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羽中
2002年秋冬之際,北大國際關系學院聘陳樂民先生來給本科生講“歐洲文明史論”,當時我和另外一個同學有幸擔任先生的助教,于是每周都能聽到先生的教誨,而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講的兩個話,都是針對當下國際問題研究狀況的評論。第一他說,現在做國際問題研究的人,基本上都跑去摘美國問題,而其中絕大部分又只對中美關系感興趣,但“這是很淺層次的學習”。在他看來,不了解歐洲的話,很難說你了解這個世界;而假如不了解美國,那似乎關系不大,你照樣能夠了解世界(參見陳樂民:《歐洲文明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頁)。博大精深的歐洲文明,才是現代西方世界的根本。
第二是回顧他自己研究國際問題的經歷,說有一段時間他專門找了很多西方國際關系理論的書來讀,但是讀完之后,只覺得枯燥無味、不知所云,因為這些書都是“從概念到概念”,不客氣地說就成了一種智力游戲,實際上并不高明。于是他得出一個結論:學國際關系的學生,更應該接受“通識教育”,要多讀一些專業以外的書,特別是歷史書(參見《歐洲文明十五講》,第15頁、第258頁)。
陳先生的這兩個看法之所以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乃是因為產生了共鳴。現在國內的國際問題研究似乎相當繁榮,文章寫了很多,書出了很多,有的人更成為電視明星。但對于我們這些青年學生來說,總還是感覺有不少這樣的“成果”,其實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看不出有多么深厚的功底,更看不出有什么理論上的貢獻。當然,我不是說中國學者不重視理論,實際上我們對于美國的國際關系理論已經達到了頂禮膜拜的地步。但是,我們往往只看到美國,忘記了歐洲;只看到現狀,忘記了幾千年的歷史;只看到國際關系理論,忘記了背后的政治哲學、政治經濟學的淵源。這樣的研究缺乏底蘊,也不可能有很高遠的境界。而美國學者戴維,卡萊歐的這本《歐洲的未來》,恰恰給我們提供了一種很好的示范。
根據本書第18頁注解1中的自述,作者卡萊歐本科時代主修的H.A.L乃是一種“人文學科、歷史、藝術和文學跨學科的課程”,他的幾位才華橫溢的老師則“對政治學、文學和藝術的相互聯系具有訓練有素的強烈感知”。進入研究生學院后,他更受到了社會科學新方法的訓練,并師承于羅伯特·達爾(Robert Dahl)、沃爾福斯(Amild Wolfers)等政治學大家。應該說,作者這樣的一個學術背景,在本書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那種厚重的歷史感和深刻的政治哲學體驗,使作者在描述現實問題時舉重若輕;而政治經濟學的解釋方法,更使得全書線索清晰,雖千頭萬緒卻絲絲人扣,決無蕪雜或生硬的感覺——實際上,盡管作者顯然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但卻承認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若干判斷并將這些判斷作為自己立論的重要基礎(比如,他認為,“渲染蘇聯模式的失敗和解體并不能動搖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固有缺陷的分析”,《歐洲的未來》,第9頁,以下未標注書名而直接寫出頁碼者均引自本書),他對全球化和右派的“全球主義者”的批判(第233頁~269頁),對美國雙重個性(“全球霸權和民主的民族國家”,第185頁)的剖析以及對單極世界的反感,都使他看起來更接近左翼學者的立場(當然,也僅僅是部分的接近),而一般來說,左翼學者更擅長于進行政治經濟學的分析,條理分明體系嚴密是他們的特點。
最能夠體現上述這樣一些特點,也使讀者深深折服的是本書第一部分引言中一段提綱挈領的論述。作者明確地指出,構成現代歐洲歷史框架的是兩根支柱——民族國家和資本主義,而進一步來說:
現代歐洲是二者的繁衍之地,它們一起形成了現代歐洲散發力量的特性和對外部世界具有長久支配力的源泉。民族國家給予歐洲以維護統治者合法性和動員民眾之無可匹敵的能力;資本主義則給歐洲帶來了令人矚目的經濟、技術和社會進步。但是,民族國家和資本主義的相伴相生,也充滿了內在的和相互間的矛盾,從而成為現代歐洲動蕩和暴力的重要根源。特別是,民族國家和資本主義的三個自相矛盾的特性一直在現代歷史中得到反映。其一是相互依賴的國家主權:歐洲民族國家天性上對至高無上-的主權孜孜以求,但在現實中卻深深地相互依賴。其二是民族主義的資本主義:資本主義依賴于民族國家,但它的發展又傾向于削弱民族國家。其三是資本主義的自相毀滅:資本主義在其發展中傾向于對其自身的削弱。(第17頁~18頁)
實際上,這不僅是作者在回顧歐洲歷史時所堅持的基本分析框架,更成為展望“新歐洲”走向的重要依據。本書中所評述的各種主義各種方案,也無不產生于試圖解釋和解決上述三大矛盾的過程之中。
作者對于歐洲政治哲學的傳統相當熟稔,在第四章中,他花費了相當的筆墨來梳理影響歐洲歷史進程的重要思想流派——而發人所未發的是,他將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和近代的赫爾德、黑格爾甚至馬克思都歸為“社群主義者”,因為這些人都相信,“一個合理的國家是一個由全體公民共有的特性捏合在一起的均衡的制度要素構成的社會”(第67頁)。作者認為,社群主義所代表的注重社會的傳統與自由主義注重市場的傳統都存在著重大危險,對于“歐洲的未來”而言,社群主義的萊茵資本主義模式盡管受到了全球化的強烈挑戰并且走向了衰落,但是并不意味著自由主義者就理所應當地贏得了決定權。作者宣稱,在目前的形勢下,需要回憶李斯特在十九世紀中葉的諄諄教誨——而李斯特代表了一種折中的主義,他“是一個自由主義的同時又是社群主義的民族主義者”,他既擁護歐洲共同市場的建立,又認為歐洲的國家將不會也不應該消失,它們依然是“政治合法性的源泉和共同意志的驅動者”,它們在尊重各自權利和尊嚴的同時,建立起一個框架,“通過鼓勵會集于同一發展階段的國家之間的競爭以維持自由與活力。并且,這個框架還將通過一種共同的社會正義感、人類價值觀、相互尊重和共同的地緣政治利益來對它們之間的競爭加以平衡。”(第266頁)作者認同李斯特的設計,實際上我們也知道,這樣一種“中庸之道”也正是亞里士多德政治思想或者說整個古希臘傳統智慧的關鍵所在(參見唐士其:《西方政治思想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13頁)。
在對歐洲聯盟憲制方案的討論中,作者引用柏克的觀點來解釋亦十分精當。柏克作為政治保守主義開宗立派之人,相信任何成功的憲制都必須從歷史中“自然生長起來”,也就是“經歷一種嘗試、錯誤和習慣養成的過程”。作者據此發現,“歐洲理事會和總體上歐洲聯盟的功能,對長期養成的習慣和在制度領域相互影響的成員共同享有的系統文化的依賴,要甚于對正式的體制性安排的依賴”(第301頁)。作者特別強調歐盟政府間文化的重要性,也因此承認歐盟東擴的復雜性——其實,這個解釋正可以借以說明東亞地區整合進程遲緩的原因,并不在于我們缺乏一種設計完美的制度,而在于尚遠未培養出文化的土壤。
作者在國際關系理論上的造詣,反映在本書對兩極體系以及冷戰后歐洲安全問題的討論中。而可能會引起讀者特別興趣的是他對美歐關系——也就是“歐洲的未來”乃至整個國際新秩序的核心部分的設計。對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美歐之間的齟齬,作者提出了嚴厲的批評,他反對美國的霸權主義外交政策,并且認為霸權的衰落是不可避免的,“歐元的降臨就其本身而言乃是‘美國治下的和平的舊格局再也無法包容世界經濟增長的一個標志”。
作者也懷疑將有取代美國的新霸主出現,他把一種“均衡合作的多極體系”視為理想的情況——其前提是,歐洲在推進憲制改革和安排安全事務方面取得成功,從而強化自身的機構,再進一步地重鑄與美國和俄羅斯的關系,形成所謂的“三極的泛歐體系”。換言之,只有歐洲均衡而內聚,一個“真正具有穩定的和平希望的世界”才是可能的(第407~411頁)。
作者給美國政府開出的方案是主動去接受并且推動一個更加強大更加緊密聯合的歐洲的形成,而美歐之間的聯盟則構成一個“美歐形式的全球領導者”,這對于其他國家而言是“更為和諧而且更加可以接受”。我們不得不指出,這顯然仍是一種西方中心主義的論調。作者在全書的最后寫道:(“美歐形式的全球領導者”的形成)“意味著共同發掘政治和制度上的創造力以包容正在崛起中的大國——中國和俄羅斯”。作者并沒有正面回答,西方將如何“包容”新興的非西方的世界大國(換一個角度來說,也就是崛起的中國如何去改變西方主導的世界秩序),而我想,這也正是留給中國國際關系學者的問題。
總起來說,這是一本相當大氣的書。讀者當然也可以從中看出對策式的結論,可以各取所需地去摘取一些對于最近時事的解釋,但更多地,我們能感受到一種“有思想的學術”。毫無疑問,沒有深厚的功底不可能達到如此的境界。
作者謙虛地把這種“對歷史和政治經濟跨學科的研究方法”歸之于“方法論上的習慣”(第18頁),而對于中國的國際問題研究者來說,既然缺乏這樣的“習慣”,那就更需要有方法論上的自省與自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