答復的。”麗絲轉過身來，拉著我的手哀求著說：“徐，住到這里吧，求求你了，每天我來給你拿午餐，給你放洗澡水，還給你……”看到麗絲那眼巴巴的神態(tài)，我突然產(chǎn)生一種照顧她、甚至保護她的沖動，但我是個自尊心和獨立性特強的女人，理智告訴我不能給任何人留下依賴美國人的話柄，更不能讓瑪麗瑞小瞧了我。出于禮貌，我從約翰手中接過玫瑰，把它插在麗絲房中的花瓶里，然后沖約翰和麗絲微笑一下?lián)u了搖頭，又朝瑪麗瑞的房門望了一眼。我忽然發(fā)現(xiàn)瑪麗瑞的眼神里充滿了痛苦和哀怨。

天堂有約，送你一束不敗的玫瑰

由于瑪麗瑞對麗絲的態(tài)度愈加冷漠，導致麗絲上課以外的時間也形影不離地和我在一起。３月初的一天，我和麗絲在課間到戶外活動。我倆在小區(qū)的花園里踢毽子，不一會兒兩人便滿頭大汗。怕麗絲著涼，我脫下外衣給她披上。這時我發(fā)現(xiàn)瑪麗瑞正站在樓口默默地注視著我，與以往不同的是今天她的眼神里有一絲暖暖的東西在游戈。于是我忍不住朝瑪麗瑞招招手，邀請她和我們一起游戲。瑪麗瑞的臉上升起一片紅暈，露出一絲少有的微笑，沖我連連搖頭。突然，瑪麗瑞的微笑剎那間凝固在臉上，身子隨即倒了下去。我嚇了一跳，連忙跑過去抱住她，呼喚著她的名字。瑪麗瑞嘴唇發(fā)紫，面色蒼白，一點反應也沒有。我忙攔下一輛的士，和同樣被嚇得哭出聲來的麗絲一道把瑪麗瑞送到醫(yī)院。

經(jīng)過醫(yī)生的搶救，瑪麗瑞蘇醒過來。當匆匆趕到醫(yī)院的約翰告訴她，是我將她送到醫(yī)院時，瑪瑞麗的眼里流下大串的淚珠。她側臉望著我，緩慢地伸出一只手。我百感交集，雙手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握著……

瑪麗瑞在醫(yī)院里住了下來。當晚，我將麗絲送到開幼兒園的朋友那里，托付她幫忙照看，然后就片刻不離地守在瑪麗瑞的身邊。看到虛弱的瑪瑞麗經(jīng)常顯出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寬慰她說：“瑪麗瑞，好好養(yǎng)病，你很快就沒事了。”瑪麗瑞勉強笑一下：“徐，你真的太善良了，你的真誠讓我感動，原諒我對你的傷害。”說著，她轉向約翰，“約翰，徐的確是難得的女士，你好好待她，好嗎？”我的心猛然一驚，好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轉過臉避開了約翰的目光。

當病房里只剩下我們兩人時，瑪麗瑞向我講述了她的身世，并向我表達了她的內心深處的愿望。我的心靈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憾。

瑪麗瑞和孿生姐姐從小就失去了母親，她是和姐姐相互依托長大的。在她18歲那年，她突然患上了叫做擴張性心肌病的重疾，而治療這種病的惟一辦法就是進行同種異體原位移植術，也就是換心。但這也是風險極大的手術，即使在心臟移植技術最為發(fā)達的美國，其存活率也不過5％。瑪麗瑞想做這種手術，可一直沒有合適的供體。后來她的孿生姐姐遇到車禍死了，有人建議將姐姐的心臟移植給她，被瑪麗瑞拒絕了。她愛姐姐，不忍心讓已經(jīng)沒有全尸的姐姐再少了心臟，更不忍心給失去愛妻的約翰再添痛苦，所以她一直飽受著病痛的折磨。

“你一定也看得出來，我的確很愛約翰！”說這話時瑪麗瑞的臉上掛著一絲幸福。“約翰幽默、頑強，是個出色的男人。但我又不能愛他，我甚至不能讓他發(fā)現(xiàn)我在愛他，因為說不定哪一天我就會死去，我不能讓他遭受第二次喪妻的痛苦，還有麗絲不能再次失去母親，可我又時刻牽掛他們，所以我也來到了中國……”瑪麗瑞說著，目光牢牢地望著我。“你不要以為我是真的嫉恨你，當初你的出現(xiàn)確實使我感到遇到了情敵，因為我發(fā)現(xiàn)約翰對你很有好感。但隨著我的觀察，我發(fā)現(xiàn)其實你很善良，尤其對麗絲更是愛憐有加，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能和約翰、麗絲一起生活，那么我在天堂也會覺得幸福的，于是我就故意刁難你，同時也疏遠麗絲。而我在約翰面前夸贊你，讓他給你送花，目的就是想讓他們都愛上你，然后你隨他們到美國去……”

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想不到我給美國人做家教竟會卷入情感的漩渦，更想不到看起來冷酷無比的美國女人竟是如此善良和高尚。為了詳細了解瑪麗瑞的病情，我找到了醫(yī)生，醫(yī)生告訴我，她的心臟已經(jīng)到了衰竭的程度，不馬上做換心手術，恐怕活不過一個月了。

以后，只要我聽到有什么治心臟病的偏方，便千方百計地討來，然后煎成中藥給瑪麗瑞喝。為了給她增加營養(yǎng)，我還調著樣給她煲湯。在我的精心調理下，瑪麗瑞的身體漸漸地有些胖了，精神也有了好轉，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但她的擴張性心肌病并未得到有效的遏制，隨時都有死亡的危險。

不久，約翰在國內的朋友轉告他，適合瑪麗瑞的供體找到了。2003年4月初，約翰決定將瑪麗瑞送回美國進行換心手術。在去機場的路上，瑪麗瑞緊緊地拉著我的手，一遍遍地說著：“Thank you !Best wishes to you!”我控制不住感情流出淚來。快到機場時，我將脖子上戴了許多年的一道護身符摘下來，給瑪麗瑞戴上，祝她好運。瑪麗瑞想了想，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她的照片，用筆在照片背面寫上：愛我吧，就像我愛你們一樣！寫畢，瑪麗瑞把照片交到我手上：“約翰和麗絲，交給你……”

瑪麗瑞走后，我的心空落落的。看得出，因為工作原因無法回國的約翰也被焦慮折磨著。沒幾天，麗絲也被約翰送回了國內讀書，我便離開了約翰家，但我和約翰還保持著聯(lián)系。從約翰那里我得知，瑪麗瑞已經(jīng)做了心臟移植手術，現(xiàn)正在恢復中，我高興地應約翰之約去了一家酒吧，并喝了許多紅酒以示慶賀。

然而，2004年4月15日，我突然接到約翰的電話。見了面，約翰沉痛地告訴我，瑪麗瑞因為供體產(chǎn)生排斥，已于昨天下午去世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淚水無聲地流下來。這時，約翰上前輕輕擁住我，低沉著聲音對我說：“瑪麗瑞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你嫁給我，而我也早已喜歡上了你，但瑪麗瑞活著，我卻沒有勇氣談及娶你，我不想傷害她。現(xiàn)在，瑪麗瑞走了，她在天堂里看著我們呢，你嫁給我好嗎？”我一時怔住了。說心里話，經(jīng)過一年時間的接觸，我已經(jīng)喜歡上了這個比我大10歲的美國男人。

就在我即將點頭的瞬間，我猛然想起瑪麗瑞說的“不忍心讓他遭受第二次喪妻的痛苦”這句話，心頭不由一顫，自己不也是一個癌癥患者嗎？說不定哪一天我也會離他而去，愛一個人，就應該像瑪麗瑞那樣的無私啊！于是，我輕輕推開約翰，說了聲對不起。約翰焦灼地問道：“為什么？難道我不值得你愛？”“不，我不能嫁給你，是因為我也應該像瑪麗瑞那樣讓愛變得光艷，你將來會明白的……”說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抹著淚從酒吧跑了出來。

回到家里，我心潮難平。我把瑪麗瑞送給我的照片擺在桌上，然后將一束精致的干玫瑰放在瑪麗瑞的照片旁。干玫瑰是瑪麗瑞買回來讓約翰送我的那束，我趁它還沒有完全枯萎，把它拿到花店制成干花，作為紀念保存起來。照片上的瑪麗瑞年輕漂亮，正用一雙碧藍的眼睛望著我。我撫摸著照片上的瑪麗瑞，喃喃地說：“對不起，我不能滿足你的愿望，因為我和你有同樣的理由！這束玫瑰是你送給我的，它會在我的心頭永遠綻放，直到我們天堂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