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東
天沒亮透就把人給熱醒了。真悶啊。跟躺在蒸籠邊上沒什么兩樣,渾身流水,連床板都有點打滑了,一不小心人就會從床沿邊滑跌到地板上。家里凡是能打開的窗戶全敞開著。這也沒多少用,房內依舊溽熱難耐。
最先醒來的又是小鵬爸。
家里數小鵬爸胖,眼看奔100公斤了,夏天最不經熱,冬天呢又最怕冷。按理說胖人該能抗點寒的。可小鵬爸偏腎又不太好,腰椎間盤還往外凸起著,稍微涼著凍著就吃不消了。連著幾天高溫不下,他三番五次鬧著想睡地板,小鵬媽死活不樂意。小鵬媽反問你行嗎?你那腰!唏,你還是給我老老實實躺在床上吧。熱不死人的。
小鵬爸實在睡不著了,早就想起。可小鵬媽的一條腿正粘著他的身體,小鵬媽的一只手臂也粘糊糊地爬在他的胸肋上。這讓他更覺得身上火燒火燎的。沒辦法,這是小鵬媽睡覺時的老習慣,即便在這樣酷暑的季節里也不會因炎熱而改變。如果不這樣黏附著他,小鵬媽說她睡不塌實老做噩夢。
他不忍心把小鵬媽的手和腿挪開。他知道那樣做她也就會醒來了。他希望她能多睡一會兒,她睡得比他還晚。晚上她得等小鵬做完作業背過功課簽上家長的名字(現在的老師真好當啊,什么事都可以交給家長去做),她還得照顧小鵬洗臉刷牙,準備好小鵬第二天早晨的早點才能睡下。
小鵬趴在桌子上寫作業的時候,她總是站在旁邊手里不停地搖著一面扇子。家里的那臺長城電扇根本不敢用,年頭久了,扇葉會嘩啦嘩啦亂響,像是要從圓圓的網圈中一片一片蹦出來去削誰的腦袋,而且,電機的噪音大得像吸塵器那樣響亮。小鵬嫌吵,家里就一直不開。她只好給小鵬一晚一晚很賣力地搖蒲扇。
每回他看著她搖蒲扇的樣子,心里總是很暖,又有點愧疚的意思。他說要不我拿去修修吧,興許還能湊合一個夏天。可小鵬媽卻說,你沒聽人說老吹風扇會偏頭痛的,弄不好還會中風呢。他聽她說“中風”兩個字的時候語氣格外重,咬著牙關似的,他確實被嚇了一跳。中風多么可怕,小鵬的外公就是有天夜里突然中風而弄成半身不遂的,現在連身也翻不過來,更別說吃喝拉撒了,樣樣都離不開人伺候。那就算了吧!他無奈地說。其實,小鵬媽要是不提中風的事,他原想說干脆重新買一臺新的用吧,天那么熱,這臺長城還是以前他跟小鵬媽結婚時添置下的,十來個年頭了,該換了。再又說了,天底下哪有不壞的東西呀,就算萬里長城不倒,可長城風扇還是要壞掉的,大活人都有三長兩短的時候。當然,他不能跟小鵬媽瞎說這些,這只是他腦子里的念頭。小鵬媽不愛聽這種悲涼的不著調的話,她對這些尤其敏感。小鵬媽最恨說死呀活呀的。他知道小鵬媽那都是被老人的病給嚇的。
他還是艱難地爬起來了。躡手躡腳,做賊似的。起來直接去了衛生間,撤尿,很長的一泡宿尿,快把他憋瘋了。完事后徑自把身上惟一的短褲剝掉,開始沖涼。水一點兒也不像自來水,沖在身上沒有那種清涼透徹的感覺,像是有人惡作劇似的把自來水管接在熱水管上了。水壓又很小,小孩尿尿似的漫不經心滴流著。沒辦法,湊合沖沖吧,誰讓天這么歹毒!他哪天不沖幾次涼啊,沖了也是白沖,汗比自來水來得還快還多。他不想吃早點。也根本吃不進去,連喝涼水都要冒汗,胖人真是要命!眼下這種天氣對胖人來說簡直就是地獄。比地獄還可怕,地獄不會有這么熱的。一般說來,那種地方應該比較陰暗潮濕。
他出門前小鵬媽像是已經醒了。含含糊糊問他吃了沒有,叮囑他一路上小心,車騎慢點。他像以往一樣哼哼哈哈答應著——小鵬媽說什么他都會這樣哼哈著,然后拿了摩托車鑰匙走人。
小鵬媽也該醒來了,得侍弄著小鵬起床洗漱吃飯上學。然后她還要簡單地收拾一下房間,才出門去。早市上的菜便宜,通常早市就擺兩個來鐘頭,小鵬媽卡好時間,趕在七點四十五分早市散攤前一刻出現在那里。那時的菜尤其賤,西紅柿,黃瓜,豆角,茄子,這些好一點的菜都會塌價賣。小鵬媽喜歡去早市。小鵬媽喜歡早市上的所有東西。小鵬媽有時候覺得早市簡直就是她的天堂。她不清楚天堂里到底是怎樣的,可這個天堂里有她喜歡的新鮮的蔬菜。關鍵問題是,東西實惠。實惠就好,天堂里的東西就應該跟想象中的那么好才對,你要什么就應該有什么,你想用多低的價錢買它就出多低的價錢買。
小鵬起床每天都要用去半個鐘頭,他先翻身,揉眼睛,掏鼻孔,哇哇地打哈欠,然后又側過身迷糊著了。小鵬媽只好再去推他,他又是一遍翻身揉眼睛掏鼻孔打哈欠,但這回她不能再由著他的性子,她硬把他從床上拽起來,讓他靠墻坐上那么一小會兒,醒醒神,并幫他套上T恤的一只袖子。等她收疊好自己的床,簡單地洗臉刷牙后,小鵬還靠墻發呆呢。她就佯裝生氣,并警告他再不抓緊時間要遲到了。小鵬這才回過神似的朝窗外看看,天空果然又明又亮了,藍得像電影里的大海。小鵬當然沒有看見過真正的大海。可小鵬班里的很多同學,都跟家長去過大連青島海口這樣的海濱城市旅游。小鵬只知道天空藍得像大海一樣。小鵬再也賴不住了,小鵬不怕爸媽嘮叨,可他怕老師瞪著眼睛批評他。小鵬就磨磨蹭蹭穿好衣褲鞋子上衛生間了。
早市離家不遠,穿過一條大馬路再拐進一道鬧哄哄的窄巷子就是。她和小鵬一起出門,快到市場時小鵬要朝另一個方向走了。她從后面看著小鵬的背影,總是覺得小鵬的書包太大,大得像一只木箱,里面鼓鼓囊囊的,背在肩上快把小鵬壓垮了。她似乎終于明白了小鵬總是不長個頭的原因。那些老師也真是的,干嘛非要讓孩子每天背那么多東西,又不是去行軍打仗。
等她剛轉過身要去市場,小鵬忽然又抓著雙肩上的寬背帶刷拉刷拉地跑到她面前,小鵬的臉蛋脹得通紅,嘴里吁吁喘熱氣。小鵬松開一只手攤開在她眼前。小鵬的手沒有剛生下來那會兒白了,甚至有點黑瘦了,可那時真是又白又胖啊。
小鵬說媽天這么熱。
她當然知道他想干什么。可她故意不理,反問道,就熱你一個人嗎,
小鵬把伸在她眼前的小手有力篩了篩,好像里面掬著什么寶貝。
小鵬皺著眉頭長長地喊了一聲,媽——媽。
她的一只手拎著空菜籃子,另一只手始終插在褲兜里,里面是她買菜的錢。小鵬的目光自然也落在那里。小鵬又抬頭盯著她看,眼睛似很邪惡的翻出一塊白。她立刻伸手拍了一下小鵬的腦袋,沖誰翻眼睛呢你!小鵬的頭發又長長了,該帶他去理發店了。隨即,她從兜里捻出一枚鋼錛兒,是一元的,想了想,再看看,還是給了小鵬。
小鵬接過去,掂了掂,人卻沒有立即走開的意思。
她猛地惱了,想挨打了是不是,快滾!小鵬顯然不怎么怕她。小鵬陪著天真的笑容說媽再給點,真的不夠。
當然,她不可能再給了。腦子里早就下意識地將兩元錢轉化成西紅柿黃瓜或幾只綠油油的青辣椒。她極力朝早市那邊望了一會兒,那里冒起了薄薄的煙塵,她知道他們已經開始清掃街道了,早市就要散攤了。她有點著急,想轉身走開。可小鵬依舊擺出一副無辜的可憐相。她非常生氣,若不是站在人來人往的街角,她真想狠狠地收拾他一頓。這孩子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這樣一想,她就有點生小鵬爸的氣了,她覺得小鵬爸太慣這個孩子。
小鵬爸本是一脈單傳,到小鵬這里又是守著小鵬這獨苗—棵。如今家景是緊些,可小鵬該有的東西樣樣都依著他的。上學的孩子總好互相攀比,穿穿戴戴文具零碎,一樣也不能差,而且,兜里還得經常塞幾個零花用,大人可以無所謂,可孩子的自尊心很容易受到傷害的。前段時間,小鵬突然鬧著要讓他們給買電腦,小鵬說現在班里就咱家沒有,別人都有了,別人成天上網聊天玩游戲,不信你去問我們老師。她和小鵬爸就有點惶恐。他倆自然也知道電腦的種種好處,可那畢竟不是—個錢兩個錢的事情。小鵬外公幾次住院家里沒少拿錢出來,小鵬媽是娘家的老大,不但出,還得比其他幾個弟妹多點才行。要不,別人該說閑話的。再有,小鵬爸的一雙老人也都在鄉下,都年邁體弱了,時不時他們也要寄錢過去幫襯—下的。他倆不是那種不愿出血的人,問題是身上得有血可出,而且造血功能得強啊。光出不進哪能行!但是,小鵬不管這些,小鵬畢竟還是個孩子。小鵬為得到夢想中的電腦,果斷地采取小孩子特有的行為方式,不跟大人說話,不好好吃飯,不按時完成作業,甚至故意遲到缺課。老師就讓請家長,小鵬媽硬著頭皮去學校,老師說小鵬同學最近總不能集中精力,還跟同學搞不好團結,你們做家長的要多關心他啊。她回家把小鵬的情況跟小鵬爸原原本本說了,小鵬爸半天不吭氣。她說你倒說話呀,怎么啞巴了。小鵬爸沖她皺了皺眉頭說要么就給他買一臺,孩子嘛。你說得輕巧,用什么買,把十根手指頭挨個砍下來人家會要嗎。她嘴里這么說,心里卻在算計家里僅有的那點存款。顯然,如果買了電腦,家里萬一再有個大事小情急用,就得抓瞎了。她知道好鋼得用在刀刃上的道理。
最終,還是又多給了小鵬一塊錢,小鵬才蹦蹦跳跳地離開了她的視線。
她覺得小鵬也真是怪可憐的,那么小點個子,還要背那么老大的一個書包。不像他們小時候,上學就兩本書,語文和算術,夾在懷里就走了。上學路上甭提多快活了,一邊走還一邊唱。“小鳥在前面帶路”、“我們在樹下讀書”,還真是有這樣一些瑯瑯上口的好歌子。小鵬上學從不唱歌,回到家也不唱,像個啞巴,總是趴在桌子上不停地寫啊寫的,就這樣經常到睡覺時作業還完不成。
早市說散就散,她匆匆忙忙地趕去只買到了一把蔥,一捆發蔫的油菜和幾顆生得別別扭扭的土豆。
離開的時候她看見賣襪子和鞋墊的,就蹲下來給小鵬爸挑了兩雙絲襪和一雙竹子鞋墊,說是透氣能治汗腳。小鵬爸腳汗大得很。統共才五塊錢,倒也不貴。可給攤販掏錢的時候,她一下子就傻眼了,兩只褲兜里空空的,買菜剩下的錢一分也沒有了,她記得清清楚楚,兜里一共有四十七塊兩毛錢,兩枚一元的鋼錛剛才都給了小鵬,買菜又用去了五塊三,因為只有兩毛零錢她還少給了人家—毛。人家賣菜的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說算了吧。但她還覺得挺高興的,像是賺了一筆。
現在,錢丟了。
小鵬媽感到晦澀,沮喪,想哭。半個月的菜錢說沒就沒了。她只好抱歉地放下已經選好的襪子和鞋墊,站起身時頭有點暈,她有氣無力地提著那幾只塑料袋,別別扭扭地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了。頭始終低垂著,目光壓在腳下的路面上。
天真熱,頭頂心豆大的汗珠子墜下來摔在地上。她不在乎天氣有多熱,丟錢總是讓人痛恨懊惱的事。她尋尋覓覓走著,她想天這么熱大概不會有人注意地上的東西。她想早知道會丟掉還不如都給了小鵬好呢。
一路想著,抱著一線希望,目光不放過腳下的任何一片地方。當一輛灑水車奏著嗚嗚哇哇的電子音樂,迎面開過來并將水噴灑到她身上的時候,她才如夢方醒地抬起頭來。
想躲閃已經來不及了,她渾身已透濕了,很久沒有這么涼快的感覺了。她木木愣愣地站在路邊騰出一只手抹著臉上的水,猛然,她發現很多路人都在好奇地看著她呢,似乎所有過路人都看出來她確實丟了家里買菜的錢。
腰里的呼機哇哇哇地叫他,小鵬爸剛好扛著一桶水吃勁地爬樓梯。五樓,他得慢慢爬上去。這個地方小鵬爸已經來過無數次了。天熱自然是好事,喝水就像洗澡一樣費,他幾乎每天都要給這里的住戶送過幾捅水的。有求必應。這是公司的口號。小鵬爸腳步騰騰地走進去,霍地一下把空水桶拔下來,再將滿的水桶咣地倒扣在飲水機的脖子上,就算完事了。小鵬爸乘機取下呼機查看,是他家前面小商店里的公用電話,號碼很熟,就知道是小鵬媽呼的他。
小鵬爸往腰里別呼機的時候接連打了兩記噴嚏,聲音很響。小鵬爸忽然想起來小鵬媽有時會奇怪地問
他在外頭有沒有念叨過她,因為她在家里好端端地就打起噴嚏來了。一定是小鵬媽一邊打電話一邊念叨了,所以自己才打這么響亮的噴嚏。小鵬爸這樣想著,覺得心里熱乎乎的,盡管他討厭熱。主人大概上另一個房間取水票,小鵬爸吸溜著鼻子站在客廳門口處等。他腳上套著海藍色的保潔鞋套,看上去笨笨的,有點滑稽,像一雙巨大的鴨蹼。這是公司的規定,進客戶家里都得這樣做。
這家房子真大。客廳的面積快趕上小鵬家整套房子了。前陽臺是整面的玻璃墻,眼光一覽無余,甚至可以看到外面平整寬闊的綠地以及更遠處的噴泉交錯迭起的銀亮水柱。陽臺和客廳之間也是打通的,沒有隔墻。看著看著,小鵬爸忽然覺得自己變渺小了,像童話里的小矮子那樣一忽兒矮下去。
小鵬爸想收回眼光,可對面的黑白相間的幾何圖形的電視墻和大屏幕投影電視里的鮮艷畫面還是死死地粘住了他的視線。他的喉嚨滋滋響著,里面仿佛有一只詭秘的老鼠上下竄動躍躍欲試。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或者只剩下自己家那臺很小很小的電視機,和眼前的龐然大物相比,自家的老電視機恐怕連人家的孫子輩也排不上。他堅忍地咽了咽吐沫。覺得口干舌燥,終于低下頭,強迫自己不去看。但腳下光潔明亮的大理石地板分明又映出了小鵬爸的頭像,非常清晰。他沖那張同樣光潔的影像齜了齜牙,又做了一個連他自己也覺得很怪誕的鬼臉。接著,他讓目光完全停留在自己的兩只套了袋子的腳上,他輕輕地踮了踮腳跟。猛地發覺身上有點涼,針刺一樣,身上的汗不知不覺間干爽了。他又打了一串噴嚏。天這么熱,怎么會覺得涼呢?他想自己是不是得了熱感冒,他已經連續幾夜沒有在身上蓋任何東西了。
這時,主人出現在他面前,遞上一張嶄新的水票,他恭謹地說聲多謝,收下了。主人面無表情。小鵬爸轉身欲走時,呼機又開始哇哇地叫他了。主人臉上立刻露出一種厭惡的神色,這跟呼機單調刺耳的喊聲有關。小鵬爸卻沒看,因為他的目光再次被主人身后的某件東西所吸引。主人也許有點莫名其妙,瞪著他問你看什么,風,涼風,原來是從那里刮出來的。小鵬爸像在自言自語,目光依舊頑固地繞開主人投向電視旁邊的落地空調機上。涼爽的風正從那里一縷一縷送出來。難怪這么涼快呢,小鵬爸笑著說,空調可真是好東西啊。小鵬爸嘴里這樣說著心里卻在想,什么時候家里也能買這樣一件東西就好了,那樣小鵬媽再也不用一晚一晚地搖蒲扇了,他也不用老鬧著要去睡地板了。由于不切實際的短暫遐想,小鵬爸整個人被某種狀態包圍著,臉上流露出一絲傻乎乎的癡狂相。
看得出主人已相當不耐煩了。主人開始面色灰淡地下逐客令了,沒事了,你可以走啦!小鵬爸本來還想隨便問問那臺空調的價錢以及好不好用,但主人早已經替他打開了房門,潛伏在樓道里的熱空氣像密不透風的塑料薄膜,立刻撲卷過來將他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一時間身上的所有毛孔又開始滋滋叫著往外冒汗了。小鵬爸只好轉身意猶未盡地離開。
下樓梯時小鵬爸才恍然省悟到,自己打噴嚏并不是誰念叨他,而是人家的房間太涼快了。涼快的地方真好啊,就跟天堂—樣。可這個夏天沒有那么涼爽的風可以刺激他多打幾個噴嚏的。人剛一走到外面就跟猛地跳進了火海似的。小鵬爸知道自己又要開始在火海里掙扎了。
他騎的摩托車的后座一左—右焊著兩個筐架,一次可以放四桶水,中間再用橡皮帶橫著勒一桶,這樣一次就能從公司領出5桶水。這些日子哪天少說也能送出六七十桶去。最多的時候他送過一百二十桶,有輛摩托車就是好啊。要是換了自行車,送這么多桶,非蹬斷了腿腳不可。所以,小鵬爸對自己這輛二手的重慶肋摩托車很上心的,一閑下來手里就捏把螺絲刀這里擰擰那里緊緊,臉上身上的汗可以不擦,可車每天都要擦洗得干干凈凈的。車拾掇利索了,心里舒坦,跑起來放心。
小鵬爸不打算回電話的,他中午本來就要回家吃飯。現在才十點半,他至少還要到公司領兩趟水。可是,呼機像哭似的又叫起來,他只好把摩托車停在路邊,然后找一個書報亭給小鵬媽復機。他想小鵬媽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找他。他又想不出小鵬媽會跟他說點什么。反正女人總是婆婆媽媽的。這一點他很清楚。
他其實也有話想跟小鵬媽說的,不過,他的話完全可以留到晚上回家睡覺前再說的。小鵬媽好像氣得鼓鼓的,不光氣,而且還很傷心,傷心透了。小鵬媽在話筒里劈頭蓋臉就嚷你為啥不回電話你不知道我有多著急啊你這個死人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受啊。他一言不發地聽著。他清楚女人生氣和傷心的時候說話聲音總是很大,總是嘮嘮叨叨沒完沒了,總是像個潑婦似的張開嘴就要拿出老虎吃人的樣子。直到她不說了,說累了,他才有機會插言。家里到底怎么啦?她好像根本沒聽他說。是不是小鵬又惹你生氣了!對方依舊不說話。他接著問還是老爺子又犯病了要住院吧!你倒是說話呀,沒見我還忙著呢。她似乎終于決定說話了。她帶著一絲泣音說小鵬爸你先忙你的去吧,等你回家了再說吧。
簡直要崩潰了。既然是回家再說的話,還打什么狗屁電話。他暗暗發誓以后再給她回電話就不是個男人。扔下話筒就走。后面有人喊他,他沒理,人家攆上來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他聽到衣服的某個部位刺啦—聲響。他正待發作,卻忽地想起來忘了付電話費。他忙不迭給人家說對不起。人家一直拿憤怒的眼神瞪他,絲毫不因為撕開了衣袖的針線而抱歉。而且,人家當然不會以為他是忘了,哪那么容易就想打霸王電話,除非你出門忘了穿褲子。他急忙摸出五毛錢,對方怒不可遏地接過去,大聲說,不是五毛,是八毛,你超時啦。他只好無奈地再去掏。他早知道女人說起話來有多么噦嗦的。他有點心疼,扛一桶水能掙幾個錢呀,不夠他交電話費的。
摩托車剛發動起來,頭盔還沒來得及戴好,一團黑大的影子就投到他眼前了。黑影自然要給他敬禮,自然面孔十分嚴肅,連黑影身上那件嫩黃色的馬甲也閃著耀眼的熒光。小鵬爸一驚,不敢看,更不敢接受黑影的敬禮。他人差點從曬得滾燙的車座上滑下來。占道停車,罰款50。看得出來交警不想跟他說太多的話,天熱得要命,傻子才愿意跟他瞎扯淡呢。所以,黑影當即就拿出小本子開始抄他的摩托車牌號。B4250。黑影似乎刻意將后面三個號念成二百五的。連他自己也覺得有點那個,特別是三個尾數。沒辦法,車買來的時候就帶著這樣的牌號。就像他自己一樣,生來就是扛水的命。他還能奢望9呀8呀的好號嗎。
他不敢跟警察犟嘴。心虛。因為他還沒有考到駕駛證。摩托車是去年從一個朋友手里買下的,朋友滿不在乎地說根本用不著,誰管呀,又不是大奔,只要出門把頭盔戴好,別跑正街,別在警察眼皮子底下晃,準保一點事也沒有。他真想給警察敬根煙抽,可煙又沒帶在身上。該死。他總不能打開一桶純凈水讓人家喝點吧。他縮縮地捧著罰款單,上面的字一個也看不清,陽光忒刺眼了,只有50他勉強認出來。他囁嚅著,少點吧,再少點吧。
警察似乎一下子就看破了他的心事。請出示一下你的證件。警察的國字臉更嚴厲更威武了。警察是什么人,一看到他那副瑟瑟欲抖的樣子就知道問題所在了。
他傻眼了。
他恨小鵬媽沒事找事給他打電話。
他想這次一定是在劫難逃了。
他想起那句老話,人倒霉的時候就連喝涼水也會塞牙的。再說,這確實也怨不得小鵬媽。
中午小鵬爸沒有回家吃飯。
小鵬媽蒸了米飯,只燒了一碟土豆絲。切第二顆土豆的時候一不小心切到了最小的那根手指,連指甲帶肉皮削去一片兒,血水把土豆絲跟案板都染紅了。她把土豆絲用水淘了好幾遍。她怕小鵬和小鵬爸吃出血腥味。尤其小鵬平時很挑剔的。
過了吃飯時間那爺倆也不見回來,小鵬媽就很生氣,一趟一趟站到陽臺往下面看。看也沒有用,快1點鐘的時候他倆也沒有回來的跡象。小鵬媽只好自己盛了小半碗米飯,夾了幾筷子土豆絲先吃了。她估計小鵬爸肯定是太忙了,他一忙,經常就顧不上按時回家吃飯。再說,天這么熱小鵬爸根本就沒有什么胃口。人胖真是遭罪。小鵬的老師有時候也會拖堂,或者把孩子留下來做別的什么事情。
后來她又想起來早上小鵬向她要錢的事情,她想說不定小鵬已經買了他自己愛吃的那些零食,正一路走一路吃呢。等回到家肚子也該飽了。小鵬的學校門口經常站著那些兜售串串香的中年婦女,她們把土豆片啦紅薯條啦豆腐干啦還有各種蔬菜葉子拿細小的竹簽子串在一起,在家就燙熟了,再蘸上那種鮮紅鮮紅的麻辣汁,然后賣給像小鵬這樣的小學生吃。雖然她覺得那種東西惡心吧唧的,更談不上有什么營養價值,可小鵬似乎很喜歡吃的。小鵬還說媽你不知道它有多好吃呢,我們同學沒有一個不喜歡吃的。小鵬跟她要錢的時候總是這樣贊不絕口。
有一次她跟小鵬爸商量,她說自己也想出去擺那樣一個攤子,多少能給家里添補幾個。可是,小鵬爸不同意。小鵬爸說你還是好好在家待著吧,我多跑幾趟那點錢就有了,再說,我們倆都出去了小鵬咋辦。她想想也是,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每天負責一家人的吃吃喝喝洗洗涮涮,隔一兩天到早市上買點菜,精打細算地過著簡單樸素的生活。偶爾,她也去跟自己同一車間的某個女工家串個門,打問一下什么時間可以重新回去上班。她快在家里憋瘋了。但別人跟她一樣茫然,這些都是領導們考慮的事情,老百姓哪能說得準呢。她只好掃興地回來,等待總是很折磨人的事情。半年前她所在的亞麻廠停產了,工人都放了長假,工資折子上每月只有不到兩百塊生活費,她不知道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才能熬到頭。
吃完飯她坐在床上邊給小鵬縫昨天上體育課劃破了的褲子,一邊等他們回來吃飯。小鵬只要一上體育,回到家就是一身臟,從頭到腳,不是這里破了就是那兒開線了,小男孩總是很頑皮的。縫著縫著,眼睛有點花,頭也暈,就扔下手里的活在床上躺下來。那時,小鵬好像悄悄地回來了,可他也沒有吃飯,只上了趟衛生間就匆匆忙忙走了。她隱隱約約聽到小鵬肩頭的書包刷拉刷拉地響著以及小鵬輕輕關門的聲音。她想喊住小鵬,但她的眼皮就是重得抬不起來,就放任自己繼續昏昏睡去。
這一覺睡得時間很長。她都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睡著的,反正,等她醒來時發現墻上的石英表的長短針已接近一條豎直的線了。她對自己整個下午的昏睡既感到迷惑,同時又有點緊張。她急忙下地,去衛生間胡亂擦了一把臉。渾身都是虛汗。她覺得自己睡得實在太久了。
她急忙走進廚房,準備做晚飯。可她發現鍋里的米飯幾乎還沒有動,而擺在廚臺上的那碟土豆絲也顯得干巴巴的,毫無生氣。這種局面很快讓她變得茫然和頹廢起來。她有點生丈夫和孩子的氣,那爺倆竟然一個個都不想回家吃飯。他們都不吃,她做飯還有什么意思。她心里不無埋怨,隨手就將系好的圍裙摘下來扔在一邊了。好啊,晚上照吃剩飯。她悻悻地自言自語。而且,她想好了,要等他們回來后先好好說說,太不像話了。然后,再和他們一起吃剩飯。她一點兒也不餓,非但不餓,她甚至覺得肚子哪個地方好像還脹脹的,很難受。
6點半。7點鐘。直到新聞聯播的音樂準時響起來,小鵬爸才疲憊不堪地回到家里。
小鵬爸一句話也沒跟她說,進門就把鑰匙串呼啦一下撂到桌子上,然后在沙發上直挺挺躺下來,腰板里像撐著一塊木頭。小鵬媽本來也不想搭理他的,可一見他累成這樣,心倏地就軟了,她急忙關小了電視聲音。新聞里正好說最近全國大部分地區和城市都處在高溫酷暑中,希望有關單位部門做好防暑降溫工作。她心里一怔,嘴里想罵點什么,可又罵不出口,就趕緊去幫小鵬爸端來一杯涼開水,自己用手端著等小鵬爸咕咚咕咚—氣喝下去。小鵬爸連著打了兩個水嗝,依舊躺在沙發上懶得動一動。
這工夫她又從衛生間淘洗了一條濕毛巾走過來給他抹了把臉。他這才像緩過神似的看了她一眼,隨口問飯好了沒有。她說飯菜都在鍋里,不知道他什么時間能回來,所以還沒來得及熱呢。他悶聲說還熱什么,這么熱的天。接著,他又想起來什么似的問她那你跟小鵬吃了沒有。她放好毛巾又走過來答茬,都沒吃呢,還是中午的剩飯。說這話的時候她突然覺得心里有點不舒服,具體是哪里不舒服她也說不清,反正覺得有點堵得慌。他慢吞吞地把身體立起來,后背靠著沙發,但坐姿依舊顯得很松散的樣子。你到底急著呼我啥事?你不知道我忙得要死,那些要水的家伙一個個跟催命似的,稍微晚去一會兒他們就吹胡子瞪眼的!他氣橫橫地對她說,又仿佛在自言自語。
這當間她已經把飯菜都端來放在茶幾上了,米飯和菜都是涼的,她本來想至少應該把土豆絲熱一下的,可聽見他一股腦地在外屋沖她說著氣話,就木木訥訥地想偷懶似的將飯菜徑自端來了。她想自己也許真的不該打電話給他的,她心里非常清楚,他扛一桶水本來就掙不了多少錢,況且,他還得去找電話復機,他根本沒有多余的時間。但是,聽了他的一通話她覺得心里更堵,她本來是想把丟錢的事告訴他的,現在她已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想反正錢又不會長腿,是不會再回來了,告訴給他已經沒有絲毫的必要了。可是,上午那陣她是多么想把事情說給他聽啊。人有時候真的非常奇怪,連自己也弄不明白。她下樓去給他打傳呼的時候,想找一個貼心的人訴說一番的沖動異常強烈,簡直無法自己。那一刻她覺得丟了幾十元生活費對于她來說幾乎是帶有毀滅性的,事情的突發程度一點兒也不亞于別的什么重大災禍甚至傾家蕩產。以至于她接連呼了他三次,而且,每次呼完后她總覺得傳呼小姐也許會出現—些操作失誤,或者干脆弄錯了被呼叫的號碼。
扒拉了幾口飯,他忽然又抬起頭問她小鵬還沒有回來嗎?她仰臉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時針已經指向8點了。往常這時候小鵬應該趴在桌子上寫作業了。她也不由忐忑起來。因為天黑得遲,總誤以為時間還早得很呢。她聯想到中午小鵬匆匆忙忙回家連飯也顧不得吃就跑了的情形,氣就不打一處來,她暗里下定決心,等小鵬回來她無論如何要好好教訓教訓他一頓,必要的時候可以揍幾下他的屁股。她還是悄聲去陽臺朝樓下觀望了一會兒,沒有看見小鵬的影子。又打開房門,站在樓道里聽了聽,依舊沒有聽到小鵬那種跳跳跑跑上樓的腳步聲。
他打著個很不舒服的飽嗝,被飯菜噎著了似的,然后不無怪怨地瞥了她一眼,你今天究竟咋了,老心不在焉的!你成天呆在家里還用我來操心孩子的事嗎,我他媽的忙得連放屁的工夫都沒有……說到這里,他其實很想把白天的事跟她說說的,他要告訴她這個月他等于白忙乎了一場,可他終于沒有說出來。
她也沒有吭氣,悄無聲息咽著最后一口米飯,她聽見他把碗筷弄出很響亮的聲音,肯定是故意的,她想。她幾乎沒有動碟里的菜,就慌忙撂下碗筷出門去了。
剛走到樓下的時候,不知怎的,就涌出一串淚來。她拿手背輕輕抹了抹。
天還沒有馬上要黑的樣子,卻有一些靜靜的黃暈在天空中停留。巨大的熱浪從水泥地板從整面墻壁從稍遠一些的馬路從馬路上呼嘯過往的車輛那邊洶涌撲來,她立刻感受到那種近乎讓人窒息的灼熱迅速包裹了全身。
家里完全沉浸在昏暗中了,可她一眼就看見小鵬爸橫躺在沙發上,很齷齪的樣子。她憂心忡忡地沖里面喚了兩聲小鵬,除了丈夫雷打不變的鼾聲,沒有人回音。很明顯,小鵬并沒有如她想象中那樣已經先回家了。她走得太急了,其實來回的路上她都是不停地小跑著的。
她很想沖小鵬爸發點火。可嘴角囁嚅了一會兒,喉嚨里始終也沒有喊出什么來。那股因焦急而在胸口猛地燃燒起來的火焰,似乎是被一層潮濕的霧氣團團籠罩住了,轉眼間一切都悄然熄滅了。
昏暗中,她盯著丈夫裸露出來的臃贅的肚皮和沉睡中展現出的憨相看了幾秒。她的目光平靜地從他的頭臉慢慢移過他的整個身體,最后,停留在兩只從沙發上耷拉下來的腳上。她的心頭頓時泛起一股強大的酸澀的滋味。丈夫顯然沒有顧上脫鞋就睡著了,她發現那種藍色的塑料鞋套居然還包裹在丈夫的腳上。她抿著嘴唇,仿佛要極力忍住什么。
她沒有去弄醒他,也沒有幫他脫掉腳上的鞋,她想就讓他那樣好好睡一會兒吧,這些天來他難得能這樣安詳地睡熟。
這樣想著,她就輕輕地鎖好房門又腳步匆忙地跑下樓去了。
外面很黑了。不知怎的她眼前老閃著一雙很大很大的腳,忽忽生風,樣子有些怪誕。當然是那種藍唧唧的顏色。
這天下午放學以后,小鵬沒有回家,而是跟班上的幾個同學小耗子似的一起鉆進學校附近的一家網吧,據說他們在里面玩一個很刺激的網絡游戲。實際亡,那天中午放學小鵬已經去過一趟那家網吧了,因為錢不夠,小鵬后來溜回家把自己存錢罐里的所有零錢都悄悄拿走了,他跟另外兩個同學約好下午放學再去那家網吧玩的。
那家網吧有一個很奇怪的名字,叫藍色生死戀,誰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反正,它后來之所以出名,全是因為一場大火和兩名被活活燒死的中小學生。
火是天黑以后突然燒起來的,火一燒起來就停不下來了。熊熊火光一下子就將附近的天空映紅照亮了。那時候小鵬媽正好在學校附近徘徊,但她肯定還不清楚她家的小鵬就困在那片沖天的火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