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 昕
回想起來,1954年11月8日這一天,實在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時已深秋,漸有寒意,天空有灰白色的薄云。在東木頭市原西北文聯中院的大會議室里,聚集著三十幾位內心熾熱的人。中國作家協會西安分會(后改名中國作家協會陜西分會、陜西省作家協會)就要成立了,陜西的文學事業從此將展開新的燦爛篇章。
在此以前,1954年初夏,西北文學藝術界聯合會面臨一場重大變故。原來,中央決定撤銷各大行政區及其領導機關,西北文聯原屬中共中央西北局領導,也在撤銷之列。文聯各個專業的干部都在等待重新分配工作。那時人們的組織紀律性很強,雖對未來的不確定性感到擔心,但還是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
當時西北文聯下屬有一個西北作家協會籌備委員會,是1953年初開展工作的,組織過創作座談會和詩人戈壁舟、作家王琳的作品原稿討論會,還邀請剛返回陜西不久在長安縣深入生活的著名作家柳青做創作報告,編輯出版《創作通訊》,工作可說是有了初步成果。我從西北曲藝改進協會調入籌委會,搞組織聯絡工作一年多,面臨整個機關要撤銷,作協籌委會也當在內。何去何從,該怎么辦呢?
國慶節后,慶祝建國五周年的熱烈氣氛還沒有完全退去,一天,我接到西北作協籌委會負責人、作家王汶石的電話,要我到他那里去。他臨時住在西北文聯設在東關新廓門附近的創作之家內。創作之家租用一個叫楊家花園的地方,北半部有兩個小院,四周是一圈磚瓦平房,分隔為一些單間;南半部地勢低凹,有一個二層樓房,還有幾間磚箍窯洞,院內花木扶疏,整潔安靜,可供作家藝術家專心創作。只是條件較差,不通電,用煤油燈照明,門前土路凹凸不平,雨天泥濘一片,不便行走。雖則如此,西北文藝界一批作家藝術家仍云集于此。
王汶石住在二層樓下的一間房內,他是從陜北下來的年輕老同志,年齡剛過三十,一直居于領導崗位,文學創作上已經碩果累累。他寫的反映臨夏回民斗爭生活的小說《阿爸的憤怒》剛被上海方面改編拍攝成電影,他寫的有關抗美援朝的大型歌劇《戰友》也曾隆重上演。他略微有些發福,目光明亮親切,招呼我坐下以后,便直截了當地問我對未來的工作有何考慮。我說就看組織上如何安排。
他略帶笑意地說,根據中宣部的決定,中國作家協會要在全國六大城市(也是原來的大行政區所在地)成立六個分會,西安即是其中一個,歸中共陜西省委領導。經過組織研究,想調你到分會,做文學業務方面的秘書工作。接著他又說,雖是機關工作,也還可以創作,不完全陷入行政事務中去。
王汶石這樣說,實際上包含著對我的一點理解,他知道我是熱心于文學創作的,開始寫詩在報刊上發表,又幫助過農民詩人王老九整理過詩作,還寫過一篇較長的敘事體說書詞,投稿《西北文藝》審看。他熟知這些情況,還對我面談過很好的修改意見。
他這么一說,我心中疑慮頓消,便誠懇地表示愿意服從組織上決定,到作協工作。
與西北文聯撤銷工作同步,作協西安分會的籌備工作也開始抓緊進行。我曾隨同王汶石為作協新會址的選定,跑過好幾處地方,記得有一個是書院門街道上的馮欽哉公館(即現在的碑林區委和政府的所在地),那是一個幾進的四合院,房間不少,屬舊式傳統的公館房舍,封閉陰濕,只能家居而已,后來幾經斟酌,才選定了現在作協的會址———建國路原高桂滋公館。高桂滋公館修成于三十年代中期,1936年西安事變時,蔣介石曾在此住過,隔一條小巷,就是張學良駐陜時的公館。
10月中旬,我奉命去高桂滋公館從同樣撤銷的西北婦聯留守人員手里接收房屋和辦公家具。一進鐵鑄花格大門,展現在面前的是一個開朗寬敞的西式院舍,北面正中建有一幢二層的小洋樓,院中筑有很大的噴水池,池周有欄桿小橋,院內四周圍繞著冬青、女貞籬笆,栽種著梧桐、紫荊和梨、桃等果樹。順小路再向東去,便是一個花園,成排的玫瑰,高架的葡萄,多種樹木花卉另成一種景象。再向東穿過一個園門,便是緊挨著的三個四合院,朝北的大門均已封閉,從側墻打通,便成為一體。四合院東側是收購來的幾處民居院落。建筑不一,高矮不同,只是擴大了整個機關的使用面積。我住進去時,后院多數搬空,幾無一人。夜里我睡下后,內心忐忑不寧,天亮前突醒,便聽見窗外街巷駛過的馬拉糞車隆隆的聲音。此情此景,多少年來都記憶猶新。由于高桂滋公館面積不小,根據省上的安排,前半部分歸中蘇友好協會辦公,后半部分交作協使用。直至1963年友協撤銷,才全部劃歸作協直至今日。經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除前院的二層小洋樓作為重點文物保留外,其它花園和四合院現在都已拆除,不復舊觀了。
經過一番緊張的籌備,中國作家協會西安分會第一次會員代表大會終于在11月8日這一天召開了。在原西北文聯中院的大會議室里,正面墻上懸掛著毛主席和魯迅的大幅畫像,結實堅固的深紅色木椅上坐著24名會員代表,其中有柯仲平、馬健翎、柳青、鄭伯奇、胡采、王汶石、戈壁舟、李古北、余念、杜鵬程、王宗元、王老九、袁烙、黃俊耀等人。中共陜西省委宣傳部長趙守一代表省委出席會議,表示祝賀。由馬健翎致開幕辭并報告籌備經過,王汶石宣讀分會簡章,獲得通過。大會選舉馬健翎為分會主席,柳青、鄭伯奇、胡采為副主席;決定秘書長由王汶石、戈壁舟、李古北、余念、杜鵬程五位駐會作家輪流擔任,任期一年,首任是王汶石。第一次會員代表大會開得氣氛熱烈而精干緊湊的,沒有什么禮儀上的花樣,只用了一個下午。會后在院內合影,趙守一、柯仲平、王老九等人居中,其它人簇擁四周,而身為秘書長的王汶石卻站到最后一排的走廊上去了。這一張富有歷史意義的照片,早期還能見到,經過“文革”前后幾十年,卻是難于尋覓的了。
作協西安分會成立時,主要的指導思想是集中一批優秀的專業作家,為他們設置較好的創作環境和方便的生活條件,辦成一個創作中心。所以,分會的組織機構比較簡單,由主席團和秘書長組成工作會議,處理日常事務,下設辦公室,配備副主任和業務秘書、生活秘書各一人,財務由當時的陜西省文聯代管,機關內設食堂一處,公用舊美式吉普車一輛,還有被叫做“小鬼”的公務員數人。至于文學刊物《延河》創刊和充實擴大組織聯絡部門則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當時集中在作協的專業作家可謂星光燦爛,人才濟濟,比起解放前西安那種文化荒漠和建國初作家零落分散的情況,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兩個四合院經過一番改建粉刷,都分給專業作家居住,每人兩間,外間為書房,里間為臥室,還有寫字臺、臺燈、沙發和書柜、雙人床,還安裝了呼喚公務員的電鈴。在分會成立前后入駐的專業作家有:
柯仲平,人們一直尊稱他“柯老”,早年在上海從事左翼文學運動,后至延安。中國作協副主席、西北文聯主席??吕鲜侵娙?,在詩歌大眾化方面貢獻卓著,尤以朗誦詩馳名,政治性強,極富鼓動性。1951年7月1日慶祝黨成立三十周年群眾大會上,西北局習仲勛書記講話后,即由柯老上臺朗誦詩歌,全場屏息聆聽,掌聲雷動。他的詩集《從延安到北京》《平漢鐵路工人破壞大隊》和歌劇《無敵民兵》頗享盛譽,建國后即專心致志創作反映以劉志丹為代表的陜北土地革命和紅軍戰斗歷程的長詩。1956年7月,經中央批準,柯仲平任作協西安分會主席。
柳青,著名作家,長篇小說《種谷記》《銅墻鐵壁》奠定了他在全國文學界的地位,也是他認真實踐、身體力行長期在陜北深入生活的結果。1952年從北京返回陜西,即擔任長安縣委副書記,參加農村互助合作運動。分會成立時,他全家剛剛落戶皇甫村,在一個重新繕修后的小廟內安家居住,直至1966年底“文革”期間被迫遷出。分會成立三四年后,他就發表了長篇小說《創業史》第一部。
王汶石,頗具組織領導才能而又才華橫溢的作家,任職秘書長一年后即在渭南參加農業合作化運動,小說《風雪之夜》《春節前后》《大木匠》等享譽文壇,被評為“帶著微笑看生活”。
戈壁舟,詩人,熱情坦率健談,曾笑說騎毛驢去陜北下鄉比坐汽車更易有詩意,一時傳為美談,長詩《三弦戰士》和《延河照舊流》等組詩表達了他對陜北土地和人民的真摯感情。
杜鵬程,他歷經數載艱苦創作的長篇小說《保衛延安》在分會成立前半年出版,立即風行全國,是最早表現陜北保衛戰和首次塑造彭德懷司令員藝術形象的優秀作品。后來他到寶成鐵路建設工地兼職深入生活,創作了《在和平的日子里》《年輕的朋友》《夜走靈官峽》等反映工業現代化建設的力作。
李若冰,從北京中央文學講習所學習歸來,走上專業創作崗位,并去甘肅、青海石油勘探部門兼職深入生活?!蛾儽痹洝贰恫襁_木手記》等飽含激情的散文,是較早反映石油工業生活的作品。
言談舉止熱情而又斯文的魏鋼焰和身材魁偉言語不多的王宗元,轉業至分會前均是部隊作家,在參加西北軍區組織的電影劇本《革命圣地的戰斗》的寫作后,王宗元即在青藏公路兼職,他依照這段生活感受寫的《惠嫂》,后被拍攝成電影《昆侖山上一棵草》,頗受歡迎。魏鋼焰短期任職《延河》副主編后,即投入詩歌和散文、報告文學的創作,詩歌《六公里》《草鞋進行曲》及報告文學《紅桃是怎樣開的》等均為不可多得的佳作。
胡征,分會成立后從北京總政《解放軍文藝》編輯部調來,他曾隨二野部隊渡過黃河進入河南湖北一帶,長詩《大進軍》《七月的戰爭》曾獲解放軍西南軍區獎勵??上В保梗担的晗囊驙可孢M胡風反革命集團冤案,被迫停止了專業創作。
余念,詩人,筆名玉杲,解放前在四川因長詩《大渡河支流》而成名,分會成立時一直在玉門油礦兼職深入生活。其詩作以感情深沉的敘事風格見長。
李古北,從北京中國作協辦公室工作崗位上調來分會,正從事反映山西農村生活的長篇作品,無論何時,從其居處經過,總可見到他埋首書案,他的短篇小說別具一格,曾引起爭論。
其它專業作家還有高敏夫、王丕祥、王琳、湯洛等人,也都各有其代表作品。
第一次會員代表大會后,作協西安分會便正式掛牌對外了。原住楊家花園創作之家的作家們車載人運,紛至沓來駐進高桂滋公館東部的院內;辦公室人來人往,應對機關事務;從西北文聯分得一半的圖書資料,占了后院一排房,開始上架;食堂內燈火通明,就連那部舊吉普車在司機老金的駕駛下,也出入不停……作為領導層次的由主席、副主席、秘書長組成的工作會議也開始多次召開。漸入隆冬,天氣已經很冷了。在四合院一處臨時小會議室內,帶煙囪的鑄鐵爐里鋼炭熊熊燃燒,散發著熱氣,大玻璃窗上照進冬日明亮的陽光,主席們都來了,我奉命列席會議做記錄,雖無發言權,卻有幸能親身領略這些文化界領導干部和著名作家的思想感情和言談風采。主席馬健翎實踐黨的文藝方針,堅持帶領“民眾劇團”下鄉演出,繼承和改造地方戲曲,使其面目一新,解放戰爭時期,他創作的戲劇《大家喜歡》《窮人恨》《血淚仇》演出后引起巨大轟動,極大地提高了部隊戰士和人民群眾的政治、階級覺悟。但你面對他時,卻會看到一個留著一把大胡子,披著棉大衣,眼光柔和,說話平和的恂恂長者。他現職陜西省戲曲研究院院長,又曾擔任西北文化部副部長,卻沒有官架子,不擅長豪言壯語,工作會議提出要辦某些事情,他常??槐硎咀约撼雒嫒ソ簧妗8敝飨噙h居皇甫村,離城20公里,也按時趕來。省委原要給他配備一部蘇聯造的小轎車,被他謝絕了。理由是還有其它分會副主席,他不該特殊,何況他長年住鄉下,平時不用車,若要進城開會或有急病,再臨時派車接送一下。他幾次轉述西北局書記馬明方的話,作家應該和群眾打成一片,跟農民群眾一起坐馬拉膠輪大車上路,能聽到多少農民的心里話,體會他們的感情?。∷麑@話是很信服的。被大家尊稱為鄭先生的副主席鄭伯奇是二、三十年代上海左翼革命文藝運動的一員主將,與魯迅、郭沫若、周揚等人多有交往。他年老體弱,面容清癯,歷經坎坷和時代風雨,是一位民主人士,在會上說話顯得謹慎,卻不乏有豐富經驗的真知灼見。另一位副主席胡采,由西北文聯調任西安市文化局長,事忙不能來,常口頭轉達他的意見。工作會議大都由秘書長王汶石匯報工作,提出議題和解決辦法。安排為第二任秘書長的戈壁舟也每次應邀出席。時隔半個世紀,會上的具體議題大多記憶不起,但暢所欲言的熱烈氣氛,精辟獨到的深刻見解,卻還歷歷在目。在討論中,談的較多的還是文學創作現狀和問題,也涉及到政治思想領域引起關注的重大事件,例如正在進行的對《紅樓夢研究》的批判運動、胡風的三十萬言意見書,以及此前發生的所謂“丁玲、陳企霞反黨問題”。當時,杜鵬程的長篇小說《保衛延安》正轟動一時,好評如潮。柳青在一次會上,從生活和創作的關系上,發表了獨到的見解。他很贊賞作為新華社隨軍記者的杜鵬程,不只到軍、師指揮機關采訪,而是深入到連隊最基層,同普通戰士在火線上出生入死,浴血戰斗,從而使自己的思想感情發生深刻而徹底的變化,真正體驗和獲得了無可代替的真實生活素材。正是這種深入生活的行為,才決定了作品創作的成功。這就為文學創作提出了新的標準。柳青當時已在皇甫村落戶,志在創作反映中國農村巨變的大作品,《保衛延安》的成功,對他可說已經感到無形的壓力。柳青這么說時,態度誠摯,目光炯炯,體現出他的睿智和執著。
半個世紀過去了,作協西安分會的成立當然是件盛事,但不數月,就卷入反胡風、肅反運動,接著又歷經反右派、大躍進、反右傾直至“文革”十年,陜西社會主義文學事業發展道路坎坷曲折,但它的強大生命力和勃勃生機洶涌澎湃,噴薄欲出。前輩老作家懷著虔誠心情,自覺深入生活,藝術上精益求精,終于捧出了一批優秀作品,使陜西文學創作在全國名列前茅。改革開放以來,那更是發展迅速,佳作潮涌,優秀作家輩出,盛況超越以往。撫今追昔,能不令人慨然興嘆而又對未來充滿希望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