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冬連
文藝界的撥亂反正
“文革”結束之時,文藝界可謂遍體鱗傷、百花凋零。文藝界帶著比其他各界更深的傷痛,以其獨特的敏感和筆觸,投入到批判和控訴“文革”的潮流之中,成為思想解放運動中的一支重要力量。
文藝的復蘇是從文藝界的平反、解禁開始的。
1979年1月2日,胡耀邦出席中國文聯迎新茶話會,首次與文藝界300多名人士見面。他先請文化部長黃鎮宣布:文化部和文學藝術界在“文化大革命”前17年的工作中,根本不存在“文藝黑線專政”,也沒有形成一條什么修正主義“文藝黑線”。接著,胡耀邦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提出要“建立黨與文藝界的新關系”。什么新關系?他說,林彪、“四人幫”把全國的文藝界辦成一個“管教所”,我們要砸爛這個“管教所”,建立新的“服務站”。
2月26日,中共中央宣傳部批準文化部黨組的決定,正式為“舊文化部”、“帝王將相部、才子佳人部、外國死人部”大錯案徹底平反。肯定解放后17年來文化部的成績是主要的,根本不存在所謂“文藝黑線”和以周揚、夏衍、田漢、陽翰笙為代表的“黑線代表人物”,宣布凡是受到這一錯案牽連和遭到打擊、誣陷的同志一律徹底平反。3月,茅盾寫信給文聯籌備組組長林默涵,希望第四次文代會能開成一個團結的會,開成一個大家心情舒暢、真正百家爭鳴的會,開成一個向21世紀躍進的會。他希望把全國知名的老作家、老藝術家、老藝人都請來參加這次會,特別是70歲到80歲的最好一個都不遺漏,建議中組部過問對老作家、老藝術家的落實政策問題。胡耀邦看了這封信,深有感觸。他立即要求中組部、中宣部、文化部、全國文聯聯合召開文藝界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座談會,研究在文藝界如何進一步加快落實政策。
3月底,座談會在北京舉行,各省、市、自治區的黨委組織部、宣傳部和文化部門、文聯負責人以及國家計委、財政部、民政部、勞動總局等有關部門負責人共100多人參加。會議產生了一個《聯合通知》,要求各地和有關部門按照實事求是、有錯必糾的原則,切實加快對文藝界冤假錯案的平反昭雪工作。凡在林彪、“四人幫”推行極“左”路線時,因所謂的“文藝黑線專政”、“三十年代文藝黑線”、“四條漢子”、“海瑞罷官”、“三家村”、“黑戲”、“黑會”、“黑書”、“黑線回潮”等問題被審查、點名批判、錯誤處理或株連的,一律平反昭雪,不留尾巴。在“文革”前歷次政治運動,包括1964年文藝整風中,受到批判、處理,被戴上“反黨反社會主義”、“資產階級右派”、“右傾機會主義”、“修正主義”以及各種“集團”的政治帽子,確實搞錯了的堅決平反改正,批錯了的文藝作品也都應該平反。積極解決受害者的工作、生活等問題,知名作家、藝術家理應要妥善安排。5月3日,中共中央批轉解放軍總政治部《關于建議撤銷1966年2月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的請求報告》,正式決定撤銷1966年的《紀要》。
1979年3月2日,經中共中央批準,北京市委作出為“三家村”冤案平反的決定,恢復鄧拓、吳晗、廖沫沙的黨籍。吳晗的《海瑞罷官》、鄧拓的《燕山夜話》以及鄧拓、吳晗、廖沫沙合作的《三家村札記》等作品先后重新出版。其他在“文革”期間受迫害的作家的作品,以及“文革”前被批判并禁演的大批作品也得以重新發行或上演。如影片《紅河激浪》、《逆風千里》、《怒潮》,歷史劇《海瑞罷官》、《孔雀膽》,話劇《茶館》,昆曲《李慧娘》,小說《劉志丹》等。6月7日,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召開大會,公開為一大批被打成“毒草”的作品,被誣陷的作家、藝術家平反,恢復名譽。隨后,文化人的作品全面開禁。被禁書如潮水一般涌向文化市場。書店里突然擺滿了上個世紀20年代到50年代的各種作品,既有自然科學的,也有社會科學和文學藝術的。文化食糧突然豐富起來,一下子把80年代的文化發展建立在過去的文化基礎上。
對于文藝界對創作自由和藝術民主的強烈呼聲,胡耀邦明確表示支持。根據華國鋒、胡耀邦的批示,1979年《文藝報》第2期、《電影藝術》第1期和2月4日的《人民日報》同時全文發表了1961年6月19日周恩來在文藝工作座談會和故事片創作會議上的講話。1979年2月5日,在京文藝工作者為此舉行座談會。馮牧、袁文殊、張駿祥、陳荒煤、陽翰笙、周而復、趙樸初、艾青、李陀、于蘭、曹禺、夏衍、江豐、冰心、陳涌、史超等先后作口頭或書面發言。趙樸初用“方欣甘雨潤,遽痛百花殘”的詩句表達了文藝家們激動而傷感的心情。大家說,今天我們發揚藝術民主,不能光是嘴上說說,必須在政治上、組織上、法律上加以保證,使作家真正享有創作自由和批評自由。《文藝報》和上海文藝界人士連續舉行座談會。陽翰笙、陳涌、蔣孔陽、巴金等文化名人紛紛發言,提出文藝界領導人要學習周總理的民主作風,要求“文責自負,依法辦事”。
2月20日,《人民日報》發表署名文章,呼吁“文藝需要民主!”3月16日至23日,《文藝報》編輯部召開文學理論批評工作座談會,馮牧、孔羅蓀主持,周揚、林默涵、陳荒煤到會講話。會議著重批評把文藝與政治關系簡單化、庸俗化的觀點,批駁了對文藝界解放思想的種種責難。這些活動得到胡耀邦的支持。胡耀邦說,應當以學習周總理的講話為契機,改進黨對文藝工作的領導和促進文藝戰線的撥亂反正。2月8日至24日,胡耀邦在由文化部召開的全國故事片廠廠長會議上發表講話,要求“大幅度地、大踏步地、放手地發展電影事業”。為了在第四次文代會召開之時,文學藝術創作就有一個欣欣向榮的好勢頭,五六月間,胡耀邦指示中宣部與有關部門一起,召開了一系列的文藝工作會議,總結30年來黨領導文藝的經驗教訓。他在談話中說,30年來的經驗教訓,什么時候放手搞百花齊放,文學藝術就繁榮;什么時候控制太死、調子太高、棍子太多,文學藝術就出不了東西。他重點研究了電影和戲劇的創作問題。他說,不要把我們自己的手腳束縛起來。我們的題材廣闊得很,現代寫1000部,近代寫1000部,古代寫1000部都可以。
對歷史的“反思”
文化禁錮被打開后,創作源泉得到釋放。文學、戲劇、電影、音樂、舞蹈、美術、曲藝等藝術都呈現出初步繁榮景象,而文學創作一如既往擔綱主角。中共中央批準成立中國作家協會的文件規定,中國作家協會是與共青團中央、全國總工會、全國婦聯、全國文聯同級別(正部級)的民間團體,而其他各協會,如劇協、影協、美協等都是正局級單位。可見文學在整個文藝領域的地位。一批大型文學刊物相繼創刊和復刊,其中包括《十月》、《當代》、《收獲》、《鐘山》、《花城》、《榕樹》、《長城》、《新苑》、《邊塞》等。活躍在文壇上的作家包括兩部分人:一部分是重返文壇的老人,包括巴金、冰心、蕭乾、王西彥、孫犁、柯靈、歐陽山、李季、陳白塵、吳祖光、楊沫等,以及作為“重放的鮮花”的“右派”作家王蒙、劉賓雁、王若望、叢維熙、張賢亮、白樺、劉紹棠,詩人艾青、公劉、流沙河、邵燕祥等。另一部分是“文革”后崛起的新人,如劉心武、盧新華、張潔、張承志、梁曉聲、陳國凱、茹志鵑、高曉聲、王亞平、葉辛、馮驥才、周克芹、陳世旭、蔣子龍、賈平凹、陸文夫、史鐵生、張抗抗、王安憶、韓少功等作家和舒婷、北島、顧城、楊煉等“朦朧”詩人。
作家們同時把目光投向剛剛過去的歷史,文學充當了歷史批判的先鋒。從最年長到最年輕的幾代作家,復活了人民代言人的使命感,以極大的政治激情和勇氣,對歷次政治運動造成的社會創傷進行揭露、批判和反思。從“五四”走來的文壇宿將巴金自1978年底開始寫作熔回憶、思考、議論為一爐的散文著作《隨想錄》,從自身經歷出發反省“文革”災難。當時影響最大的是從“文化大革命”中走出來的一批新作家。最早出現的是暴露“文革”災難及其對人性摧殘的作品,被稱為“傷痕文學”,作家們把“文革”的災難歸罪于極“左”路線。隨著思想解放運動的深入,隨著“文革”災難越來越多的暴露,作家們開始追根溯源,追問極“左”路線的根源究竟在哪里?文學的主潮從“傷痕文學”進一步發展為“反思文學”。茹志娟的《剪輯錯了的故事》、張弦的《記憶》、劉真的《黑旗》、周克芹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魯彥周的《天云山傳奇》、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高曉聲的《李順大造屋》、中杰英的《羅浮山血淚祭》、陳世旭的《小鎮上的將軍》、叢維熙的《大墻下的紅玉蘭》、諶容的《人到中年》、張賢亮《靈與肉》等等。這些作品往往采用大段的議論和心理獨白,帶有濃厚的思辨色彩。不僅寫了“文革”災難,而且把批判和暴露的筆觸延伸到“文革”以前。
壓抑多年的人道主義和人性的復歸和張揚,是“反思文學”的重要內容。很多作家將寫作轉向對“永恒的、超階級的人性”的歌頌,對人的生命狀態的描寫。諶容的中篇小說《人到中年》,展現了女主人公在家庭和工作的雙重壓力下,生命健康遭到嚴重危害的生活狀態,呼吁社會給中年知識分子多一點關注。小說一經發表便在社會各界引起強烈反響。以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為標志的“改革文學”,在深刻暴露千瘡百孔、積重難返的現實方面,起到了異曲同工的作用。它不只是揭露傷痕,而且呼喚改革,歌頌開拓新生活的英雄人物。長期以來,愛情題材幾乎被視為文學創作的禁區,寫愛情就像偷吃禁果。直到1978年末,劉心武的短篇小說《愛情的位置》才首次觸及這一敏感話題。隨后,呼喚愛情的作品不斷涌現,如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遇羅錦的《春天的童話》、張弦的《被愛情遺忘的角落》等。這些作品批判了極“左”思潮對正常人性的扭曲,袒露人們對愛情的渴望和追求。
關于《歌德與“缺德”》的爭論
暴露和描寫“文革”政治災難的作品大量出現,引起一些人的不安。他們“憂心忡忡、顧慮重重”。劉心武的《班主任》的發表已經引起了一些非議,盧新華的《傷痕》發表以后,“這種非議來得更為猛烈”。但是,文藝界的多數人,包括周揚、張光年、林默涵、夏衍等文化官員為這種現象拍手稱快,為“傷痕文學”辯護。1979年2月3日,《人民日報》發表了陳荒煤轉來的“曉風致陳荒煤的信”。曉風為近年來出現劉心武等新人新作表示高興,提出“文革”這十年是非寫不可的。“不寫不能加速時代的步伐,不能促進全民族的提高。”陳荒煤在致編輯部的信中,贊揚青年知識分子“確實是‘思考的一代、‘戰斗的一代”。應當給廣大青年開辟創作的園地,讓他們自己掌握命運,解放思想,突破“禁區”,開創一個朝氣蓬勃的新文壇。
圍繞應不應該“暴露”的爭論越來越廣泛。4月5日,《廣州日報》發表題為《向前看呵!文藝》的文章,作者把近兩年來揭露林彪、“四人幫”的文藝作品分為三類:一類是描寫大膽反抗“四人幫”的英雄,如《于無聲處》;一類是提出了“四人幫”荼毒下產生的社會問題,如《班主任》;一類是訴說“四人幫”肆虐下人的悲慘遭遇。作者認為,這三類作品都是“向后看的文藝”,不利于鼓舞人民“團結一致向前看,團結一致搞四化”,因此應該“提出文藝向前看的口號,提倡向前看的文藝”。文章發表后,立即引起爭論。4月中旬以后,《廣州日報》、《南方日報》、《作品》等刊物就這篇文章進行了熱烈討論。爭論很快越出廣州,引向全國。文藝界多數人不同意這篇文章的觀點,也有人認為這篇文章的觀點基本正確。類似的爭論也發生在上海。4月,《上海文學》第4期發表評論員文章《為文藝正名——駁“文藝是階級斗爭的工具”說》。文章指出,“文藝是階級斗爭的工具”,是“四人幫”陰謀文藝的理論基礎。文藝要真正打碎“四人幫”的精神枷鎖,迅速改變現狀,就必須為文藝正名,對“工具論”撥亂反正。文章很快引起文藝界的重視。許多文藝理論工作者、各大學文科師生紛紛寫文章展開爭鳴。贊同者有之,反對者亦有之。
這種爭論終于由于《河北文藝》6月號發表的一篇題為《歌德與“缺德”》的文章而引發出一場波及全國的風波。《歌德與“缺德”》的作者把以前大家對“傷痕文學”的疑慮和婉轉批評,轉化成尖銳的政治批判。文章強調說,“革命的作家應當是階級的眼睛,人民的手足”,“如果人民作家不為人民大‘歌其‘德,那么,要這些人又有何用?”文章說:“鼓吹文學藝術沒有階級性和黨性的人,只應到歷史垃圾堆上的修正主義大師們的腐尸中充當蟲蛆。”“向陽的花木展開娉婷的容姿獻給金色的太陽,而善于在陰濕的血污中聞腥的動物則只能詛咒紅日。”作者把現實描繪成“姹紫嫣紅的春天景色”,“現代的中國人并無失學、失業之憂,也無衣食之慮,日不怕盜賊執仗行兇,夜不怕黑布蒙面的大漢輕輕叩門”。批評“那種昧著良心,不看事實,把洋人的擦腳布當做領帶掛在脖子上,大叫大嚷我們不如修正主義、資本主義的人,雖沒有‘歌德之嫌,但卻有‘缺德之行”。文藝工作者“吃農民糧,穿工人衣,搖著三寸筆桿不為國家主人樹碑立傳,請問:道德哪里去了?”文章最后說:“大‘歌其‘德,大頌其功,這是階級的呼聲,時代的要求。”“至于那些懷著階級的偏見對社會主義制度惡意攻擊的人,讓其跟著其主子——林彪、‘四人幫一伙到陰溝里去尋找‘真正的社會主義也就是了。”
《歌德與“缺德”》一經發表,立即在文藝界引發了軒然大波。文藝界群起反駁,堅決捍衛來之不易的寬松和自由。7月16日,《人民日報》發表署名文章率先作出反應。文章指出,“現在還是放得不夠”,不是放得太過頭了。文章批評有些人“以為中央重申四項基本原則就是文藝界反右的信號,因而又操起棍子準備打人了”。7月20日,《光明日報》發表文章,言詞更加激憤。文章說,《歌德與“缺德”》的發表“猶如春天里刮來的一股冷風”,是“貌似正確的謬論”,“其語氣又何等霸道!”文中寫道:像這樣的盛氣凌人、出口傷人、棍棒交加、帽子亂飛的文章,已有兩年多不曾見面了,本不值得理論,不過此文提出了兩個文藝理論問題:一個是如何理解暴露與歌頌?一個是文藝如何配合實現四化的中心任務?只許歌頌,不許暴露的“法則”,實際上是扼殺文藝創作,導致文藝作品千篇一律,公式化、模式化。“只要是生活真實,是典型,應該允許暴露和諷刺。暴露也好,歌頌也好,都是作者擁有的創作自由的必要的手段。”在題材上,《歌德與“缺德”》規定只能寫兩個內容:為工農兵樹碑立傳和寫“四化”英雄。這比那個“大寫十三年”的口號還要“左”。
7月31日,《人民日報》第三版以整版篇幅就《歌德與“缺德”》展開討論。隨后,上海、北京等地紛紛以召開座談會等形式,展開了對《歌德與“缺德”》的批評。
8月2日,上海市文聯就《歌德與“缺德”》一文舉行有文學、電影、戲劇、音樂等界50人參加的大型座談會。身體不適的巴金仍趕來主持會議并發言,可見他對這篇文章所反映傾向的重視。同一天,《戲劇藝術》編輯部和《上海戲劇》編輯部邀集上海戲劇界人士也舉行座談會。兩個座談會眾口一詞地批評《歌德與“缺德”》,認為“這是一股與當前的形勢以及廣大文藝工作者的心愿極不和諧的冷風”,它代表了一種思潮,即“左”的思潮在文藝界的反映。與會者認為,“這篇文章的文風十分不正,揮舞棍子、帽子,采取潑婦罵街的語言,這也是近幾年所罕見的”。8月10日至24日,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召開上海市文學、戲劇、音樂、舞蹈、美術創作座談會。出席座談會的有文藝界各方面的代表人物和著名人士,文化部和山東、江蘇、浙江、安徽、江西、福建等六省的文聯負責人也應邀參加。會議再次批評《歌德與“缺德”》,號召進一步解放思想,大膽探索繁榮文藝創作的途徑,表達了文藝界的主流意見。
在北京,8月17日,《文藝報》編輯部、《文學評論》編輯部聯合召開座談會。陳荒煤、孔羅蓀主持。中青年作家以及文學理論工作者、首都報刊編輯共約80人應邀出席。蘇叔陽、白樺、張鍥、蘇予、馬德波、孟偉哉、鄂華、陳駿濤、張潔、劉心武、王蒙、李陀、張弦、邵燕祥、張作光、楊志杰等在會上發言。座談會以“深入批判《紀要》,繁榮文藝事業”為主題。與會者高度贊揚三年來“一大批作者挺直腰桿”,面對現實,寫出了不少較好的作品。批評“有人刮起冷風”,把當前的一些創作指控為“缺德文學”、“傷痕文學”、“暴露文學”、“解凍文學”,也批評了一些人把一個時期社會上出現的某些消極現象歸罪給文藝界的觀點。與會者指出,《紀要》的陰魂不散,流毒遠未肅清,影響更不可低估。
《歌德與“缺德”》引出的風波越鬧越大,引起了胡耀邦的重視。他看到一封反映這篇文章問題的信,立即批示應予重視。在胡耀邦的倡導下,9月4日和7日,由中宣部主持召開了一次座談會,邀集河北文藝界的一些負責人和這篇文章的作者,以及全國文聯的一些負責人和在京的文藝界理論評論家約20余人參加。胡耀邦在座談會結束時到會講話,他指出,《歌德與“缺德”》的缺點與毛病,就在于同毛主席主張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相違背,同中央粉碎“四人幫”以后反復強調的方針不合拍。我們的方針應當是一切戰線包括文藝戰線在內的撥亂反正,把林彪、“四人幫”歪曲了的東西端正過來,應當保護和愛護各條戰線上的社會主義積極性,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這篇文章的作者是個青年,寫了這篇有錯誤、有缺點的東西,我們不要過多的追究,我們要允許青年犯錯誤,我們要采取教育的方法,誘導的方法,誠誠懇懇地幫助他,這是我們黨歷來的傳統。對文藝上的爭論問題,我們都要用同志式的、平心靜氣的方法來交談、討論,弄清思想、團結同志,促進文學藝術的繁榮。今后如果再發生類似的問題,我們就推廣這種方法,使文藝的爭論納入到一種非常健康的軌道上來。
黨如何領導文藝——第四次全國文代會的召開
10月30日至11月16日,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這次會議堪稱文藝界的一次盛會,出席會議的代表達3200人。集中了全國文學、戲劇、美術、音樂、電影、舞蹈、曲藝、雜技、攝影等界幾乎所有在世的、有影響的文學藝術家,也有近幾年初露頭角的后起之秀和來自工廠、農村的業余文藝工作者。茅盾致開幕詞,周揚作報告,夏衍致閉幕詞。大會期間,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戲劇家協會、中國音樂家協會、中國電影家協會、中國舞蹈家協會、中國美術家協會、中國曲藝家協會、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中國攝影家協會等中國文聯所屬的各個協會也分別召開了會員代表大會。
中共中央對這次會議高度重視,待之以很高的規格。會議開幕時,葉劍英、鄧小平、李先念、烏蘭夫、方毅、鄧穎超、紀登奎、吳德、陳錫聯、胡耀邦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出席,全國政協、全國總工會、共青團中央、全國婦聯、解放軍總政治部、教育部代表應邀參加,鄧小平代表中共中央、國務院向大會作了祝詞。閉幕時,出國訪問回國的華國鋒接見了與會的全體代表。中共領導人希望通過這次會議,總結黨領導文藝工作的經驗教訓,平復文藝界的創傷,修復黨同文藝界的關系,化解文藝界內部的各種歷史恩怨,重新動員和組織文藝隊伍,為四個現代化服務。
鄧小平的祝詞被看作是新時期中共領導文藝的基本綱領。祝詞充分肯定了文藝事業的成就。關于黨如何領導好文藝工作,鄧小平說:
各級黨委都要領導好文藝工作。黨對文藝工作的領導,不是發號施令,不是要求文學藝術從屬于臨時的、具體的、直接的政治任務,而是根據文學藝術的特征和發展規律,幫助文藝工作者獲得條件來不斷繁榮文學藝術事業,提高文學藝術水平,創作出無愧于我國偉大人民、偉大時代的優秀文學藝術作品和表演藝術成果……文藝這種復雜的精神勞動,非常需要文藝家發揮個人的創造精神。寫什么和怎樣寫,只能由文藝家在藝術實踐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決。在這方面,不要橫加干涉。
黨如何領導文藝,這是大家最為關心的問題。大家議論說,文藝家要接受黨的領導,這是毫無疑義的。但是,政治上的權威不一定就是藝術上的權威,黨的領導者與文藝工作者必須平等地交換意見,不能獨斷專行。有的代表說,不要把文藝批評當作政治判決。
為了盡力營造一個團結、祥和的氣氛和文藝繁榮的景象,胡耀邦費了不少心血。他多次召開座談會了解文藝界的情況,審閱并組織修改周揚在會上作的總結報告稿,指定周揚、陽翰笙、林默涵、夏衍參加大會領導工作。大會前夕(10月29日),胡耀邦在黨員代表預備會上講話,要求文藝戰線上的共產黨員,不僅是文藝家,還應是政治家,把過去個人的得失、委屈放開,丟到太平洋去;多想想未來,多想想怎樣為繁榮我國的社會主義文學藝術而努力奮斗。他要求黨員代表維護和加強團結,顧大局,識大體,同心同德,和衷共濟,把大會開好。特別強調文藝界的歷史舊賬和當前有爭論的作品不在大會上糾纏;對地方黨委、政府機關、部隊領導有意見不在大會討論;尚未平反的冤假錯案不在大會申訴。可寫出材料,交大會領導小組轉達。茅盾的開幕詞和周揚的報告都說了一些鼓勁的話。茅盾說,過去文藝事業受到極其嚴重的摧殘和破壞。但是,“皮鞭和枷鎖,凌辱和迫害,沒有摧垮我們。”“事實證明,我們的隊伍是一支勇敢堅強的隊伍,是一支忠于黨、忠于人民、忠于社會主義事業的隊伍。”周揚說,這次大會“標志著林彪、‘四人幫實行封建法西斯專政、毀滅文藝的黑暗年代已經永遠結束了,社會主義文學藝術新繁榮的時期已經開始”。
10月31日,在周揚作報告之前,全體起立默哀,對郭沫若和已經逝世的作家、藝術家表示哀悼和懷念。陽翰笙宣讀了被迫害而死和身后遭受誣陷的作家、藝術家名單。在隨后的大會發言中,仍然可以聽到文藝家的傾訴。柯巖說:“我原想到文代會來大哭一場的。我要撲在我們老一輩飽經滄桑的文藝家的懷里哭;要撫摸著我的同輩早生的蒼蒼白發哭;要拉著來自基層,為了他們根本扯不上的‘文藝黑線而受盡非人折磨和凌辱的兄弟姐妹的斷肢殘臂哭。”“今天,我來到了文代會,卻不想哭了”,“原來——咱們這么多人都還活著呵!而且,活得堅定,活得頑強,斗志是這樣昂揚!”她說,當她聽到鄧小平對文藝界的重新評價時,“我沒有像當年那么歡呼雀躍,而是含著沉思的熱淚聆聽,因為我已不再年輕了”。她感慨地說:“這支隊伍可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與錯誤,但它對黨對人民忠實積極,沒有二心。這原是無需證明的呵!”
大會選出由457人組成的中國文聯第四屆全國委員會,選舉茅盾為中國文聯名譽主席,周揚為主席。巴金、夏衍、傅鐘、陽翰笙、冰心、賀綠汀、吳作人、林默涵、俞振飛、陶鈍、康巴爾汗等11人為副主席。文聯所屬各協會分別選出新的領導機構和領導人:中國作家協會主席茅盾,中國戲劇家協會主席曹禺,中國音樂家協會主席呂驥,中國電影家協會主席夏衍,中國舞蹈家協會主席吳曉邦,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江豐,中國曲藝家協會主席陶鈍,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主席周揚,中國攝影家協會主席徐肖冰。“文革”前的文化官員重新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同時吸收了在“文革”前歷次運動中被打擊的文壇名人。由于整人者與被整者在“文革”中同時受難,許多人捐棄前嫌,握手言歡。這次大會,是周揚復出后與全國文藝界一次正式的見面。周揚已不止一次地懺悔道歉。大會期間,周揚又去作協組會場,再一次向丁玲、艾青等作家誠懇道歉,他說:“你們所受的委屈和傷害,我的道歉,千句萬句都無濟于事,只不過表達一點我的內疚和不安……”周揚的懺悔得到了許多人的諒解。艾青贈給周揚兩句話:“俱往矣,向前看。”老作家蕭軍稱贊周揚“敢于剖析自己,是一條真正的漢子”。11月16日晚,中宣部、文化部聯合舉行招待茶話會,胡耀邦充滿豪情地說:“歷史將證明,這次文代大會是我們國家文藝戰線一個極為重要的里程碑。”17日,《人民日報》和《光明日報》同時發表社論,祝賀大會成功。
胡耀邦解決傾向性問題的柔性政策
中共中央領導人重新整合文藝隊伍的期待,遇到了文化界正在復活的主體意識和批判精神的挑戰。這一時期,反映“文革”時期的悲慘故事、揭露社會黑暗面的作品大量出現。特別是在1979年出現了一些更具針對性的作品。如劉賓雁的報告文學《人妖之間》和葉永福的新詩《將軍,不能這樣做》都引起轟動和廣泛共鳴。這類作品還有白樺、彭寧的電影劇本《苦戀》,王靖的電影劇本《在社會的檔案里》,沙葉新等的話劇劇本《假如我是真的》,李克威的電影劇本《女賊》,劉克的中篇小說《飛天》和徐明旭的中篇小說《調動》等。
伴隨批判性作品出現的是爭論再起。如果說“傷痕文學”還在批判歷史的話,那么,批判現實的作品則直接觸動了一些人的利益。《人妖之間》發表后,受到讀者的高度贊譽,“來信像雪片一樣飛到編輯部”,但也引起一些人的強烈不滿。在四次全國文代會上,對話劇劇本《假如我是真的》、電影劇本《在社會的檔案里》、小說《飛天》等幾件作品議論紛紛。主管部門為“一些低沉的、不健康的甚至有錯誤的作品”的出現“憂慮不安”,“有關部門提出禁止這些作品和刊物出版、發行、上演”。四次文代會后,中宣部文藝局給胡耀邦作了匯報。胡耀邦的方針是采取柔性處理的辦法。他在批示中,“對文藝事業充滿樂觀和信心”,批評文藝局“不要焦急,如果急躁起來,就會犯錯誤”。他強調,對文藝界一些傾向性問題要疏導,要善于做思想工作,要開展正確的、有說服力的文藝批評,反對簡單地扣帽子、打棍子,光是禁止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四次文代會閉幕之前,胡耀邦與周揚、朱穆之等商議,專門開一個座談會,就文藝創作中的一些問題和對幾個作品的爭議來一次討論。這個座談會被稱為劇本創作座談會,于1980年1月23日至2月13日在北京召開。會議受中宣部委托,以中國劇協、中國作協和中國影協名義召開。參加會議的正式代表120人,包括在京的文藝單位和上海及部分省市代表,多為劇作家、文藝評論家和編輯,列席者100余人。會議由周揚領銜,夏衍、陳荒煤、張庚、賀敬之等組成領導小組,賀敬之主持。會議從討論話劇《假如我是真的》入手,聯系到其他一些作品的得失,探討當前有關文藝理論的問題。會議之初,對立情緒相當嚴重,一些人很緊張,心存抵觸:有的準備挨整;有的打算見機行事,情況不妙就提前退席;一些人甚至因不同看法在會上發生了口角。然而,隨著會議的進行,緊張的氣氛逐漸消除。由于主持者倡導“暢所欲言,各抒己見,自由討論”,所以“打棍子、扣帽子”的情況沒有發生,打算退席的不退席了,發生口角的握手言和。周揚、夏衍、陳荒煤、張庚等領導小組成員都在大會發了言。同時討論了歌頌與暴露、真實性與現實主義之間的問題,以及開展正確的文藝批評等問題。一方面指出,一些地方對文藝作品的責難是不適當的;一方面批評一些作者和編輯聽不得一點批評,把不同意見都看成“打棍子”,把黨對文藝的領導統統叫做“橫加干涉”、“豎加干涉”。
會議結束時,胡耀邦作長篇講話。他首先強調,“積三十年之經驗,思想問題可不能著急,一著急就你抓我,我抓你,就亂套了”。他以循循善誘的方式向文藝界提出:應該如何看待我們自己(包括如何看待黨、人民、軍隊,如何看待社會主義事業,如何看待毛主席和毛澤東思想)。他認為,文藝作品就是要表現社會最本質的東西、內在規律、發展趨勢和我們社會主導的前進的力量。“對于落后的、陰暗面的東西,只要有代表性、典型性的東西,也應該反映。”但最終“要使我們的文藝成為引導人民前進的燈火”。
在談到如何看待社會生活中的陰暗面和寫社會真實內容的問題時,胡耀邦強調要嚴格區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特別要注意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他說:“嚴重沾染特權思想和官僚主義惡習的畢竟還是少數,不能代表我們政權的主流。”關于文藝干預生活與寫社會真實內容的問題,他說,干預生活的口號不是不能用,而要看怎么理解。干預生活必須能鼓舞、教育、引導人民,而不能消極地夸大陰暗面,使人失去信心。如果把干預生活看成用文藝創作同黨的政策唱對臺戲就更不對了。他反復說,“不要以為暫時不演的戲、不發表的作品就是毒草”,不要形成一種輿論,造成一種傳聞,硬說這些是要打倒的東西。
關于文藝與政治的關系,胡耀邦說,“前天周揚同志已經講了,鄧小平同志在一次報告中說我們今后不再用‘文藝服從政治、從屬政治這個提法。但并不是說文藝可以脫離政治,作家可以沒有政治責任感”。現在講的政治就是實現四個現代化。
最后,胡耀邦充滿感情地說,“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需要有三個高峰:思想理論高峰、科學技術高峰、文學藝術高峰,達不到這三個高峰,不能叫四個現代化”。能不能攀上這三個高峰,會不會有人掉隊開小差,“我回答不了”,“我只能回答一點,我們黨鑒于歷史教訓,決不能把忠于黨、忠于人民、忠于我們偉大事業的同志趕跑!”“我們的路途遙遠,道路艱險,我們必須緊緊地手拉著手”,“心連著心”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