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一
九年前,亮氣剛來的時候,書記王旗紅嘻嘻哈哈陪著他,又是講黃段子又是拍膀子親熱得了不得,還親自卷了褲腿陪他過了南邊的那條河,河水真涼。他們往南走了好遠好遠,南邊都是坡地,留不住雨水,不好種莊稼。“這么大一片地我都想包了?!绷翚庵噶酥钢車钠碌貙浲跗旒t說,書記王旗紅說亮氣你隨便,這地你想怎么使喚就怎么使喚,就像使喚你老婆,你使勁使,不使勁使你就是個膿包!
時間是什么?時間就是根利箭,“嗖”的一下子九年就過去了。誰都想不到亮氣的蘋果樹會成了這么大的氣候,綠壓壓的一直接住了南邊的山。只是亮氣現在猛看上去老多了,頭發都白了一小牛兒,他現在很少回家,他在蘋果園里蓋了五六間房,他和他女人喬其弟商量好了,只要他們的兒子一考上,他就要他老婆也搬到村子里來。他一個人實在是忙碌不過來,村子里差不多點的人親戚都給他雇到果園里來了,看園子,打雜草,施肥,打藥,園子現在是太大了,從這頭走到那頭要好半天,亮氣還在蘋果園里養了狗,到了夜里就放出來在園子里跑。果園的事,平時也沒什么,最忙碌的時候也就是那么一個多月,平時的果園總是靜悄悄的,但一到了蘋果開始掛果的時候,人就多了,事也就多了,但好事不會多,多的都是些麻煩事,一件件都讓亮氣煩心。每逢蘋果下來的時候,好像已經形成了習慣,亮氣總是要給村子里挨家挨戶送些鮮,每家每戶都要送到。亮氣特別安頓自己的侄子二高,一定要給每家每戶都送到,尤其是那些孤寡老人,不能讓人說出閑話,既然果園用的是人家村子里的地,雖然簽過承包合同,但還是要把關系搞好。但最近亮氣發現自己這么做真是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自己的原意是想讓村里的人嘗嘗鮮,想不到倒好像是他欠下了村里人什么。就在前天,亮氣從村子里往大路那邊走,大路上堵了車,他想看看拉蘋果的車給堵在什么地方了,要想個什么法子讓車繞路繞下來。村里的范江濤就笑嘻嘻不懷好意地從道邊橫過來,攔住了他,話里有話地對亮氣說我們村的地就是好使吧?地可真肥是吧?可肥了你亮氣一個人了!范江濤這么說話的時候,亮氣就也站了下來,直盯盯看著范江濤。他想問問范江濤這屁話是什么意思?想不到范江濤卻用手指著亮氣教訓起來。說最近送蘋果怎么有幾家就沒送到?比如誰誰誰家,誰誰誰家,怎么就沒送到?天很熱,亮氣站在那里,出了一臉的汗,末伏雖然已經早過去了,但天還是很熱。亮氣當時就生起氣來,他不是生氣園子里的人把蘋果送到沒送到,而是生氣好像是他該著誰了。
“我該著誰了?這事什么時候上憲法啦!”亮氣說。
讓亮氣想不到的是范江濤竟然一下子就惱了,翻了臉:
“你還想不想種蘋果,你說說地是誰的?”
“那我問你合同是誰的?是你的?”亮氣說。
“合同是個屈,還不是一張擦屁股紙!”范江濤說你那個當副區長的白同學呢?還不是調走了?你還有啥人?還有誰給你撐腰?有本事你把那些蘋果樹都搬走,搬城里種大街上去,種樓頂上去!
亮氣和范江濤在路邊說話的時候很快就圍過來一些人。這些人是既不向著亮氣,又不向著范江濤,都滿頭滿臉的汗,都在一邊數說亮氣是不是掙錢多了不把村里的人放在眼里,怎么送雞巴幾個蘋果還要看人下菜碟,有的人家送,有的人家不送。有的人家送得多,有的人家送得少,要知道地可是他們村的,蘋果可是從他們的地里長出來的,沒地就不會有蘋果。
“亮氣你把這話說清楚了!”范江濤說。
亮氣臉憋得彤紅,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他覺得村子里的人就是村子里的人,怎么會是這樣?送你蘋果吃,是心意,又不是該著誰了。亮氣也是氣了,年年下蘋果,年年掙不了幾個錢,這費那費合下來,自己到手的錢還沒那幾個雇工多,他亮氣現在只是白頭發—天比一天多,收獲了一大把白頭發。他女人喬其弟給他理發的時候總是一理就是一地的白發,地上的白發讓喬其弟嘆息不已。
“從今以后我誰也不送!送是心意,不送是本份,別以為我該著你們誰了。”亮氣覺得自己該硬朗一下了,對村子里的人你有時候不能不這樣。亮氣這么一說,周圍的人們就都不說話了,都冷冷地看著亮氣。
亮氣馬上又騎著車子氣鼓鼓轉了回來,他要問問侄子二高,怎么回事?既然自己已經吩咐過他,怎么還讓人說出這種咸不咸甜不甜的閑話?其實自己剛才那句話一出口亮氣就后悔了,覺得自己是不是說得過了火兒。但亮氣實在是忍不住了,再不把話說出來他就要憋死了,王旗紅就更要蹲在自己的肩頭上拉屎了。
二高淚汪汪地站在那里,說范江濤那天無理取鬧的事,罵他連個眼力都沒有,罵他怎么就不懂從古到今人分三六九等?村干部怎么能和一般人高低?要不怎么只有村干部可以在喇叭上喊話,一般社員就沒這個權力?
“范江濤是想讓我給他家多送幾份兒,還有他爹?!倍哒f。
“今后我—個蘋果也不送!干部,什么干部!雞巴干部!白條子干部!”亮氣氣了,不再說話,坐在那里生氣,人就忽然睡著了,他太累了。
二
王旗紅現在很少和亮氣見面,總是避著見面,有什么事總是寫個條子,再讓范江濤送過來。王旗紅寫條子也沒別的事,就是要蘋果,今天區上要幾簍子,明天鄉里要百八十斤,后天市里誰誰誰又要幾十斤。鄉婦聯開會也要,人大開常委會也要。就在前幾天,王旗紅和亮氣動了氣,區長王小東的父親王金林過生日,王旗紅就想起了亮氣這里帶“壽”字的蘋果。亮氣這幾年年年要弄一些帶“壽、福、祿”字樣的蘋果,這種帶字的蘋果在市場上十分受歡迎。王旗紅寫了張條子來,他自己把字寫錯了,把個“?!弊謱懗闪恕暗摗弊?,那幾天蘋果上的字還沒曬太紅,一百來個帶字的蘋果好不容易摘夠送到區長家里倒惹得區長生了氣,王區長打電話問王旗紅是什么意思?老爺子過生日送“祿”字蘋果?什么意思?是諷刺老爺子沒當過官還是諷刺他這個區長官當得小?其實王區長罵人是另有原因,是因為治理軟環境辦公室下來檢查工作正好碰見他和幾個朋友在辦公室里烏煙瘴氣地打麻將,這事被通報了一下。王區長打電話罵了王旗紅,王旗紅便找亮氣動粗。問亮氣是什么意思?“人家老爺子過生日,你摘‘祿字蘋果,祿在東邊還是祿在西邊?你是不是想害我?!蓖跗旒t這么一說亮氣也不再客氣,轉身進了屋,把王旗紅寫的條子都找出來,整整一大摞白條子,看著那些白條子,王旗紅當時就怔在那里,自己怎么會有這么多白條子?
“你自己看看?”亮氣把那張條子找了出來。
王旗紅被自己弄了個臉大紅,條子上明明寫的是要一百個“祿”字蘋果。他馬上轉過臉來罵范江濤:“我寫錯一個字,你那嘴是屁眼兒!是不是只會放屁?”
范江濤看看王旗紅又看看亮氣,居然眼對鼻子瞎說,說他當時就對亮氣說是過生日用的。
“那天我在不在?”亮氣更氣了,馬上把二高叫過來對質。
二高站在那里只是不說話,不敢說話,半張臉給太陽照得很亮,另半張臉又給樹陰遮得很暗。別的人的臉也是明明暗暗。王旗紅突然就發作了起來,他把亮氣手里的白條子一把奪了過來,一張一張送到鼻子下都又看了看,這是三年多的白條子,三年的時間里,他也想不到自己寫了這么多白條子,要了那么多蘋果,但這不讓他憤怒,讓他憤怒的是亮氣把這些條子都留下來做什么?
“你說,你留這些條子做什么?”白條子在王旗紅的手里“嘩嘩嘩嘩”憤怒地響著。
亮氣倒不知怎么說話了,看著王旗紅。
“是不是想到時候當盤菜用?”王旗紅的手又在白條子上拍得“啪啪”響。
“當什么菜?”亮氣倒不明白了。
“給紀檢委當下酒菜?”王旗紅說。
亮氣想笑,心里說王旗紅你這個村里的小雞巴官還用不著麻煩紀檢委,“這是規矩,不管什么人從果園里拿了蘋果他都會留下條子?!绷翚庹f。
“規矩,什么規矩?”王旗紅就更來氣,說他王旗紅就是這村里的規矩,除了他,誰還敢在村里立規矩,說著就把手里的白條子撕了,撕得很碎,然后沖亮氣把兩手一揚,紙片紛紛落地,在陽光里簡直是發出光來,有那么點晃眼。
“你種我們村的地倒想給我們立規矩!”范江濤馬上在一邊說。
亮氣是越生氣越不會說話的那種人,他不會說話,一張臉給氣得煞白,四十多歲的人,眼里忽然滿是淚水,他想不到王旗紅會是這種人,種果樹這么多年來,亮氣掙不到幾個錢,但他也不愿掙氣。亮氣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王旗紅倒又說了話,王旗紅嘿嘿冷笑了兩聲,說你亮氣別以為還是那幾年,別以為你那個同學白美田還在,再說白美田就是在位也雞巴事都辦不成。“他辦成啥事了,雞巴事也辦不成!”王旗紅又說了一句。
亮氣明白王旗紅的意思,前年王旗紅想托白美田在河兩邊開沙場,結果沒有辦成,還有就是王旗紅想把南邊的那一大片土地包給河北人開磚場,也被亮氣的同學白美田給頂了。但這種事怎么也不能埋怨到亮氣身上,而王旗紅就是怨亮氣。
“你還想留我的材料,”王旗紅忽然想起什么事了,眨眨眼,說果園的事我不說,我只要是把你的一件事說出來你就得進公安局!
亮氣倒愣在了那里,他不知道王旗紅說的是什么事?
“什么事?”亮氣說。
“你不知道吧?那你就好好等著吧!時間還不到!”王旗紅斜瞅著亮氣。
王旗紅走后老半天,亮氣還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里,身邊樹上的鳥叫著,樹葉兒“嘩嘩嘩嘩”響著,他還是想不出王旗紅的話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王旗紅說的那件事是什么事?什么事能讓自己進公安局?亮氣坐了下來,他想讓自己想明白王旗紅說的事是什么事,想著想著人卻又睡著了。亮氣是太累了,總是休息不過來。
偏巧這天下午,外邊又來了人,是區長王小東陪農科所的人下來參觀。晚上自然要在村子里吃飯,王旗紅在廣播喇叭上喊來了人,去道士窯買了只肥羊,一過七月十五羊就好吃了,按村里的老習慣,還是在婦聯主任王美月家吃鹽煎羊肉,因為是區長在,亮氣也被請去一塊吃飯,大盤大盤的羊肉熱騰騰地端上桌,還有雞,拌粉條子,喝了幾杯上皇莊出的老燒酒,當著王區長的面,坐在亮氣對面的王旗紅忽然又來了,他笑嘻嘻地用筷子一指亮氣,對區長說:“亮氣這小于要不好好給我種園子里的蘋果樹,看我小心撤了他。”這話王旗紅不知在酒席桌上說過有多少遍了,他總是對著上邊的人這么說話,亮氣也是喝了酒,再加上上午的事,心里的氣再也憋不住,一下子就涌了上來,亮氣把手里的杯子往桌上“砰”地一放,抬起手,也指著王旗紅,“這話可不是你王旗紅說了算,我是有承包合同的,別說是你,就是鄉里和區上,就是王區長也辦不了這事!”亮氣又—指王區長。
亮氣說完這話,桌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好說話了。
“咱倆兒敬王區長一杯酒?!狈督瓭纯赐趺涝拢氪騻€圓場。
“還輪不上你狗日的敬酒!”王旗紅一肚子惡氣,指著范江濤,臉憋得彤紅。
“馬上就八月十五了,八月十五我再來吃蘋果好不好。”王小東區長卻掉過臉,對亮氣說話,亮氣這時的臉像是突然受到了燙傷,紅得很不均勻,一片一片的紅,王小東區長拍了拍亮氣的肩,說喝酒喝酒,還和亮氣碰了一下杯,把話題一轉又說起別的來,就像是熟練的老漁夫一下子把舵掉了一個個個兒,一般來講,酒席上的方向盤總是掌握在他們這樣人的手里。王小東區長和亮氣說起蘋果品種改良和引進的事。把王旗紅那么大個人一下子涼在了一邊。王旗紅忽然像是溺了水,不知道腳下的水有多深,也不知道頭上的水有多深,他只知道自己這時對亮氣的恨有多深。
三
秋天來了,果園里的果子先是一天一天在悄悄上著色,由黃變紅,由紅變紫,誰見過蘋果是紫色的?但亮氣種的蘋果就是紫色的,在陽光下紫得發黑,這才叫紫。果樹是什么呢?果樹有時候又像是魔術師,誰也不知道它從什么地方找來了那么多的顏色,那么豐富的顏色,上色對于果樹而言只是一道工序,上完色,果樹就要在空氣中播放它的香氣了,沒日沒夜地朝著四面八方播散著它們的香氣,它們用香氣告訴所有的人,我熟了,我熟了,是時候了。聞到蘋果香氣的時候,村子里的人們就都意識到,馬上就要到八月十五丁,該做中秋月餅割黍殺羊了。
亮氣的女人喬其弟出現了,是亮氣打電話要她來的,亮氣自己想在這最忙的時候回避一下,這些日子人來的太多,但恰恰就是不見王旗紅來,這讓亮氣心里很是不安,他明白自己是把王旗紅給得罪了。亮氣仔細想了想,認為自己還是不能和王旗紅把關系搞得太僵。太僵又有什么好?要在往年,王旗紅的條子早就一張接著一張防不勝防地飛來了,因為出了前不久的事,王旗紅那邊居然沒有一點點動靜,就像人已經死了,這最讓亮氣沉不住氣。亮氣的女人喬其弟也是農大畢業生,小時候讀《米丘林傳》讓她喜歡上了園藝,報考大學的時候她就上了農大。從外表看,喬其弟已經沒有一點點上海女人的樣子,人很胖,很黑,不認識她的人都會以為她是本地人,一旦知道她是上海人人們多多少少都會吃一驚。上海女人在人們的印象之中總是苗苗條條白白凈凈,哪像喬其弟?
亮氣對喬其弟說了,這幾天來要蘋果的人多,有頭有臉的私人都要給到,不能因為蘋果得罪人,這么多年都這么過來了,一下子改了也不好,凡是有關系的都要白給,要想在這個社會把事干下去就得白給。要是公家單位下來要蘋果就要看是什么單位,亮氣還特意告訴喬其弟,要她十分留意王旗紅的條子,如果是王旗紅的條子,最好是要多少給多少,只要他王旗紅寫過條子來就都給。亮氣要給王旗紅一個臺階,一個很寬很大的臺階。亮氣把該辦的事情都安排給喬其弟,自己躲到果園最南邊的那間屋里,那間屋也算是亮氣的密室,人們一般不會找到那間屋。這幾天,亮氣就讓自己一個人待在果園南邊的屋子里,好像是在做反省,反省自己怎么和王旗紅的關系弄得這么僵,說心里話亮氣不愿得罪王旗紅,亮氣只是想把話明明白白告訴給王旗紅,要他往后不要再那么說話,不要把自己當成是他的部下,也最好不要給外人造成這么一種印象,現在情況是,只要王旗紅一在,就好像他王旗紅是這片蘋果園的主人,這真是很重要的事,這話不說明白怎么可以?至于王旗紅撕白條子的事,亮氣也想開了,明明知道王旗紅的白條子放在那里根本就不會變成錢還放著做什么?亮氣現在倒是有些埋怨自己,埋怨自己真是太笨,不把那些條子早早處理掉,造成這么大的誤會,亮氣在心里越來越不安。到了晚上,亮氣會過到果園中間那間屋,第一件事就會問王旗紅的條子來沒來。但是王旗紅連一個條子也沒有,亮氣還是有些不放心,把條子翻來翻去。
“你找誰的條子?”喬其弟明知故問。
“你明知道還問?”亮氣又把條子翻了一遍,問喬其弟范江濤白天來過沒有。
喬其弟說沒有,她在那里做晚飯,都八點多了,米飯已經做好了,喬其弟把芹菜葉子摘好了,又打了雞蛋,在心里,她很心疼亮氣,她要好好兒給他做幾天飯吃,讓他養養,或許還能把頭發再養黑了也說不定,才四十多的人頭發怎么就那么白了。
亮氣坐不住了,他出去喊二高,要他馬上裝蘋果,不能再等了,先給書記王旗紅送兩簍子好蘋果過去。亮氣站在黑影兒里說話,果園里總好像是要比別的地方黑得早,是樹擋住了西落的太陽,但從樹縫兒里篩落的太陽又似乎比別處的格外亮快。
喬其弟馬上在屋里連喊了兩聲亮氣,讓亮氣進來。
“你進來!”喬其弟在屋里說。
“干什么?”亮氣進來了。
“你要干啥?”喬其弟又是明知故問,其實不必問,她已經在屋里聽到了,所以她也不必等亮氣回答她的問題,她放下了手里的那碗黃汪汪金子樣的雞蛋,看著亮氣,說你怎么這么軟?你是不是想讓王旗紅把你攥在手心里往死了攥?
亮氣看著喬其弟,想從她臉上看出個主意來,因為他自己實在是沒有主意。
“你是不是還嫌他不過份?”喬其弟又說。
“樹是植物,又不是一群動物,說趕就能趕走,”亮氣說誰也不能得罪地頭蛇,到時候會咬你一口,你又沒辦法制它,你又不能把蘋果樹一鞭子都趕走,像趕牲口。
“你當著王區長的面說那話,他當著你的面撕條子,這會兒你再主動送上門去,不合適!”喬其弟很有主意,她從屋里出去,告訴二高不用裝蘋果,“時候不早了,先回去吃飯?!?/p>
“嬸子的意思?裝還是不裝?”二高卻問亮氣。
“你說呢?”亮氣卻問了二高這么一句話。
二高不說話了,二高臉很黑,牙齒就顯得很白。
“照你嬸子的話,別裝了。”亮氣想了想,覺得喬其弟有理,這回就一硬到底吧,做人總是要硬一回兩回的,一個人老是硬不起來那是啥玩意兒?
“二高你要不在這兒吃吧?聽聽你的意見。”喬其弟這才說。
亮氣的侄子二高準備走了,忽然又站住,囁囁嚅嚅地說:“眼瞅著快過八月十五了。”
亮氣倒不知道侄子二高想說什么?“過八月十五又怎么了?”
“你說吧,你的意思是不是應該給王旗紅送,”喬其弟一下子就猜準了二高心里的話。
“我說不清?!倍卟徽f了,他認為自己不該多說話,二高轉身走了,背了一袋子落地的爛蘋果,他們家的豬這下子要提前過八月十五了。
吃飯的時候,亮氣吃著吃著忽然笑了起來,他吃芹菜吃得很響,就像嘴里安了個擴音器,亮氣的哥哥最討厭他吃飯吃出聲音,總是在吃飯的時候用筷子打他,結果是亮氣的聲音更亮了。喬其弟問亮氣笑什么,亮氣倒問喬其弟自己是不是笑了?是不是笑出聲了?
喬其弟不明白亮氣是怎么了?總是睡不醒的樣子,屋子里靜下來的時候屋子外的聲音就大了起來,可以聽到給蟲子咬過的蘋果落地的聲音,還有就是那幾條狗全跑到門外丁,它們像人一樣喜歡光亮,但它們不像人那樣喜歡蘋果,亮氣養的四條狗里邊,只有一條有時候會把—個掉在地上的蘋果追著咬來咬去,好像是咬給亮氣看,讓亮氣覺得它熱愛蘋果,好讓亮氣喜歡它。
“你再說一遍,他王旗紅把條子撕了就朝你臉上—揚?”喬其弟又說這事了,這事是前幾天亮氣才告訴她的,為這事喬其弟很生氣,說王旗紅什么東西,不過是個村支書,再大點兒還了得。
“就朝我臉上把碎紙條子這么—揚。”亮氣說。
“你怎么會把那些條子給他?”喬其弟說。
“你說要是你你會不會撕那些白條子?”亮氣說。
“問題是一般人給你寫白條子你會不會給他蘋果,而且是給了又給,給了又給?!眴唐涞芑卮鸬煤芎茫瑥纳洗髮W的時候開始,喬其弟就會說話,會把話說得很好。喬其弟的拿手好戲還在于她有時候干脆什么話都不說,只是聽,好像她生下來的時候就只帶過來兩只耳朵。即使是別人問她好幾次她都不會表態。
“王旗紅是不是以為他就是你的領導?”喬其弟說。
“他經常那么表示,只要一有機會,好像我就是給他打工的。”亮氣說。
“他怎么說?”喬其弟看著亮氣。
“我不想說了,說這干啥?!绷翚獠怀粤耍炎炖锏那鄄私z子吐到桌子上,他已經吐了一堆了,他這幾天牙疼得厲害,十分厲害,厲害的都好像是有人在上邊釘了釘子。
“他怎么說?”喬其弟其實早就知道王旗紅怎么說了,但她想再聽聽,生氣有時候也挺讓人激動,要不生活就更顯得平平常常了,平平常常的生活有什么意思?
“他能說什么,他總對別人說‘你給我好好兒種蘋果,你要是不好好干,小心我下你的鏈子?!?/p>
“下鏈子?”喬其弟沒聽懂。
“下自行車的鏈子,自行車下了鏈子還能不能騎?”亮氣說。
喬其弟就笑了起來,說這個比喻很好,說王旗紅有時候很會說話。
“別的沒有了,就這么幾句話,反來復去的說同一句話才氣人,才是給人難看,我知道他想讓周圍的人都覺得果園就是他的,我只是他的長工?!绷翚庹f。
喬其弟已經吃完了,她是個勤快的女人,她馬上就去洗碗了,一邊洗碗—邊說她的意見是,不能因為王旗紅這么一鬧就不給村上的人送蘋果了,尤其是馬上就要過八月十五了,該送的還是送。喬其弟直起身來,看著亮氣,說怎么也不能得罪一大片人。
“都送?”亮氣說。
“但就是不能給王旗紅和那個范江濤送。”喬其弟說。
“給他倆兒點顏色看看?”亮氣有些激動。
“怕什么?”喬其弟說。
“對?!绷翚庹f。
“讓他也明白明白。”喬其弟說。
“前前后后加起業他拿到手的蘋果也不知有多少車了,每次給他的又都是最好的蘋果。”亮氣又來氣了,王旗紅太不像話了,把白條子撕了還不算,還要揚到他臉上。
“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亮氣忽然小聲問喬其弟。
“是他得罪你!”喬其弟幾乎是厲聲說道,看著亮氣,說亮氣你怎么搞的,一說話就把理給了他,他吃你的蘋果,不給一個錢,打了那么多白條子,最后還都給撕了,撕了還不算,還把撕成碎片的白條子往你臉上扔,為了這,你也要出口氣,起碼給他點兒顏色,你待會兒就去找二高,再讓他叫幾個人,把后邊那堆蘋果先分了,這次可以給村民們蘋果,但是絕對不送,送什么?讓村子里的家家戶戶自己來領。
“要是王旗紅和范江濤家里也來人領呢?”亮氣說。
“你以前給村里人送蘋果讓他們打不打條子?”喬其弟忽然問亮氣,新的主意是突然而至的,一下子就在喬其弟的心里產生了。
“沒呀,那還打什么條子?!绷翚庹f。
“明天就這么辦,無論是誰家,來拿蘋果就打條子?!眴唐涞苷f。
“那人家也許就不要了,不過十來斤蘋果。”亮氣說。
“說好只打條子,不收錢,是白給,不要白不要?!眴唐涞芸粗翚?。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绷翚庑α似饋怼?/p>
吃完飯,亮氣和喬其弟去看白天摘的那些蘋果。他倆走在林子里,果園里時不時有蘋果落地,每一個蘋果落地的聲音在亮氣的耳朵里聽來都很大,果園里每掉一個果子亮氣都會停下來,忍不住要“啊呀”一聲,說“又掉一個。”過一會兒,亮氣又會停下來,又會“啊呀”一聲,又說:“聽,又掉一個。”“聽,又掉一個?!薄奥?,又掉一個。”
“你給王旗紅的難看也不算小了。”喬其弟忽然又說起亮氣當著王區長的面給王旗紅難看的事。她十分贊成亮氣這么做。
“那叫難看?那是教他怎么說話!”亮氣說。
“就是要給他難看,這次止村民們打條子就是要給王旗紅更大的難看?!眴唐涞苷f。
“又要下雨了。”亮氣說雨下得太多對蘋果不好。
九月的天氣,只要一下雨就會冷一陣子,這幾天就好像突然已經有了深秋的感覺。但村民們還是都冒著雨去亮氣的果園取蘋果,這對村民是件新鮮事,村民們吃亮氣的蘋果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人們好像已經習慣了,一到這時候就等著有人把蘋果送上門來,但今年卻變了樣,果園那邊通知讓村民們自己去果園把自己的那一份拿回來。二高已經把這事都說到了,而且把要打條子的事也說明白了,這讓村民們很不解又很不放心,不知道亮氣那邊是什么意思,打什么條子?還要在條子上簽字?村民們最怕把自己的名字寫在這樣或那樣的紙條子上,又不是賣,是家家戶戶都有一份兒,既是每家每戶都有還打什么條子,人們一個一個都狐狐疑疑的,都不明白亮氣是什么意思?但既然是白
吃,又要過八月十五了,村民還是都來了,只要是白給,哪有不來的,而且是爭搶著來,好像是來晚了就沒份兒了,或者是來晚了就沒好的了。亮氣的這種做法讓人們想起了人民公社那幾年,那幾年總是分東西,總是大家伙兒一起行動,這幾年沒這做法了,而亮氣的果園卻又開始這么做了。亮氣的果園很大,蘋果只能是一片一片地摘,偌大一個蘋果園分了好幾個片,先從南邊摘,摘下的蘋果都先堆在地上,村民們都擁到果園南邊去,每戶十斤,在一張白條子上簽好宇然后就可以把蘋果拿走,那可是又大又紅又鮮亮的蘋果。二高在那里給人們過秤,天氣有點冷,二高身上居然披了件部隊的軍綠色小棉襖。喬其弟在一邊看著人們簽字,一摞白紙早放好了在那里,等著人們簽,簽好,然后再由喬其弟一張一張收起來。喬其弟是個和氣的女人,這種事還用得著向人們解釋,可她卻在那里一遍一遍向人們解釋,說簽個字也知道到底都誰家拿到了,到底是分了多少賣了多少,也好統計個年產量。
果園里的地都耙得很松,這樣一來蘋果落了地就不會摔壞,村民們在果園來來回回地走著,腳下發出很難聽的“咕吱咕吱”聲。村民們想不到果園里的蘋果會堆得那樣高一大堆,樹上的蘋果會把樹枝壓得那么低,低得都貼到了地面。村民們分了蘋果也不肯走,這里看看,那里看看,說樹上的這個蘋果真好,怎么就會這么大,好像光說話還不行,接著是動手,把樹上的蘋果摘一個兩個下來放嘴里吃。有人在一旁說在果園里吃一個兩個蘋果算什么?只要不往走拿就行。不知是誰這么一說,許多人干脆把自己已經分好的蘋果都放在了一邊,干脆在那里摘著蘋果吃了起來,也有把蘋果先送回去,再過來吃蘋果。還有的家長把孩子們喊回來,告訴他們去果園吃蘋果,說是吃個鮮,從樹上現摘下來的蘋果就是好吃。孩子們這幾天剛剛開學,去果園吃蘋果的畢竟不多。先把蘋果拿回家的人們把亮氣的話也帶了回去,那就是今年誰家也不再要想等著讓人家送蘋果,家家都有一份兒,得去把條子簽了字才能拿走。這話自然傳到了王旗紅的耳朵里。
四
望著黑沉沉的天空,王旗紅忽然笑出了聲。王旗紅這幾天也沒什么事,南頭沙場那邊一下雨就停了工,要不就要塌方,這雨下得很讓人討厭,要是打個雷就好了,讓人覺著有晴的意思,王旗紅最喜歡天上打雷了,打雷的時候他比誰都興奮,這就是王旗紅和別人不同的地方。王旗紅覺得天上不打雷是個怪事,天上有那么多的云,好像是五湖四海的云都跑到他們村子的上空了,這讓他想到了一句話:五洲震蕩風雷激!這句話好啊,有了風雷這個世界才像個樣子。王旗紅忽然想起以前那個老鄉長伍倍富的話了。伍倍富說過,人這種玩意,你要是不管他他就不理你,這就叫“管理”,人這種玩意兒你要是不害他他就不怕你,這就叫“害怕”。王旗紅對著黑沉沉的天空又笑了起來,他覺得老天不打雷他也要打個雷了,打個響雷,他這個響雷要打在亮氣的頭上,他要是不打這個響雷,不但亮氣這小子不怕他,而且村民們也不會再覺得他有權威了。王旗紅剛才打手機讓范江濤過來一下,說有事讓他去馬上去辦。江濤馬上就過來了,江濤過來后王旗紅忽然又改變了主意,他問范江濤取了蘋果沒?范江濤很怕王旗紅,看看王旗紅的臉,說沒去取。其實他早打發他女人去取過了,取了十斤回來,不取白不取。可這會兒他覺得自己不能對王旗紅說自己家里已經取了蘋果的事,這么一說就顯得自己和王旗紅不在一條線上站著了。
“沒呀,我又不是這輩子沒吃過蘋果?”范江濤說。
“這就對了,雞巴十斤蘋果還想唱大戲!”王旗紅說。
“還讓打條子呢?!狈督瓭f亮氣這么做是什么意思?
王旗紅說這事他早就知道了,說亮氣一撩尾巴他就知道他拉的是什么屎!“他是怕我丁,怕我把他讓我打條子的事往心里去,所以才這么做,讓人人都打個條子,我打條子的事就給摸平了,我偏不給他這個臺階下?!蓖跗旒t看著范江濤,像是想在范江濤的臉上看出話來。
“說的是,是想給你個臺階?!狈督瓭R上說。
王旗紅的臉馬上就變了,說是你媽個X,你媽個臭X,他是想給我難看,他這叫以其人之術還其人之道,我撕了他的白條子,他倒讓全村人都統統打白條子,家家戶戶十斤打一個白條子,他媽個臭x,我看他是長大了,不知道什么是管理和害怕這兩句話!王旗紅的臉色在瞬間變得十分難看,他不看天了,他讓范江濤隨他進家,他有話要對范江濤說,王旗紅一邊往屋里走一邊對后邊的范江濤說看看咱們誰厲害!打條子咱們就打條子!
范江濤不知道王旗紅是什么意思,王旗紅總是讓他害怕。
王旗紅在一進門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了,他要江濤也坐下。
“你說你到底取了蘋果沒有?”王旗紅又說。
“沒呀?!狈督瓭f。
“操你媽個臭X:”王旗紅又罵開了,說范江濤你這是自己想找罵,有人看到你老婆往家里背蘋果了,你還說沒有,是不是你老婆往回家背了一口袋大雞巴!
范江濤說他真不知道,不知道有這回事,快過八月十五了,誰家沒個果子香,就是她往回背,又不是我,這是委屈我,我總不能整天看著女人,她又不好看,臉都像個紫茄子了。
“算了算了,不說這,我也不害你,你也別怕,你要是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你也可以等著看?!蓖跗旒t不說這話了,他要范江濤拿個主意,這個主意就是,亮氣他可以用條子給自己難看,他也要用條子給亮氣個更大的難看。王旗紅已經把好多年前的那張和亮氣簽的協議紙拿了出來,要范江濤看,紙上寫明了亮氣承包村里曲河以南一帶的土地種蘋果,村委會負責監督協理他搞好承包。
“你說什么叫監督協理,”王旗紅問范江濤。
“就是管他?!狈督瓭f。
“差不多?!蓖跗旒t對范扛濤的回答還算滿意,他又問范江濤“協理”兩個字怎么解釋,
“幫他辦事,協助的意思。”范江濤在區中學讀到高中畢業,人還不糊涂。
“你他媽只說對一半兒,你說是幫助他?說反了!咱們是一級政府,他大還是咱們大?雞巴大還是卵大?所以說不是幫他辦事,是一道做一件事。王旗紅從沙發上跳起來,去了另一間屋,從另一間屋里取出了一大摞白紙,他要范江濤做一件事,就是把白紙都裁成一巴掌寬的紙條兒,王旗紅說看看誰的紙條子多。
“按著戶,把戶主的名字寫上,一戶五十斤蘋果。”王旗紅說。
范江濤愣了愣,看著王旗紅,他不知道王旗紅是什么意思,但范江濤已經激動了起來,范江濤知道王旗紅這回要鬧事了。
“五十斤比十斤多吧?”王旗紅說。
“當然。”范江濤也激動了起來,看著王旗紅,還是不知道王旗紅是什么主意。
“多要比少好吧?”王旗紅又說。
“當然?!狈督瓭f。
“我要!”王旗紅又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站起來后又不說話了,這說明他激動得真是厲害,王旗紅激動得厲害的時候就是這樣,一下子就說不出話來了,要接著說,就總會結巴。他又坐下來,說:“你寫吧,每戶五十斤,把每家每戶當家的名字寫上,他亮氣給人們十斤,我的條子要給人們五十斤,我代表村委會。”
范江濤明白了,嘻嘻嘻嘻笑了起來?!澳侨思伊翚饽芙o?”
“給了就壞了,你媽個臭x,你就不用腦子想想事?”王旗紅說。
范江濤張大了嘴看著王旗紅,開始想事,開始用腦子想事,起碼是裝著用腦子想事。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給也好,不給也好,給,是聽我的,算他識相,不給,村民們都拿著我的條子你說能不能讓他,”
“好啊,好啊?!狈督瓭f,腦袋轉過來了,開始動手寫他的條子了,對著王旗紅拿出來的那本老厚的戶口簿。
“看看咱們誰厲害,不害他他就不知道什么是‘害‘陷!”
“你還用不用在上邊簽字。”范江濤說。
“當然簽?!蓖跗旒t說不簽字他亮氣還不知是誰和他玩兒,不簽字村民們還不敢朝他去要,王旗紅想了想,說不但要簽字,而且還要蓋上村委會的公章。
外邊又開始下雨了,下得很小,王旗紅坐在炕桌邊開始在范江濤寫好的條子上一個一個簽字,他把名字簽得很大,“王旗紅”三個字最數后邊的那個“紅”字大,紅字的最下邊的一道猛地往左一拉又猛地往右一甩,真是十分有氣勢?!按笕宋锒歼@樣寫。”王旗紅說過為寫這個字他練了許久,說一般人想模仿都模仿不來。然后王旗紅又取出了村委會的公章,讓范江濤給每一張條子都蓋上公章。
村里的人們都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日子又要來了,總之是好日子,總之是要讓人過—個好八月十五了。幾乎是全村的人都聽到了喇叭廣播,要村民們都到村委會去取領蘋果的條子。亮氣的表哥和表舅也聽到了,甚至亮氣的侄子二高也聽到了,他們都沒多想,他們也不用多想,這是從外邊往回來拿東西,又不是要從家里往外倒騰,想那么多做什么。而且村委會給的是五十斤,好家伙,加上亮氣果園給的正好是六十斤蘋果,夠吃一陣子的。許多人家都在想著怎么分配了,給女兒家多少,給小舅子多少,或者是賣了買什么?也有準備儲藏起來的,比如放在地窯里。消息是晚上由范江濤通過廣播喇叭一遍—遍播出去的,喇叭里告訴人們讓人們晚上就去把條子領回來,明天上午再把蘋果取回來。人們都馬上行動了,去村委會領條子,條子上的大紅公章更加令人們興奮,人們好長時間沒見過這種大紅公章了,這大紅的公章簡直是神圣,這說明這是公家在辦事,是牢牢靠靠,是千真萬確。有的人就悄悄打聽是不是村里又要換屆了?要不是趕上換屆王旗紅絕對不會做這種好事,有些人又盼著換屆。發條子的時候,范江濤還一遍一遍告訴村民們明天上午就去果園把蘋果取回來,要是去晚了剩下不好的可誰也別怪誰,“天在下雨,越是下邊的蘋果就越是壞得快。”范江濤還對人們這么說。發條子的時候,婦聯主任王美月也在,她負責在另一張紙上登記,登記都誰誰誰領了條子,一個發條子,—個登記,這才像個辦公的樣子。范扛濤和王美月發條子的時候王旗紅也過來看了一下,說蘋果大豐收了,給大家多吃個蘋果也是村委會的一點點小心意。王旗紅轉了—個圈兒又回去了。他沒回家,他出了村,去了果園,那條小河上現在修了一座水泥小橋,橋下的水亮晶晶的,好像一晚上那些河水都變成了銀子。他站在橋上朝果園那邊看,果園在夜里更顯得黑壓壓的,沒—點亮光。王旗紅忽然笑了起來,心里說看你亮氣厲害還是我王旗紅厲害。王旗紅覺得這還不夠,他干脆想繞著果園走一圈兒,他是這么想,那么大個果園他能繞得過來嗎?他從南邊往北邊走了走,果園里的狗就叫了起來。王旗紅又踩了兩腳的泥回到了村委會,村委會里還有人在領條子,領了條子不走的人聚在一起說話,談話的焦點是村里是不是真的又要換屆了?如果年年都換屆就好了,如果月月都換屆就好了,會不停地有好事,到時候有蘋果就發蘋果,有香蕉就發香蕉,要是有X呢,就每人再發一個X!一屋子爛光棍就大笑了起來。
“都早點兒去,都早點兒去?!蓖跗旒t對屋子里的人說果園里的蘋果也下得差不多了,粗粗地估摸了估摸每戶五十斤差不多少,要是不夠數就明年再補,蘋果不像是山藥蛋,起出來堆地上狗也看得出有多少,果子在樹上,地上摘好的有多少好說,樹上有多少就不好說,還是早點去為好。王旗紅又說天不早了,還有幾家沒來?七老八十的家里來不了的江濤你就給送一下,別光等著,那些人干著急也來不了,小心急得溺了褲子。
王旗紅揮揮手讓那些爛光棍們散了,接著他也笑嘻嘻地回了家,和老婆上了炕。
“你等著看好戲吧。”王旗紅躺在被窩里笑了又笑,說明天保準有場好戲看。
五
天剛剛亮村里的人們就陸續去了果園。果園的早
上是鳥的世界,像是在演出,又好像那些鳥經過了一夜的休息精力太旺盛了,不叫叫就要憋出病了。第一個拿著王旗紅簽過字還蓋了章的村民出現在亮氣面前時簡直是給亮氣帶來了驚喜。好像是天終于放晴了,這時天剛剛才亮,二高那一幫子園工還沒來。亮氣簡直是給嚇了一跳,亮氣正在一棵蘋果樹下撒尿,他這泡尿撒得要多長有多長,亮晶晶的拉出一條線。亮氣忙系好褲帶給這個村民過了五十斤蘋果。他把那張條子拿進屋要喬其弟看,喬其弟正在給他做早飯,昨晚的稀飯熱一熱,再在稀飯里放些甜菜葉子,她給亮氣煎了兩個雞蛋,給他補補。
“你看你看。”亮氣讓喬其弟看條子,王旗紅打過條子來了!
喬其弟居然也高興了起來,這說明形勢在好轉,這就像是一輛車在路上跑,前面是座山,視線被遮住了,遮得云山霧罩,什么也看不清,這下子好了,車一下子終于轉過這座山了,可以看到前邊的平坦大路了。
“好了好了,這回你放心吧?!眴唐涞芙o亮氣分折了一下,這說明王旗紅服了,腦子轉動開了,喬其弟著重說到那個公章,說以前好像他沒在條子上加蓋過公章,看樣子這回他規矩了。
“知道規矩就好?!绷翚庀催^了臉,開始吃飯,心情一下子變得好極了。
這時候,第二個和第三個來果園拿蘋果的人出現了,手里都拿著王旗紅簽過字而且加蓋了公章的條子。亮氣嘴里倒騰著飯接待了這兩個人,這只能說是接待,因為亮氣高興,所以他從來都沒像現在這么客氣,還盡量給這兩個人拿好一點的蘋果。這時候天已經亮了,當然果園里的黎明總要比外別來得晚一些,但落在果園里的陽光都是金子,一點一點都金光閃閃,所以這里的黎明來得更加動人。但更加動人的場面是村民們蜂涌而至了,像是一次趕集,像是看大戲,更像是一場戰爭,這讓亮氣感到吃驚,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來了這么多人,而且他們的手里都有一張王旗紅簽過字蓋過公章的白條兒。
“怎么回事?”亮氣問喬其弟。
“怎么回事?”喬其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喬其弟不吃飯了,她已經飛快地在腦子里算了一筆賬,每產五十斤,五十斤乘以三百戶得出的數字可不是個小數字,怎么回事?她把亮氣拉到了屋里,讓那些人在外邊先等著。
“像是不對勁?”喬其弟看著亮氣,她已經感到這不可能是一件好事了。
“我以為只是一兩戶,怎么都來了?”亮氣朝外邊看看,外邊都是人,不少人正在樹上摘蘋果吃,嘴張得老大,大口大口吃蘋果,拿蘋果當早餐。
“你想想是怎么回事?”喬其弟看著亮氣。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亮氣腦袋發懵了。
“我看是王旗紅在收拾你,給你好看,每戶五十斤,誰給你結這筆賬。”喬其弟說。
亮氣有些明白了,他朝外邊看看,抬抬手,把二高招呼了進來,讓他暫停給人們過蘋果。
“那怎么說?”二高從外邊進來,說有的過了有的沒過。
“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這事,每戶五十斤?!绷翚饪粗?。
二高有點毛愣,也看著亮氣,說這種事連你都不知道村委會那邊就能往出開條子,王旗紅敢往出開條子這到底是怎么會事?二高就把自己家的條子也取了出來讓亮氣看。
亮氣明白過來了,明白這是王旗紅在收拾自己,亮氣把收回來的條子看了又看,又看看站在一邊的喬其弟,他不說話,他明白就是條子上打了村委會的公章,到時候這筆賬也可以無休止地拖欠下去以至于到后來誰也不認賬!或者是把賬永永遠遠地爬在村民的頭上,這種賬也太多了,多會兒見誰還過?每戶五十斤蘋果如果發下去,也就是說那些平素和自己有來往的客戶都要拉不到蘋果,已經交了定金的也摸不到蘋果皮。
“不能再給?!绷翚庹f早上那一兩個來拿蘋果的他還以為是王旗紅的關系戶,照顧一下也可以,現在說什么也不能拉了。
喬其弟不說話,站在那里想她的主意。她在想怎么把擠到果園里的這么些村民趕出去,趕當然是不能趕,人又不是羊,要去說,說什么?怎么說?說讓大家先回去,說讓他們分批分批來,這就是搪塞,明說吧,就說這條子不起作用?說果園里不知道這回事,怎么說?
亮氣看著喬其弟,想看看她有什么好主意。
“最好是讓人們先回去?!眴唐涞苷f。
“當然是讓人們先回去最好?!绷翚庹f。
“要是不回呢?”喬其弟說。
“哪還能不回?”亮氣其實也沒有主意,他看看喬其弟又看看二高。
“這件事王旗紅壓根兒就沒跟你商量過?”二高看著亮氣,明白過來了,他明白王旗紅的厲害。二高是個腦子特別靈活的人,他的主意是先讓人們回去,就說是今天先不分,今天下的果子馬上有車來拉,要按著計劃來,這些人一走,就趕快聯系客戶,讓客戶緊著來拉蘋果,到把蘋果拉得差不多了,誰再有什么想法也是白搭。二高又看了下日歷牌,說今天是八月初五,離八月十五還有十天,就說到八月十三四再給村民們分這五十斤好不好?
亮氣出去了,他有些激動。天氣已變冷,畢竟不是那幾天了,早上起來果園子里特別的涼。地上潮乎乎的,亮氣出去說話的時候嘴頭子上都有呵氣,亮氣對站在那里等分蘋果的村民們說今天一是騰不開手,二是果子都還在樹上沒摘,有遠道來拉蘋果的,先要讓人家客戶走。亮氣這么說的時候村民們就有些急,馬上有人說那剛才誰誰誰家的誰誰誰家的怎么就分走了呢?亮氣就說過幾天分更好,果子會在樹上熟得更好,這著什么急?離過八月十五還有十天呢,你去出遠門看外母娘還是怎么的?著什么急。
其實最打動村民們的話是亮氣說果子在樹上再熟幾天就更好,更紅,更甜。亮氣說了,果子在樹上是一天—個樣,別看顏色差不多,早摘一天和晚摘一天吃起來甜頭就是不—樣。亮氣這么一說,等著分蘋果的村民們就開始往外走,怎么說這蘋果都是人家亮氣園子里的,又是白吃,剛剛每戶給了十斤,先慢慢吃著,亮氣說的也對,這五十斤著什么急,在樹上掛著吧,越掛越甜。不少人嘴里吃著蘋果開始往果園外邊走。腳下發出“咕吱咕吱”難聽的聲音,地上都是隔夜的雨水。鳥在叫著,一聲一聲很清亮,但已經不那么熱鬧了,小鳥已經出窩了,大鳥的叫聲凜利而悠長。這個節候還不到收割莊稼的時候,人們比較消閑。一過了八月十五人們就要忙碌了,各種莊稼都要收到場上來,紫的玉米,紅的高梁,黃的谷子,黑的豆子到時候都要進倉。這個節候是村民們少有的消閑時候,所以人們的精神就格外的旺氣。
“王旗紅這一手真厲害?!绷翚饪粗x去的村民,對喬其弟說,他在心里簡直都有些佩服王旗紅了。
“他撕你的條子,你讓村民們打條子,他反過來再來一手,給村民們打更多的條子,簡直是流氓?!眴唐涞芘牧艘幌率?,笑了起來,說這是條子大戰。亮氣說別笑了,趕快聯系客戶讓客戶拉貨。亮氣又對二高說讓他安頓園子里的工人趕陜摘蘋果,摘了就拉走,到時候出丑的不是亮氣而是王旗紅。
霧散開了,果園里的霧先是飄起來,像一張紗,慢慢慢慢飄了起來,讓陽光照進來,把果園照得晶晶亮亮。這時候又有人出現了,是村里的幾個老人,來采蘑菇,樹下的蘑菇很多,不及時采太陽一出來就會變成一股子黑水。
六
王旗紅在村子里是個出了名的孝子,他現在只有一個八十歲的老娘,他這個老娘卻總說自己已經八十五了,八十五就八十五吧,沒人跟她討論這些爛事。一人八月,屋子里就涼了。王旗紅的老娘這幾天感冒了,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星期,王旗紅不敢讓村里的大夫給她輸液,怕歲數大了來個輸液過敏不好。王旗紅的老娘就住在王旗紅的后邊院子里,王旗紅天天一早一晚都要去看自己的母親,這天早上一起來,王旗紅的老娘就拄著拐杖在地上來來回回地走,窗子和門都開著,這樣的早上,風是涼的,王旗紅的老娘在穿堂風里一邊走一邊說自己不行了。王旗紅是孝子,孝子最愛對誰發火,其實就是對他要進孝道的那個人發火兒,王旗紅發急,大聲說大清早開門開窗做什么!王旗紅的老娘就又讓王旗紅喂那兩條小紅魚,說不喂就要餓死了。王旗紅沒好氣,說餓死就餓死吧!他這么一說話,他老娘就開始抹眼淚。王旗紅最怕看他老娘抹眼淚,為了讓老娘高興,王旗紅一大早就又坐車進城給他老娘買菊花去了。他娘最喜歡千頭菊。
王旗紅給他老娘買了千頭菊,接下來的事,他就想知道亮氣的果園那邊進行到什么地步了。讓他想不到而且生氣的是去果園的那些人又都回來了,王旗紅在當街攔了個村民間了問,那村民叫豆五,豆五告訴王旗紅說是亮氣讓村民們八月十三四再去分,蘋果在樹上多掛幾天才甜,誰不知道蘋果是越甜越好吃,傻X吧,你!操你個媽!王旗紅沒再跟豆五說什么,他去了村委會。接下來,村民們就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因為他們聽到了書記王旗紅的聲音,他們一般是在喇叭里聽不到王旗紅的聲音的,一般在喇叭里通知個什么事都是范江濤的事,書記王旗紅從不在喇叭里“吱吱哇哇”地露面。村民們幾乎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計,連正在解手的男人們都凝了神氣在聽王旗紅的講話了。王旗紅把擴音器擰到了最大,這么一來,他的聲音就像是變了形,如果聲音能變形的話,又粗,又嗡嗡嗡嗡,有一種空前絕后的威懾力,是要發生什么事了,人們先是聽到聲音,到后來才能聽到書記王旗紅在擴音器里講什么,講蘋果。王旗紅已經生氣了,他的生氣先是小小的兩片嫩芽,就像春天剛剛從地里鉆出來的那種嫩芽,但隨著他的分析和評論,這嫩芽很快就長成了參天大樹。一棵憤怒的參天大樹在擴音器里出現了,這棵憤怒的參天大樹一下子伸展到了整個村莊的方方面面。王旗紅的聲音在擴音器里傳遍了四面八方,他先從土地講起,講到一半兒就停丁,這讓人們有些莫名其妙不得要領,因為講到一半兒的時候王旗紅想到了土地承包法,而亮氣是有承包合同的。王旗紅只好及時剎車,從土地法一下子又講到了今年的雨水和天氣,說雨水和天氣都好,更好的是咱們村的土地,所以那些蘋果才長得又大又紅,要比真正的日本富士蘋果都好他媽的一百倍。接下來,王旗紅講到了八月節,說八月節是重要的節日,日本人不過,美國人也不過,只有中國人才過,是中國人的節日,所以要好好過,所以村委會決定給村民們每人分五十斤蘋果。王旗紅的講話隨意而激動,但人們還是聽懂了,蘋果的事情很重要,王旗紅的廣播講話可以歸納為兩點,那就是,一:蘋果是咱們村的工地上長出來的,所以要吃在頭里,這是什么意思呢,王旗紅還補充廠一句,那就是要人們到果園去先摘丁蘋果然后再過秤,果園里人手少,還能等人家摘了再給你過秤?自己動手吧,摘了過秤就是。二是:要吃就先吃好的,蘋果是咱們的土地上長出來的,好的要先給咱們自己人吃,怎么也不能等外地的販子們把好的拉走留下爛貨咱們再吃。王旗紅在講話的最后停頓了一下,說了一句他老娘經常說的話,他老娘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兒啊,誰不知道攔園茄子是蔫貨!”王旗紅在講話結束時說:“別給亮氣找麻煩,自己去摘,摘廠過秤,早摘早好,你們啊,誰不知道攔園的茄子是蔫貨!”
這講話是太重要了,人們都感到了這講話的重要性,這講話一上來就顯出了它的重要性,是王旗紅親自講,要不重要就會由范江濤來講了。村子里的人們幾乎都聽了這講話,當然遠在果園里正在忙著摘蘋果的那些人不會聽到。這種事情當然不能等,人們忽然對亮氣有了某種意見和某種憤怒,王旗紅說的對,那些好蘋果要是都讓那些販子們拉了走送到城里,還會剩下什么,剩下的只能是一堆蔫貨。村民們開始重新行動了,最最讓他們激動的就是先摘后過秤這句話,這話真是深入人心,讓人聽起來要多舒服有多舒服。五個手指還不一般長,樹上的果子有大有小,有紅有綠,這可太重要了,誰不愿摘最大最好的蘋果。
王旗紅不愧當了這么多年的農村干部,政策性還是有的,最后他特別強調村民們要愛護果樹,不要只顧了摘好果子傷了樹。他這么一說,就更加顯示出了這是一次村委會的工作安排。
七
夜里亮氣就夢見了一窩馬蜂,他夢見自己把一個碗掀開,是在農大食堂,他上學的那個學校,他夢見同宿舍的兩個同學笑嘻嘻地說給他特意留了一碗肉,他就去掀那個碗,碗掀開了,里邊卻飛出了一窩金黃的馬蜂。果園突然亂起來的時候亮氣就想起了這個夢,覺得這個夢是個先兆。亮氣連一點點準備都沒有,他想不到村民們會第二次再涌到果園里來。村民就像他夢中的馬蜂一樣第二次沖進了果園,村民們都很興奮,興奮的有些過了頭,他們一個個都走得很快,像是在搞競走比賽,越快走到果園的時候他們越走的快,樹上的蘋果能大到哪里去?但他們好像有了某種慣性,再也停不住了,王旗紅已經給他們加了油,人性的本能又給他們加了速度,他們只能快,而且只能越來越快,到了后來人們就開始小跑,一跑進果園的門就馬上散開,他們也是昏了頭,根本就摸不著頭腦,不知哪棵樹合適自己,哪棵樹不合適自己,有些人看了一棵樹又看了一棵樹,都覺得樹上的果子太小,當別人開始上樹摘的時候他們又覺得大果子都要被這些人摘走了,便不再找樹,不再猶豫,就近上樹摘了起來。這都是些年輕一些的人,上了年紀的人有上了年紀的人的辦法,他們直奔已經摘好的蘋果堆,干脆在那里又刨又比地挑起來,亮氣最先發現的是這些老人。亮氣很奇怪怎么會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而且都是村子里的,他一時產生了錯誤判斷,認為是不是客戶雇了他們來挑揀壞蘋果,后來才發現周圍的樹上也有人了。亮氣拉住了一個離他最近的挑蘋果的人,問他這是在做什么?那個人連頭也不拾說他是在給自己挑蘋果,不能把最大最好的蘋果給了水果販子。亮氣不知是愣還是氣憤,他又拉了一下這人,這人正把一個小一些的蘋果一下子扔到一邊去。亮氣問他是誰讓他這么做的,他摘的又是誰的蘋果?這人看了一下亮氣,說是書記王旗紅在喇叭里告訴讓摘的唄,再遲好蘋果都要讓水果販子拉走了。這時候喬其弟正好走了過來,她把話都聽到耳朵里邊去了,她的反應真是快,這話一進到她的耳朵里便馬上變成了一種尖叫又從她的嘴里喊了出來。
“大伙兒都不要亂鬧!不要亂鬧!”
“大伙兒都不要亂鬧!不要亂鬧!”
喬其弟的聲間很尖銳,嚇了人們一大跳,人們停了一下,不知道喬其弟是說誰在亂鬧,緊接著人們就聽到了亮氣的聲音,人們對他的聲音可是太熱了,但這會兒聽上去卻有些別扭。亮氣用了最大的力氣在那里喊,他怕聲音會朝四面八方跑掉,怕聲音聚不在一起,便用兩只手把嘴給攏了起來,讓聲音集中一些:
“大家不要亂鬧!大家不要亂鬧!”
“大家不要亂鬧!大家不要亂鬧!”
亮氣的聲音引起了人們的一陣轟笑,這怎么能是亂鬧呢,這是在摘蘋果,說到家是在幫你亮氣的忙,省得你樹上樹下雇人再忙乎。
這時候更多的村民都涌人了蘋果園,他們先是往有人的樹下跑,但他們馬上發現自己是犯了一個錯誤,來晚了,然后就往沒人的樹下跑,這樣一來,自然的分布就漸漸合理了。但他們又聽到了,亮氣在那里大聲喊:
“你們這樣做是犯法的,蘋果是私人財產……”
“你們這樣做是犯法的,蘋果是私人財產……”
這句話是喬其弟喊出來的,只不過她的聲音太小,亮氣不過是在重復她的話而已,但人們都不再理會喬其弟和亮氣的尖叫,喬其弟和亮氣的聲音現在只能說是尖叫,叫了一聲又一聲,叫了一聲又一聲。二高也跟著喊了幾聲。然后人們才聽到了那讓人心里一驚的“嘭”的一聲。這聲音很響亮,又很悶,人們都停下了手,不知道這一聲是怎么回事。
在蘋果堆上挑蘋果的人一開始都不理會亮氣,他們只覺著亮氣跑來跑去地喊有些可笑,后來他們就看到了亮氣跑進了屋,亮氣再從屋里出來的時候嚇了蘋果堆旁的人一跳,亮氣手里是一桿槍,一桿看上去很滑稽的家伙,說這只槍滑稽是因為它應該是支長筒獵槍,而它卻很短,它原來確實很長,因為公安局不讓人們私自收藏槍支,亮氣就把它給鋸短了一大截,就成了現在這個怪樣子。
亮氣從屋里出來了,手里就是這樣的一支槍,他一出屋門就喊了,他也是給氣懵了,他是想嚇嚇這些狗日的村民,他一出門就喊誰要是再亂來我就開槍了。蘋果堆旁的人是聽到了,也都給這只怪模怪樣的短槍給嚇了一跳,馬上就停下手不再挑挑揀揀了,而且都直起了身子。但樹上的人還在忘我地摘著蘋果并不理會亮氣。亮氣的樣子有多么滑稽,臉色白得怕人,再白恐怕就要菠菜綠了。他用槍比比這邊,再比比那邊,瞄瞄這個,再瞄瞄那個,好像是在那里嚇麻雀,但無論他怎么比劃都好像產生不了什么效果,樹上的人還在那里枝動葉搖大干快上。亮氣當時真是想朝某一株樹“嘭”地來那么一槍。但他既不是不敢也不是不忍心。亮氣這時候好像是聽到了一個命令,那命令其實就是他自己心里的一句話,喬其弟在他耳邊一遍一遍地喊:“亮氣你可不能用槍啊,”“亮氣你可不能用槍啊。”亮氣雖然沒有理會喬其弟,但他在心里早已經和喬其弟對了話:
“我不能用槍打別人還不能用槍打自己嗎?”
站在蘋果堆旁的人猛地都給槍響嚇得一怔,他們想不到亮氣這家伙還真敢開槍。他們眼巴巴看著亮氣把槍筒朝下,再朝下,他們以為亮氣是要擼火兒,緊接著他們看到亮氣把槍筒又朝下,再往下,挨住了他自己的腿,亮氣把槍挨住自己的腿干什么?隨后他把槍又往上提了一下,槍就是在這時候發出了“嘭”的一聲,火藥味一下子彌漫了開來,這是支裝鐵砂的火槍。那些站在蘋果堆旁的人這時還不明白是亮氣自己打了自己一槍。亮氣倒下來的時候他們才明白是亮氣中了自己一槍。但他們還不明白是亮氣自己打了自己一槍。
“我打自己一槍行不行!我打自己一槍行不行!我打自己—槍行不行!”
亮氣好像不是在說話,而是在嚎叫,這時候人們才害了怕,一下子都跑開,一下子又都跑回去。樹上的人也跳了下來,人們知道出事了,但許多人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更多的人還沉浸在摘蘋果的喜悅之中。一直等到人們抬著亮氣往果園外邊跑,人們看到亮氣的一條腿已經給鐵砂打爛了,血和肉,還有爛布子混在一起成了一種混合物。這時恰好有水果販子的車來拉貨,也顧不上拉貨了,先拉著亮氣去了醫院,喬其弟也坐著車跟了去。這時候,果園里樹上的人還沒有停止,他們都好像是瘋狂了,好像他們用手摸到的不再是蘋果,而是金子,有人摘了幾筐送回去,又馬上回來再摘,摘了幾筐送回去再回來摘,直到鄉派出所的人氣急敗壞地用電喇叭“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地喊起來。先是一個喇叭在那里喊,后來增援的電喇叭來了,一共是四個電喇叭在那里喊,樹上的人才慢慢下了地,下了樹的人只能貓下腰往四周看,才看到果園里到處是人,到處是人腿,到處是蘋果,完整的蘋果和踩爛的蘋果。
“亮氣用槍把自己打了……”
“亮氣用槍把自己給打了……”
“亮氣用槍把自己給打了……”
村子里,不知是誰跑到村委會用喇叭大喊了幾聲,什么意思呢?誰也不知道。
在喇叭里傳出這么幾聲喊聲后,喇叭里又“咯啦咯啦”響了幾聲,然后有一個陌生的聲音響了起來,鼻音很重,像是感冒了。村里的人們是從廣播喇叭里知道了事態的嚴重,這一回不是王旗紅在廣播喇叭里邊發布講話了,廣播喇叭里的聲音有些陌生,甚至有些慵懶,好像沒睡夠覺,但口氣是斬釘截鐵,這就讓廣播喇叭里傳出的既顯得慵懶而又斬釘截鐵的聲音有了一種神圣而且居高臨下的怕人效果。人們后來知道這是鄉派出所劉起山所長在講話。實際上他是在那里念稿子,念寫在一張巴掌寬的白紙條子上的短稿,他念了一遍再念—遍,念了一遍再念—遍,反復地說每個村民都必須聽好了,要趕快把從果園里搶的蘋果在天黑之前必須都送回到果園里去。如果過了天黑再不送的話可能就沒機會了,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必須由自己負責。其實反反復復只有這幾句話,沒有講什么大道理,也沒有分析,反復只說在天黑前家家戶戶必須把從果園里搶的蘋果送回去。人們都聽明白了,明白廣播喇叭里的說法突然有了變化,和王旗紅的說法不一樣了,用了一個“搶”字,這個字讓人們感到了害怕,讓人感到心驚肉跳。便有人開始去了果園,背著和扛著他們從果園里弄來的蘋果,有的人家還出動了小驢車,拉車的小毛驢渾身濕漉漉的,四個小蹄子在泥里每拔出來一下都“咕吱”一聲。廣播喇叭里已經說過了,說有必要的話還要到家里去搜,如果不自覺的話,如果搜出來性質就大不一樣了。天又下雨了,廣播喇叭里傳出來的聲音在暗沉沉甚至濕漉漉的村子上空浮動著,這種看不到的東西眼看著就要變成一大塊沉重的鐵片,一大塊無邊無際的鐵片,要把整個村子壓垮了。到了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幾乎是整個村子都出動了,人們爭著往果園里送蘋果,送到果園里的蘋果左一堆右一堆堆得到處都是。那色彩亮麗的蘋果因為堆得滿地都是已經不再是亮麗而是變成了怕人的斑斕,雨落在上邊無疑是給這遍地的蘋果洗了一個澡,這么一來呢,那滿地的蘋果簡直就像是要放出光來,濕漉漉,光滑滑給人們留下一種從沒有過的印象。甚至那滿地的蘋果都好像是有了某種動感,好像就要滑動起來,也許就像電視里演的滑坡那樣不知道滑到什么地方去。村子里往果園里送蘋果的人們不敢再往果園深處走,都只匆匆忙忙把蘋果倒在果園的邊上。
廣播喇叭在天黑之后又廣播了一回,這一回派出所所長劉起山的聲音有所改善,因為喝了酒,嗓音終于亮了一些,他要求村民們家家戶戶都要留人在家里等侯,以便協助派出所調查村民哄搶果園這件事,更重要的是調查亮氣的槍擊事件。
八
調查整整用了兩個多星期,果園里遍地的蘋果在調查中慢慢慢慢熟到了怕人的程度,村子里沒人再愿靠近亮氣的果園。亮氣中槍的那條腿光做手術就用了三個鐘頭,外科大夫以極大的耐心把綠豆大和黃米粒大乃至更小的鐵砂一粒一粒小心翼翼地取出來,主刀的大夫每取出一粒鐵砂,那個手術用的小腰圓形盤子便會發出一聲清晰的響聲。亮氣那條腿一共鉆進了一百二十三粒鐵砂。這個手術在本地報紙引起了極大的轟動。報紙上還登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那個大夫就是主刀大夫,他的手里拿著一個不太大的手術用腰形小白搪瓷盤,人們看不清盤子里放著什么東西,但可以想像里邊是那一百多粒鐵砂。村子里的調查也已經接近了尾聲,派出所所長劉起山已經調查得很煩了,單調的調查最容易讓人心煩,幾乎是,每家每戶的村民都被傳到村委會問過了。問話單調而回答也很單調。
“蘋果已經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p>
“夠多少?”“五十斤吧。”
“劉亮氣的腿是怎么被打傷的?”
“是他自己打的自己,和我們無關。”
“他自己打自己,”
“是他自己打自己?!?/p>
下一個又進來了,對話又開始了一回。
“蘋果已經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p>
“夠多少?”
“五十斤吧。”
“劉亮氣的腿是怎么被打傷的?”
“是他自己打自己,和我們無關?!?/p>
“他自己打自己?”
“是他自己打自己?!?/p>
下一個村民在外邊等著,早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好不容易進來了,濕漉漉的,對話又開始了一回。
“蘋果已經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
“夠多少?”
“五十斤吧。”
“劉亮氣的腿是怎么被打傷的?”
“是他自己打自己,和我們無關。”
“他自己打自己?”
“是他自己打自己?!?/p>
派出所幾乎把全村所有的村民都做了口供,已經是深秋了,秋雨連綿的結果是連村子里都聞到了亮氣的果園里蘋果腐爛的味道,那味道甜甜的,好像是很好聞,而實際上是最難聞,但村子里沒人再敢去果園,在這種時候,牲畜們顯示出了它們的活躍和膽大包天,羊和豬,還有牛都跑到了果園里邊去大吃二喝。但也有個吃夠的時候,先是羊們退了出來,而且許多羊開始跑肚拉稀,拉得到處都是。然后是牛也退了出來,牛也開始拉稀,堅持在果園里大吃二喝的是那些豬,又能吃,又能拉,整個果園給弄得亂七八糟。好的蘋果和壞的蘋果都混在一起發出了空前的臭氣。而且那臭氣一天比一天兇,到了八月十四這一天,臭氣達到了頂峰,許多人不得不暫時到親戚家躲避一下。
八月十四這天,王旗紅又在廣播喇叭上講了一次話,主要是做—次總結,講話的時候王旗紅好像是喝了酒,許多人都認為他是喝了酒,說話就沒了條理,他先是講了一些同情亮氣的話,說他那條腿可受了苦,然后說一個人怎么會打自己一槍?所以希望這種事以后最好不要再發生,派出所的調查也已經完了,定性是亮氣自己把自己打壞了,怪不得別人。自己拿起槍干自己一家伙你們說能怨誰,王旗紅在廣播喇叭里說:誰也不能怨!是他自己打了自己一槍,王旗紅講話從來都很少條理,他的話需要聽的人慢慢去領會,不過村里的人們都早就習慣了。人們把他的話總結了一下,歸納了一下,他的講話最后還是歸結到亮氣的身上來,那就是王旗紅在廣播喇叭里的聲音忽然大了一下,說這次蘋果事件對咱們村還是有教育意義的,那就是我們發現了直到現在還有人在私藏槍支。藏得還很巧妙,把槍筒鋸短了藏起來,但是!怎么樣?打了一家伙!有一句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亮氣卻是拿起槍打自己的腿。
王旗紅在廣播喇叭里講話的時候,村子里幾乎是所有人都在聽著,一邊聽一邊做著手里的活兒。他們已經做好了過節的月餅,但他們一點點都聞不到月餅的香氣,他們的鼻腔里都充滿了蘋果腐爛的臭氣,憤怒的臭氣,說它憤怒是它太臭了,排山倒海的播散到村子里來,把村子蓋住,遮得嚴嚴實實,讓人們一點點都聞不到節日的香氣。到了后來,連豬也不去果園了。人們都說,這個該死的亮氣,打自己一槍不說,還把蘋果都臭在園子里!
“這個亮氣,怎么就這么狠,自己打自己一槍!”
已經是冬天了,人們還常常說起亮氣,說亮氣真是夠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