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鈞
作家以“虛構”的方式傳達他對真實的認知,而記者則以“非虛構”的方式反映他對真實的認識,其最終目的,都是要揭示我們所賴以生存的這個世界的本質和真實。把這個世界的真實以“虛構”的方式揭示出來,需要高明的技巧和足夠的警覺,這得靠詩歌的靈動、散文的飄逸、戲劇的沖突和小說的巧合,作家恰恰就擅長于此道;把這個世界的真實以“非虛構”的方式揭示出來,也同樣需要高明的技巧和足夠的警覺,這技巧和警覺就在于準確、明晰、樸實、優美,力戒浮華賣弄與陳詞濫調。一名合格的新聞記者,必須精通此道。
上世紀60年代的美國,越南戰爭、太空探險、政治謀殺等重大事件動搖了人們傳統的人生信念,這種對傳統人生信念的懷疑,誘發了道德風貌、生活方式、人生態度的巨大改變。諸如“代溝”、“反文化”、“性解放”和“上帝死亡”等口號,成為這種變動的鮮明注解。劇烈的震蕩就在身邊,殘酷的現實觸目驚心。讀者們指望小說家會直面人生,出版商們也期待小說家們能夠創作出反映現實的優秀作品,但是,他們失望了。于是,揭露現實的歷史重任就必然地落到了新聞記者身上。
1996年,蜚聲歐美文壇的美國作家特普門·卡波蒂在沉默了幾年之后,突然拋出了他堅持稱之為“非虛構小說”的《血案》一書。這本書以新聞的筆觸描述了發生在堪薩斯州的一樁兇殺案,一躍而成為雅俗共賞的暢銷書。《血案》并非新聞報道,卡波蒂也不屑以新聞記者自居;相反,他宣稱自己發明了一種新的文學樣式——“非虛構小說”。非虛構當然指描寫真人真事,而其成為小說,卻意味著在傳統的新聞報道領域里引進了小說的藝術技巧,使作品富有引人入勝的新的魅力。從此,非虛構文學作品在遭受多年的白眼和揶揄之后,終于得到正名,一種醞釀多年的新的藝術樣式脫穎而出,一群特殊群體應運而生。他們在傳統的人物特寫和消息報道中應用小說技巧,使非虛構文學具有現實主義的魅力,令人耳目一新。詩人、小說家的作品盡管“高雅細膩”,畢竟“曲高和寡”,影響力不強。相反,非虛構文學作品以新聞報道融合小說技巧反映現實人生,以其獨特的“直接性”和“親切感”吸引了較多的讀者,歷史證明,決定作品命運的不是少數高高在上的文人,而是廣大的讀者群眾,傳統的等級框架在現實面前正漸漸崩潰乃至轟然倒塌。
在20世紀60年代初期,非虛構文學曾被蔑斥為“準新聞體”、專門描寫“無關緊要的小人物”。不錯,非虛構文學同18、19世紀的歐美批判現實主義一樣,是描寫了非“英雄”、非“貴族”的“下等公民”:政府小官吏、越戰中的士兵、黑手黨分子、殺人犯、拉皮條的、娼妓、地下影星、嬉皮士、吸毒犯等等。然而,這并不是非虛構文學的恥辱;相反,應該是它的光榮:在小說家們龜縮在他的象牙之塔中,不愿接受他們的先驅巴爾扎克和狄更斯引以為榮的“社會編年史”的重任的時候,是非虛構小說作家們站出來承擔了這一歷史職責。
其實,非虛構文學也不僅僅囿于“無關緊要的小人物”的圈子,風云世界的人物(總統大臣、皇室巨族、金融寡頭、影視明星、體壇名將)和震動世界的事件(登月旅行、太空探險、種族隔離、各國戰爭)盡入筆端,涉及的題材非常廣泛,可以說是殊無禁忌。
非虛構文學又稱新新聞體,因為它采用小說的技巧表達作家對真人真事的深刻感受。感受的深刻,往往源于親歷的深刻。為此,作家們常常花費相當長的時間和精力去了解描寫的對象,感受周圍的環境,挖掘事件的內蘊。卡波蒂為了創作《血案》,用了5年的時間研究案情,采訪囚入監獄的兇手。約翰·塞克說服陸軍讓他參加部隊的訓練,甚至親身經歷槍林彈雨,方才寫出了《M》一書。正是有了這些親歷,非虛構作品才顯得更接近人生,更富有人情味,它的種種描述才能夠令人耳目一新。
在非虛構文學的發展歷程中,作家們對非虛構文學的寫作技巧進行了獨具匠心的探索,他們借鑒了包括意識流和內心獨白的手法,以求豐富這種新的藝術形式的表現力。美國非虛構文學的創始人之一湯姆·伍爾夫在總結60年代非虛構文學的發展經驗時,著重強調了非虛構文學的四種基本技巧。
第一種技巧是重視一幕幕的場景,讓故事自然地過渡發展,而不需要作者本人一再旁白。場景的重視使作家能夠置身于故事的發展之中,讓人物自己表現自己。而最能夠表現人物自己的,不是記者妄加評論,而是人物自己的言論和行為。比較典范的是湯姆·伍爾夫的《一位宇航員的祈禱》。在這篇妙趣橫生的作品里,作者以客觀的筆觸記錄了美國第一位宇航員阿倫·謝潑德首航時的一樁“尷尬”的場景:由于疏忽(抑或是緊張或是忘我),謝潑德竟然在登艙前忘了出恭,他就這樣帶著一膀胱的小便遨游了太空!完成了人類史無前例的太空壯舉。
由此而來的第二種技巧就是:盡可能完整地記錄人物的言談。記錄言談是記者的職業本領,通過再現這些言談,人物的形象便躍然紙上、栩栩如生,給讀者以既真實又親切的感受。在《1968年總統競選》中,喬·麥克吉尼斯向我們展示了這一技巧的迷人魅力:他冒著一開卷就失去讀者的危險,向讀者描述了尼克松5個競選節目的預制情況,競選演說節目的錄制過程和一遍又一遍的重復中尼克松所使用的不同措辭(謀略),成為故事的中心,結果反而贏得了讀者。
第三種技巧是所謂的“第三人稱敘角”,通過某一人物的眼睛敘述故事,使讀者產生置身于人物的心靈之中的感覺,親自感受人物所感受的一切。傳統的新聞報道習慣采用自傳作者或傳記作家一再使用的“第一人稱敘角”——“我在哪兒看到……”這種語調給人一種距離感,甚至一種說教感,因此局限很大。《馬勒先生:十八個孩子的父親》,就是透過18個孩子的眼睛,投射出一位匪夷所思的父親,讀來別開生面、妙趣橫生。
第四種技巧最不為人們理解,即如實記錄姿勢、習慣、風度、風俗、家具樣式、服裝款式以及各樣的表情、眼神、說話口氣和走路姿態等微小的細節,這些細節在特定場景中可以具有象征的意義。記錄這些細節并不是文章的點綴,而是現實主義作品之所以引人入勝的關鍵。理查德·沃爾克米爾的《別開生面的大學教學法》,用細膩入微的筆觸為我們描繪了一個大學教師的“另類”——杰爾·沃克教授。作者對沃克教授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給予了繪聲繪色的記錄,記錄之中讓我們見識了一位深受學生們喜愛的教授。沃克教授的舉手投足(教學法)令學生們瞠目結舌,也讓我們目瞪口呆。
非虛構文學經歷了半個多世紀的發展,終于成為一種獨具風格的文學形式,在讀者中享有很高的聲譽。當我們還在為記者、作家抑或作家、記者糾纏不清的時候,在國外,兩者之間已然達成了如此默契的協議。在美國,每個月都有暢銷書一覽表,其中兩欄赫然在目:虛構作品和非虛構作品,并且非虛構作品的暢銷量往往超過了虛構作品。
非虛構作品是一種活潑的文學形式,風格多樣,體裁不限,命題廣泛。論風格,有的輕松、有的深沉、有的嚴峻、有的幽默。論體裁,有短小精悍的人物特寫、有內容豐富的人物傳記、有追根溯源的事件報道、有色彩斑斕的情景描繪。題材的范圍更是小說所未能企及:青年、文藝、政治、經濟、戰爭、體育、家庭、犯罪等等,記錄了社會萬千氣象,描摹了世界動蕩風云,視野格外開闊。相比之下,我國對這方面的研究相對滯后,記者、作家壁壘森嚴;新聞、文學涇渭分明。誠然,記者跟作家,一向被作為兩種行當;新聞與文學似乎也被視作井水與河水。這之中確也存在著它存在的道理,然而,世風之下,浩浩蕩蕩,潮流東去,勢非可擋。記者與作家的涇渭何在;新聞與文學的融通何存?好好琢磨一番此間的道理,對于我們的記者也好、作家也好;新聞也罷、文學也罷,恐怕是一件十分必要的事情,對于豐富我們的文學、發展我們的新聞都很有好處。
參考文獻:
1.(美)杰克·卡彭著、劉其中譯;《美聯社新聞寫作指南》,新華出版社,北京1988年11月第一版。
2..陳家洛、張英進主編;《巴巴拉女皇》;海峽文藝出版社,1978年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