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新
在盛大的文學批評社群中,南帆無疑是風格獨特的一位。這種獨特風格的形成,一方面源于南帆那種獨具一格的文:體形式與措詞,這形成了批評話語個人化的文學魅力;另一方面也源于南帆獨特的發言位置與闡釋策略。
80年代,在“我所批評的就是我”成為流行口號之際,南帆的嚴謹和理論思辯顯得十分獨特;90年代以來,南帆在復雜的歷史文化脈胳之中形成了開闊的理論視野。他的一系列論述既強調獨到的本土經驗,又顯示高屋建瓴的理論氣勢。如果說,80年代出版的《理解與感梧》、《小說藝術模式的革命》、《闡釋的空間》顯示了南帆綿密的思辨文風和對形式分析的偏重,那么,90年之后出版的一系列學術著作——《沖突的文學》、《文學的維度》、《隱蔽的成規》、《雙重視域》、《問題的挑戰》、《文本生產與意識形態》——逐漸完成了一個知識和學術背景的現代轉換。語言的轉向對人文學科產生了一系列重大的沖擊,南帆對于許多理論命題的闡釋正是在這種學術背景下層引:。借助這種理論眼光分析80年代以來中國文化問題的復雜性和多維結構,出版于90年代初的《沖突的文學》成為八九十年代中國文學理論與批評范式轉換的重要著作之一。
從80年代開始,南帆一如既往地強調“文學性”的重要性,強調:文學與美學的立場。《沖突的文學》發現,文學與美學的立場始終處于尖銳的文化漩渦之中。這一切在《文學的維度》中進入了話語分析的層面:文學是一種話語,在“社會話語光譜”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一方面,文學話語受意識形態的影響;另一方面,文學活語又帶人嶄新的內容。從語言人口闡釋文學形式、社會歷史與意識形態的復雜互動,成了南帆思考的重心。在綜合結構主義與后結構主義的學術視域中,《文學的維度》重新闡釋了文學與真實、修辭、敘述話語和文類等傳統命題。這種分析同樣貫穿在《隱蔽的成規》中,這部著作著重考察了20世紀后半葉中國文學史內部的一系列成規:典型、傳統、歷史敘述、詩歌與國家神話、民間、現代性、意義與文本生產機制等等,分析這些成規如何通過美學的轉換進入文學話語、修辭、文類、意象之中,從而打通文學研究的內部與外部的分野。這種文學觀念和進路也使南帆晚近主編的《文學理論新讀本》成為眾多的文學基礎理論著作中十分獨特的一種。而《雙重視域——當代電子文化分析》則顯示了南帆對大眾文化的新關注,這部有趣的著作對電子文化的解放和控制的雙重分析以及對九十年代以后中國文化經驗的深刻闡釋,有助于理解我們深陷其中的文化生態與處境。
《問題的挑戰》和《理論的緊張》是南帆新近出版的兩部批評文集的書名,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南帆文學批評的關注重心:文學理論與批評如何有效地闡釋我們深陷其中的基本情境,即如何應對問題的挑戰。南帆一如既往地強調文學批評的問題意識,強調“中國問題”的復雜性。南帆如是而言:“許多時候,問題出現于學術史內部,但是,現實是這些問題的策源地。問題的追溯時常將學術研究引入現實?!钡拇_,南帆十分重視文學批評學術史內部產生的諸種概念與命題——“民族性”、“文學性”、“純文學”、“第三世界”、“民間”、“本土”、“大眾”、“知識分子”、“啟蒙”、“主體”、“人民”、“現代性”、“身體”、“讀者”等等。對這些問題的置疑、深入追問和重新闡釋構成了南帆批評工作的一個重要方面。南帆文論獨特性的一個方面在于把這些概念放置到其生存的具體歷史場景之中予以闡釋,揭示出概念的歧義,揭示不同歷史與現實場景中概念的不同語義,從而消解概念在把握復雜的現實和文化經驗時常常產生的抽象化和總體化傾向。
南帆提醒我們注意概念——尤其是“大概念”——在概括現實經驗時往往會產生某種化約主義的弊病。比如在文化全球化語境中,堅守文學的地方性與本土化具有特殊而重要的意義。它至少能保證讓人們看到色彩豐富風格多樣的文學,而非某種千篇一律的格調與模式。這是后殖民批評之中的文化抵抗。但是,如果人們忽視“本土”概念的歷史性與內部歧義,而心安理得地把它當成一個現成的框架或理論前提,甚至在其身上寄寓某種崇高的價值、理想乃至信仰時,這個概念就變得僵硬和凝固了。人們因此遺忘或漠視“本土”涵義的變動不居以及其內部所包含的各種異質元素和雜多層面。所以,南帆認為,面對不可化約的“中國個案”時,無論是德里克的“地域”還是詹姆遜的“第三世界”都“過于單純了”?!叭绻M入地域或者第三世界內部,問題就會驟然地復雜起來。民族、國家、資本、市場、文化、本土、公與私、詩學與政治,這些因素并非時時刻刻溫順地臣服于某一統一的結構?!?南帆《問題的挑戰》第238頁,海峽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民間”同樣是寄寓了當代知識分子某種理想的流行批評概念——“民間”成為政治權力與知識分子的他者,抵抗的飛地,至少是與政治相抗衡的文化空間。但在南帆看來,“民間”同時是開放的文化場域,政治權力、知識分子與“民間”的關系要復雜得多:“民間”是政治與知識雙重權力的承受者,既意味著權力的控制,也包含著對權力的抵抗。(南帆《問題的挑戰》第269頁,海峽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從“歧義的讀者”到“不可概括”的龐雜的民間文化,從變動不居的“本土”到歷史的“文學性”,南帆從當代批評學術史內部引申出一系列復雜的理論問題。但這不是純粹思想或學術領域內部的思維演繹,而是強調問題的譜系性追溯。這種研究路徑形成了南帆對“中國問題”復雜性的基本觀點:當代文學內部的沖突常常出現多元的兩重性,在共時態存在的矛盾沖突的各種文化觀念背后是前現代社會、現代社會與后現代社會三大價值系統的沖突。(南帆《沖突的文學》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 11頁)新近出版的{理論的緊張》中,南帆進一步發展了這一觀點:理論的緊張源于“中國問題”的復雜性所產生的壓力,文學、文學理論與批評如何介入變化了的現實?如何更加有效地闡釋當前復雜的文化問題?這是南帆近期文論思考的一個核心命題。南帆嘗試建立描述與闡釋新世紀文學的框架,這一框架由兩組概念六個范疇構成:前現代、現代、后現代;政治、經濟、美學。這些范疇形成了復雜的交錯的文化網絡,文學與文論都置身于這一復雜的歷史文化網絡之中。(南帆《理論的緊張》上海三聯2003年版,第97頁)這或許也是南帆在《文學理論新讀本》的導論中所提出的“開放的研究”的一個含義。
理論與批評是對現實和文學經驗的闡釋,的確,闡釋縱橫交錯的復雜的中國問題需要開闊的學術視域和開放的闡釋策略。九十年代以后南帆的文學批評有幾個突出的特點:
引入了歷史的緯度,把問題和概念的闡釋放到歷史的脈絡之中展開,在概念與問題生成和演變的歷史場景中分析其具體的內涵,分析概念語義的微妙變化和話語轉換的脈絡以及影響這種轉換的諸種歷史因素。這種譜系學的研究在對“民間”、“本土”、“文學性”、“真”等等重要批評范疇所作的話語分析中都有著十分精彩的呈現:
闡釋復雜性需要開放的視域與具體研究的互動。在《雙重視域——當代電子文化分析》中,南帆強調從雙重視域具體考察大眾文化的復雜性,在互相對話論辯中勘探電子媒介文化的價值坐標:一方面,電子傳播媒介的崛起不僅為大眾制造了巨大的歡樂,而且更為重要的是,新型傳播媒介的問世往往與更進一步的民主與開放聯系在一起;另一方面,電子傳播媒介在民主的背面存在強大的控制,在解放之中掩藏著“另一些新型的隱蔽枷鎖”?!叭藗冃枰氖欠治龊驼归_,從而看到哪些方面呈現為一種解放,哪些方面又呈現為一種控制?!睆摹峨p重視域》 (2001)到近期的《符號的角逐》(《天涯》2004),南帆對大眾傳媒、符號生產與意識形態的關系給予了充分的關注。的確,如同保羅·鮑威所言:今天我們生活的時代是在以符號為基礎的結構中并通過符號實施統治與支配的,文學理論與批評要真正有效地介入當代現實,有效地闡釋當今文化問題的復雜性,就必須開放其邊界。
九十年代以后南帆的文學批評更重視結構性的分析?!稕_突的文學》所揭示的文學與現實問題是結構性的文學與文化場域,而“主體與符號”、“先鋒與大眾”、“歷史與倫理”等二十對互相沖突辯證的范疇則形成文化場域“復雜的沖突圖景”。在南帆的理論與批評實踐中,概念與問題生成和演變的歷史場景也是由多種歷史因素相互作用而形成的,是諸種社會關系的總和;文學史的發展同樣是多種因素構成的矛盾運動。在闡釋現當代文學思想史方面,南帆的《四重奏:文學、革命、知識分子與大眾》無疑是篇重要的論文,這篇份量很重的論文細致深入地研究了“文學”、“革命”、“知識分子”與“大眾”四重關系的種種轉換——如大眾與知識分子的隱性二元結構到文學、革命二元結構的邏輯演變,從而闡釋了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的矛盾運動過程與結構性變遷的規律。在“四重奏”的結構框架中,南帆討論的重心在于今天的“文學”、“革命”、“知識分子”與“大眾”及其關系發生了什么變化?勘察這些變化在九十年代以后的文學思潮與文本中留下的或明或暗的種種痕跡。在這個結構中,南帆對自由主義與新左派之爭、“純文學”論爭、王蒙、張賢亮文本等等都作出了富有啟發性的論述。
南帆近期論文《隱蔽的轉移》是一個有趣的個案研究。南帆以“知識分子、大眾、革命(政治)與文學”的結構關系及其變遷作為研究框架,從敘事、修辭等層面對張賢亮的寫作所構成的一系列文本(包括作家近幾年的寫作中的非文學文本)進行追蹤式的偵察和比較、分析,從而鉤沉出發生在這些文本內部的一種“隱蔽的轉移”:“大眾”在《習慣死亡》、《我的菩提樹》中突然消失,而后又在《青春期》中以另一種角色出場。在其前半生時期是“恩人”的農民,在“企業家”張賢亮那里,已經成為一個討厭的素質低下的群體。這“轉移”過程是“隱蔽”的,但文本中種種歷史的矛盾、情節的突兀與不同片斷迥異的敘述與修辭策略,恰恰都是這轉移的蹤跡和證據。南帆涉及作家身份的歷史性改變與文本形態的關系,關切的中心是當代知識分子在社會角色轉化中所發生的認同政治轉換問題。
南帆的分析是從文本出發的,文本始終是其關注的焦點。九十年代以來,南帆的文論更加關注文本生產與社會歷史以及意識形態隱蔽的復雜關系,更加強調文學理論與批評對當代現實的介入。從某種意義上看,南帆近期的文學批評在闡釋當代文化問題的復雜性的同時變得尖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