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酒

吳　丫

我絕對屬于那種不勝酒力之徒，因此以曹丞相的壯詩作為文章的開頭實在覺得有愧于他老人家。因此在我的文中也就不可能演繹出多少壯懷激烈的情節(jié)。為了完成此文，我沒少查閱關(guān)于酒的資料。單是翻開古人的詩文就有縷縷酒香穿透滄桑入鼻而來，一時間竟然有了效仿先賢做一個飲者留名的人才之沖動。但蕓蕓眾生平者為多，想做圣賢何其難也?于是乎我還是將自己定位在這眾生里的平平之輩而已。對于酒與生活的關(guān)系有太多的解釋，在有限的歲月里似乎沒有一種人口之物能夠像酒那樣勾扯出如此豐富的情愫和評說。中國古人將酒的作用歸納為三類：酒以治病，酒以養(yǎng)老，酒以成禮。幾千年來，酒的作用并不限于此三條，起碼還包括：酒以成歡，酒以忘憂，酒以壯膽。酒也使人沉湎，墮落，傷身敗體。我沒有能力去品評歷史的教義，只想在現(xiàn)實的歲月里，把酒而思，把酒而憶。如果拋開酒的巨大引力，而只專注于我們眾生的世相，那么酒更像是我們所經(jīng)歷的歲月本身。它包含著你我的七情六欲，生活五味。

嘻笑怒罵皆為樂

我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記憶中酒這東西是與喜事緊密聯(lián)系的，因為除了過年或者娶媳嫁女之類的盛事，酒是極其奢侈與神秘的，小孩子和婦女是一般沒有資格沾的，所以很是慶幸生為男身并盼著快點長大。其實在廣大的農(nóng)村，農(nóng)事節(jié)慶、婚喪嫁娶、生期滿日、慶功祭奠、奉迎賓客等民俗活動，酒都成為中心物質(zhì)。農(nóng)事節(jié)慶時的祭拜慶典若無酒，緬情先祖、追求豐收富裕的情感就無以寄托；婚嫁之無酒，白頭偕老、忠貞不二的愛情無以明誓?？梢哉f“無酒不成禮，無酒不成俗”。

既然是喜事，人逢喜事精神爽，干杯萬盞也不醉。每當(dāng)遇到這樣心高氣爽的時候，村里的男人們似乎想把天下的酒都喝光，他們一下子脫去了農(nóng)事的辛勞與生活的重負(fù)，猜拳行令，吆五喝六地互相對拼，似乎要在酒場上證明誰是真正的男人。當(dāng)時的酒是當(dāng)?shù)孛疲瑔咀鳌拔絷柎笄?，而下酒菜無非不過白菜，豆芽居多。而女人們則將這珍貴的糧食結(jié)晶稱作“貓尿”。因為喝過貓尿的人畢竟少數(shù)，所以至今也不知道她們的比喻是否貼切。喝得最幸福的要算灶上的人，前一天把鍋灶支騰好之后，開始喝第一頓，等喜事辦完，他們故意留下的好下酒菜就盡數(shù)獨享了。一圈人的周圍是另一圈觀戰(zhàn)的，平日里難見笑容的主兒，此時不知是因酒還是因人變得豪氣干云。捉弄有之、賣弄有之、耍弄有之，直到把主家喝得心痛。喝酒的才不在乎，只管要酒，礙于喜慶的場面，實在也不好發(fā)作，因為酒并不豐富，喝到最后兌水是再自然不過了。飲者已經(jīng)麻木或者陶醉了，有時喝著純白水都在高呼：“好酒!”，而且動作也開始顯得瘋野，至此，女人的罵聲開始蓋過男人的吆喝。哪些平時有點矛盾的乘機煽風(fēng)點火，刁鉆的女人往往會被丈夫教訓(xùn)。當(dāng)哭鬧聲開始代替笑聲，這歡宴也應(yīng)該結(jié)束了。

現(xiàn)在想來，他們的歡樂最終夾雜的哭鬧似乎告訴我：酒，并非為喜慶而生，它的成分里一樣有痛苦或者其它，比如女人的哭聲和男人的醉淚。而當(dāng)我逐漸脫離了農(nóng)民的生活之后，就再也沒有感受過那樣的快樂。

辣的流淚甜的苦澀

第一次喝酒的感覺只有一個：辣。只是當(dāng)時所謂的喝酒無非不過是在喜宴上的偶然行為，屬于淺嘗即止的狀態(tài)?？粗彝纯嗳f狀的滑稽模樣，大人們總笑著說：“喝多了就是甜的?！毙r候不可能喝多，也就沒有真正感受過酒的甜味，除了有一次在村長家偷喝他的“竹葉青”。等到了自己喝酒的年齡，甜味也并未出現(xiàn)過幾次，我就開始懷疑這美酒的稱謂從何而來，也開始懷疑各種名酒廣告的玄虛。但還是多少次相信了廣告，因為我們從其它的途徑并未發(fā)現(xiàn)太多的關(guān)于產(chǎn)品的真實細(xì)節(jié)。

大學(xué)畢業(yè)的第一年，領(lǐng)到薪水，雖然只有區(qū)區(qū)數(shù)百，但那也是自己的開元了。父親的六十歲生日一直沒有過，那年是他64歲。我專門回老家去為他操辦。酒是當(dāng)時廣告做得火熱的“心酒”。廣告說，孝心，愛心就得用此酒來表達。父親是幾乎不喝酒的，身體不好。那天他破例地喝了一大杯，并說很甜。我陪著父親喝仍舊感到辣。第二年，父親便走了。在送別的時刻，我不知道供桌上的濁酒似乎有甜味，只感覺人生的無常似乎專門給心存期待的人開玩笑。我來不及再陪父親喝那他所謂的甜酒，只能將遺憾融化在仍舊辣口的各種酒里，硬生生地讓自己一飲而盡。

在我結(jié)婚的時候，不知誰出的主意，和妻子的交杯酒是用醋和鹽勾兌的。當(dāng)時米賓們的祝福在這酒里飄蕩著無限的甜蜜，而我才是真正品出真味的人之一。如果在酒文化里，這種方式延續(xù)了很久很久，那么這才是酒的全部意味。我說了一句“不錯”一飲而盡。在掌聲里充滿了對未來的謝意，苦澀輪回般地回到了甜蜜。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喝醉往往不是因為酒，而是因為人。所以有“酒不醉人人白醉”之說。拋開化學(xué)因素的作用，喝醉只是一個有了借口的結(jié)局。其實醉人在他沒有喝酒之前已經(jīng)處在醉酒的心理狀態(tài)中了，只不過是不能無端撒野的。所以借酒澆愁是最容易讓人接受的。盡管愁會更愁，但是能夠得到暫時的緩解和放松，并不失為上上之策。尤其對于男人，在酒的掩護下，許多過分的舉動一般能夠得到人們的諒解。這大概就是醉態(tài)引起的笑聲多于罵聲的原因。

截至目前，在別人的幫助中回憶起來的醉酒應(yīng)該是在大學(xué)一年級的第二個學(xué)期。緊張的高中生活結(jié)束后，是一段逍遙自在的大學(xué)開端階段。青春的意識也隨之迅速復(fù)活，新的朋友逐漸在日常生活表象中取代舊知。愛情成為一種自然而然的可能。就像一次偶然相逢后的擦肩而過，我始終不能相信結(jié)束得如同開始的不著邊際。“故事”因為她的熱情與善良讓我從曾經(jīng)困苦的環(huán)境中抖落了許多的歧視與不齒。我想這種江湖上愛情產(chǎn)生的基本形式作用于我了。我們平時的玩笑總以兄弟相稱，那應(yīng)該是我的一廂情愿吧。隨后，我盡然在我們之間筑起了墻，連“哥哥妹妹”都不再保留。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認(rèn)為我自己失戀了。

在一次班上大姐的生日上，在她家里，我猛喝白酒，直至攪和了歡局。兩位兄弟是架著我走回學(xué)校的，一路上嚎啕大哭，根本不在乎路人的眼光?；氐剿奚岬呐e動成了后來兄弟們常提起的笑料，我要往暖氣片里撒尿(事后他們提及)。以后幾次和老鄉(xiāng)聚會，每次都要喝醉，直吐得幾天不能進食。喝怕了朋友，喝壞了胃。甚至有一次半瓶啤酒就讓我在學(xué)校的花池邊丟人現(xiàn)眼。物極必反，經(jīng)過數(shù)次折騰，方才明白李白的感受，以后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醉過，直到再一次失戀。

“痛苦是因為想忘記誰，寂寞是因為思念誰?！焙茸硎峭纯嗟模驗榧拍?，因為忘卻，因為思念。在喝醉的時候，那晶瑩的酒水難道不是流淌的淚水，而在無酒的日子里，涌向心底的熱淚何嘗不是那自釀的苦酒?所以說，心靈的解脫不需要酒精的麻醉，需要的是心靈的撫慰。

酒逢知己悲涼生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人在他鄉(xiāng)難免思鄉(xiāng)懷舊。酒又在扮演著藥的角色?！懊髟聨讜r有，把酒問青天?！惫湃说睦寺嗟男了岷捅瘺觥Ｎ覀冊谄吩u千古詩文的同時就是在品評詩人杯中的酒。于是在人生的旅途中就會上演多少“一壺濁酒喜相逢”的感慨情節(jié)。有一年中秋，我和我們宿舍的老八在他們單位附近的一個小飯館里喝酒。我沒有工作寄居在他的宿舍已經(jīng)好久了，以致于他的糧草被我消耗的也相當(dāng)緊張。平日里喝酒就顯得太奢侈了，中秋節(jié)嘛沒有酒那能寄托愁思悲酸!飯館里人很少，這更給我倆制造了落寞的感觸。我們都在自責(zé)自己的無能，不能給家鄉(xiāng)的父母送上一盒城里的月餅。一瓶“晉泉”牌高粱白酒隨著情緒的跌落緩緩減少。

這時另外一張桌子上一個年輕小伙主動將他的杯盞合并過來，他開始講述他的故事。一個人做刻字的小生意，也是異鄉(xiāng)之人。我們?nèi)齻€因酒而聚攏，雖不能說時酒逢知己，但在此刻卻“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又要了一瓶，酒盡話未盡，老板要關(guān)門。他留下了他的傳呼號，踉踉蹌蹌地消失在明月之外。我倆相互攙扶著回到宿舍，宿舍同樣空曠。躺在床上，望著明月，相對無語。以后并未去找過那個小伙子，但每當(dāng)遇到彼時情景總會想起他，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老八后來離開了這座城市，我也有一段到了外地打工。相聚很少，懷念常在。那段略帶酸澀的日子在酒里消解成“人生何處不相逢”的感慨，也讓我從漂泊的日子里感受到溫暖。依然有許多的萍水相逢，依然有許多的天涯比鄰。孤獨的是酒不是人，如果你可以敞開心扉，陌路也會同宗。

現(xiàn)在，流浪的日子已經(jīng)結(jié)束，流浪的心情卻依然叢生。人生就是一段孤獨的旅程，你至少需要一個相愛的人。前些日子，老八路過來家打尖，一臉的旅途疲憊。我和他到樓下的小飯館去吃飯，他戒酒了，我一個人喝。談及目前的煩惱，并不比當(dāng)年有多省心。我忽然覺得啤酒發(fā)酸，看看生產(chǎn)日期絕對沒有過期。我沒有喝完。

驚懼強作江湖行

“酒壯遜人膽”，一點假都沒有。

我的酒量自己最清楚，常在喝酒的時候跟人自嘲：江湖人稱“二兩倒”。但酒也是江湖之物，斷然無人能輕易相信。要么拼了命喝醉，證明你的酒力不濟；要么運用江湖手段逢兇化吉，保存名節(jié)。

一定不能開始，哪怕是沾一下，否則你的“不誠實”便暴露無遺了。我們宿舍的老大曾經(jīng)在畢業(yè)宴上連拒數(shù)關(guān)，老師、主任怎么勸就是不上套，連舉杯聞一下都不。雖然有點掃興，但也充分說明他“不能”喝，而我們的老七則屬于那種經(jīng)不住誘惑的好同志，推辭不過幾個回合便在佩服聲中倒下了。當(dāng)然老大是要照顧他的。

工作之后，特別是需要以酒促進工作開展的時候，我必須想到的就是老大和老七。中國人的好客，在酒席上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敬酒時，往往都想對方多喝點酒，以表示自己盡到了主人之誼，客人喝得越多，主人就越高興，說明客人看得起自己，如果客人不喝酒，主人就會覺得有失面子。特別是遇見海量級人物或者到了豪飲級的地方更是要嚴(yán)肅對待。人家有求于你要學(xué)老大，你有求于人家則必學(xué)老七，而且要一針見血來不得半點含糊。如果既想辦事又不想喝壞就要借著酒勁冒充大頭了。氣氛顯得緊張起來，對方非要敬我三杯，那三杯下去肯定速倒。沒人可替。“來，服務(wù)員，再來兩瓶?！比缓笞プ【破烤褪遣荒茏尨蜷_，“咱兄弟一人一個吹了。”順便借機將那三杯也弄翻。到此一般情況下，你可以全身而退了。這是我在一次生意桌上的伎倆，果然嚇退了對方。當(dāng)然更文明的辦法就是捂住嘴去趟洗手間，不過這樣很可能給別人帶來不適感，而且人家要跟著照顧你就顯得不夠意思了。

有一次，老大和老七同時到家。老七怎么勸都不喝，倒是老大在感嘆：“每天和領(lǐng)導(dǎo)出去，就是喝，難受啊!”我不再勸他們，因為自己兄弟沒有必要耍什么花招的。

其實酒品并不代表人品，量力而行最好。

平平淡淡才是真

喝酒的好興致應(yīng)在逢場作戲和摻雜功利的情形之外。最舒心的酒伴就是家人、朋友、同事。這種喝酒的方式更接近于日常行為。平和中透著信任、支持和關(guān)懷。“少喝點”的勸誡除了你的醫(yī)生，大概就是他們了。

可以是喜怒哀樂，可以是酸甜苦辣?；蛘邲]有任何的理由。與他們在一起來點酒，慢慢品味，一切的一切都能夠自然化解或者升華。和在太原的男女同學(xué)相聚，喝點小酒，回憶一下過去，把曾經(jīng)喝醉的丑態(tài)抖出來，談?wù)劰ぷ鳎務(wù)労⒆印Ｎ铱偰芨杏X到曾經(jīng)的年少無知和如今的安靜豁達。無論是什么酒，在這里都像是養(yǎng)人的白水，甘甜清洌。正應(yīng)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之說。我更喜歡在某一個人的家里來完成這種過濾，把酒里的所有滋味都過濾到垃圾筐里，只剩下水。沒有技巧、沒有禮儀，忘記老大，忘記老七。不過每個人都在忙碌著各自的生活，身處同一城市也相聚無多。此刻我想起了他們，是否安睡?夜深了，明天誰會提議不醉不歸?

還有，遠方的親人在辛勞之后，是否有酒解乏?路上的行人在匆匆之中，是否有酒暖體?世間的眾生在紛擾之間，是否有酒陶醉?

在我們的生命里，我們其實更需要水。一種被誤叫作酒的東西。

結(jié)語

寫到此處，頓覺意猶未盡，但實在已經(jīng)是江郎才盡，更何況以我的酒量而言說實在是沒有資格來給酒一個較為完整的概述的。悠悠酒香在我的筆下只剩糟粕了。好在對于酒，我不沉湎其中，有時甚至當(dāng)成水來喝。還有人生苦短卻也漫長，這等年紀(jì)又怎能品味生活的真意?每當(dāng)一個人倒上一小杯酒，在“嵫”的一聲里溫暖了身體后，各種回憶就會涌上心頭，然后又歸于平靜。這個過程是任何形式的喝酒方式都不能涵蓋的。如果人生的種種際遇和滋味可以混和成一種酒，那會是什么滋味?我不得而知。是非成敗，歡笑恩仇，在酒的面前永遠都不值得提及，這或許是酒長壽的秘密。但是酒無論如何是會傷害你的身體的，因此對酒再多的解讀也是一種無奈的超然。如果我們能夠?qū)o奈剔除，只留超然，是否可以“陶然共忘機”呢?答案不在酒里。

然而歲月悠悠，個中況味許多人一生都不能參透。只有酒給了我們暫時的糊涂，暫時的清醒。如此人生則不能無酒。但正如高手的劍道，需要的是手中無劍。在你的杯中沉淀的是歲月的風(fēng)霜，不是酒。

那好，干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