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 謹
《南方人物周刊》評出當代影響中國的公共知識分子50人,首先讓人不明白的是名單如此之長,據說在美國這樣一個公共事務任由大眾以及學者們評說的國度,被“公”認為“知識分子”的也只有寥寥數人,一家早不久的雜志就開始從事“公共”知識分子的批發生意,不免令人既驚且喜,感慨于我泱泱中華,連“公共知識分子”都能一拍腦袋就想出50名。
什么東西多了都不免要貶值,尤其是這“公共”名單里混入數位通俗讀物作家,或許會讓那些自視為“金牌貨”——原裝正版品牌知名的專家學者稍感尷尬,似乎被不良商家與仿冒品放在了同一個柜臺。至于細細拜讀這位名單,不明白這些人所“影響”的到底是“當”哪個“代”的中國,以及他們都通過什么影響中國的質疑,于是就傳出話來,說這類評選,基本上只是為了服從于媒體自我拉抬人氣的需要;這讓我起這家媒體的東家,當年辦過一個類似的評選活動,果然也鬧出了一些動靜,但結果也讓人感到有些灰心。
如上所述,這家雜志的評選,只不過是一批好事者玩的排排坐吃果果的小把戲,當不得真的,但既然評選的結果被公之于世,就不可避免地會引發入選者與自以為應該人選卻未入選者的議論。這些議論,多數集中在哪些人應該當選哪些人不該當選或者哪些人應該當選卻沒有當選,也即人選之爭。人選之爭自有其價值,確實,假如真要計較評選的標準與結果之間的關系,簡直讓人一頭霧水。雜志公布評選結果時附加了一篇語調壯懷激烈的說辭,宣布他們的評選標準,“一是具有學術背景和專業素質的知識者;二是對社會進言并參與公共事務的行動者;三是具有批判精神和道義擔當的理想者。”但評選出的那50名,卻又如此雜亂無章,或者說句文縐縐的話:“見仁見智”。
以金庸老先生為例,他在“當代中國”固然擁有無可比擬的最廣泛的讀者群和擁躉,對他的文學成就,盡可以往大師的份上靠,但要說他是“公共知識分子”,就顯得很勉強;老先生自己是很希望“公共”的,甚至還想當然地以為他因為熱愛歷史且寫過歷史題材小說就能夠榮登著名歷史學家之列;因為曾經為自己辦的報紙寫過國際政治方面的時評就成了著名國際政治專家。但是要論及他在“當代中國”的行狀,一定要說他“公共”,只是十五年前有段時間說了幾句與“公共”相關的話而已。然而,當時的香港,誰又不“公共”呢;況且,那個時候在香港“公共”一番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中國”,就更可疑。
所以我很不理解金庸老先生如何就被稱之為“公共”知識分子了,就像不理解與之類似的一些藝術家和“前”學者一樣。但,這并不表示我就能夠理解那些頻繁地在公共領域出沒的寫手或思想搬運工的社會價值。議論公共事務,尤其是偶爾對公共事務談點個人的看法,表達自己的個人立場,并不能使一個人成為“公共知識分子”。一個生活在現代社會的讀書人,不管他是否自命為“知識分子”,對公共事務予以相當高程度的關注,還遠遠不足以讓人敬仰,更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壯舉,這樣的關注,包括因為關注而發的各種對社會不良現象的批評,對政府應對社會危機時舉止失措的批評,或許——甚至在一些人身上更經常地——糾集著對自身境遇的不滿,假如僅僅停留在客廳沙龍之內同好間的相互交流,當然不失為極好的談資,如果能添加上或風趣幽默或躁動煽情的表達就更精彩——在當年法國小說家的想象里,滿腔熱血憋著無處發泄的青年革命家就靠這樣的高談闊論征服了美麗且出手闊綽的貴夫人,從此以后就給熱血青年們打開了無限的憧憬空間——但假如類似于熱血青年般的議論,哪怕是憤懣,要轉化為面向大眾的發言,恐怕就應該十分謹慎,就像你在自己家里時盡可以蓬首垢面坦胸露懷,但要去公共場合,就要仔細想想這樣是不是會有礙觀瞻有辱斯文。
換言之,知識分子固然不能自私狹隘地龜縮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而刻意回避各種各樣的公共話題,但是擁有對公共事務的熱情與對公共話題的關注,并不意味著就可以令自己成為有資格對這些事務表達專業見解的專家;一個自命為或者被大眾媒體欽封為知識分子的人,他在涉及公共事務時的立場、觀點與見解可能高于一般民眾的認識水平,尤其是他的表達會更具修辭學上的魅力,但假如他在所討論的領域內并不具有真正專業水平的把握和洞察力,或者是雖有見解卻未經深思,尤其是受到相關背景、信息掌握多寡程度和近期研究取向等多種因素的制約,這樣的談論實在太容易演化成為針對社會不良現象而引發的淺薄牢騷,以及有關公共現象的街談巷議;盡管其中極可能飽含著正義感和熱情,卻未必真正有助于社會的健康發展。隨便舉個例子:鄭也夫先生喜歡足球并且經常寫些有關足球的精彩文章,但我還是更愿意稱他為知識分子足球迷而非足球知識分子。假如我們誤以為他為中國足球的崛起吶喊與獻計獻策,那些因癡迷足球而發的球迷水平的議論,真有助于國家足球隊的比賽或訓練乃至于沖出亞洲走向世界,以為他比起從國家級到省級足球隊的教練及資深運動員更懂足球,那就是在污辱足球界的所有從業人員,同時,污辱我們自己對于現代社會分工的理解水平,恐怕連鄭先生自己也不會同意對他這樣的“追捧”。如果我們非要以為知識分子多讀了幾本書且有更多的閑暇時間“進言”與“參與”,就必然會在所有方面都高出凡人一等,那更是一種十足的迷信。
毛澤東當年曾經號召“你們都要關心國家大事”,果然,現在的知識分子比從前更關注公共事務并且愿意對公共事務發言了,那又如何呢?千萬不能像居委會大姆——大媽們之所以容易受居民愛戴,不是由于她們比一般居民懂得更多,而是由于即使不無讓人生厭之煩,人們畢竟不能無視她們的古道熱心腸。
所以,讓我們首先向那些滿腔熱情地關心公共事務的知識分子們致敬,然后冷靜冷靜,權且把他們的教訓當作建議之一種,先回來聽聽專家們的意見。在分工如此細密的現代社會,在大多數領域,要想聽到一點管用的真知灼見,都要依賴經過專門訓練的具備專業素養的學者,要有這個領域內豐富的專業知識,而不能僅僅依賴業余時間對此略感興趣而玩票的外行。梁思成早在五十多年前就提出要保護北京舊城,是由于他在建筑學方面的積年研究;黃萬里之所以反對建造三門峽水庫,是由于他是一位資深的水利專家。就連陳寅恪那句被當代人當作格言般引用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固然是值得追尋的社會理想,究其本意,原是為“昭示天下后世研究學問的人,特別是研究史學的人”。
因此,按照知識分子們對于公共事務的興趣主導公共知識分子的評選,大抵只是一場鬧劇,即使是善意的鬧劇也罷。在我看來,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首先必須是一個專業知識分子,必須是在某個專業領域內學有專長的專家,然后才有資格對與他的研究領域相關的公共事務發言并且提供真正有價值的專業見解。沒有“知識”,如何“公共”?一個現代社會的知識分子在向社會證明他具有超乎一般公眾的智商與能力時,他在某個專業領域內的成就,固然是對其進行驗證的重要指標,但即使他的智商與能力得到了公眾的認可,也并不意味著他就可以隨意指斥天下。退一步說,針對重大的公共事務(比如面對極權、戰爭及巨大的人道主義災難時的抗爭)每個人當然都可以且應該表達自己作為一個“人”的道德立場,但是當知識分子作為一個“人”表達自己的立場時,并不能等同于表達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立場。就像聲稱能夠提供所謂包治百病的藥方的,多數只是什么病也治不了的江湖郎中,面對所有公共事務都要充內行甚至扮演專家角色的“知識分子”,恐怕多數也與之類似。我們常在大眾媒體上看到這樣一類人,他們在任何領域都在尋找機會,以導師的口吻教訓蕓蕓眾生,有時甚至毫不避諱地集體出動有如一個好為人師的興趣小組,然而這樣的萬金油,往往在任何專業領域內都不足稱道,因此他們的見解充其量只能及于“學術票友”的水平;如同王朔所說,無知者無畏,在很多場合,恰恰由于他們不是任何一個行業的專家,因此更加急于和敢于在任何公共事務領域發表言論,于是,追求“公共”成為缺乏“專業的遁詞,所謂的“公共知識分子”簡直就成了“業余知識分子”的雅號。可嘆這類因為不具有任何專業“知識”而只剩下他們對“公共”事務票友般的盎然興趣的“公共知識分子”,也出現在《南方人物周刊》的50人之大名單里。
我們也不能將勇氣和膽量當作公共知識分子的指標。無論是對《南方人物周刊》評選公共知識分子50人的贊揚還是批評,都涉及到對這一舉動勇氣層面的評價,假如我們不幸處于言路不夠開闊的時間與空間,面對某些公共事務直率地表達自己的觀點,確實需要對個人風險的某種程度上的擔當;因此,我們有十二分的理由為這個時代仍然擁有一部分能夠勇敢地面對某些敏感公共事務大膽發言的知識分子而感到驕傲,給予他們非常的尊敬,將他們奉為知識分子乃至公眾的楷模,這樣的知識分子在50名中當然有不少。但矯正社會不良風氣、推動歷史健康發展所需要的決不止于勇氣和膽量。多數情況下,現代社會公共事務領域更需要的是專業知識分子提供的建設性的方略與對策,而不是“職業反對派”沖動的批判。在某種意義上說,中國近代以來社會發展歷經曲折的主要原因之一,正緣于一百年來主導社會變革的,主要是那些徒具浪漫主義氣質而缺乏專業素養的所謂“公共”知識分子,他們常常以其勇氣與膽量自詡,同時卻粗暴地拒斥專業知識分子理性的金玉良言。歷史的教訓,又有多少人會去記取?
誠然,我們可以用最大的善意,諒解那些在自己全然外行的公共事務領域放言高論的“公共知識分子”,可以將所有的責任都推給淺薄的媒體,埋怨這些媒體為了達到吸引公眾眼球的目的而不擇手段,成天只盯著很少幾位在江湖上行走的名家,甚至脅持他們去公開談論他們自己本不擅長的話題;我們可以這樣說,許多在公共領域說了露怯的話的專家學者,并不是由于他們自己缺乏自知之明,并不是所有知識分子都愿意在他們其實很無知的領域內發一些票友水平的牢騷,他們只是被媒體利用和綁架了。但即使這樣,我們至少有權要求知識分子們有起碼的自重,不要因為經常客串于非專業領域而自我陶醉,要求他們至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哪些場合,只能以一個外行的身份發言。
知識分子當然應該而且必須面對公共事務發言。這也正是中國古代思想文化傳統中最有價值的精華之一,是“稷下之學,不治而議論”的真諦。但再說一遍,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首先必須是一個專業知識分子,假如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對“公共”事務的興趣與放言的勇氣,未見得真能于國家及社會有以補益;與其以有其用之身,做此無益之事,還不如退回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