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 村
一
2003年9月6日下午4時50分,我從渭河大堤白楊段巡堤回來,屁股還沒坐穩,忽然接到了秘書長從另一個重災區華陰市打來的電話。秘書長在電話里很急促地說:“戰斗在華縣羅紋河抗洪前線的幾千名解放軍官兵,因喝不上開水,好多人拉肚子。根據市委領導的意見,你馬上安排人購置40罐煤氣,40個鋁壺,20套煤氣灶,由你親自帶隊,以市委辦公室的名義盡快送上去。”
“車能到嗎?”我問。
“不能。乘沖鋒舟過去,讓部隊派車在那邊岸上接應。”秘書長說。
我一聽急了:“秘書長,據我了解,沖鋒舟的使用權由公安和武警部隊掌握,非常難搞啊!”
9月5日上午,我在華縣親眼看到,市廣電局長為搞一艘沖鋒舟去拍攝受災現場而費了好大的神哩!
秘書長思忖了一下說:“這樣吧,沖鋒舟的事我來解決,我這就給華縣的書記打電話,讓他協調此事。你馬上給軍分區司令員打個電話,一方面轉告市委領導的意思,另一方面讓他們盡快提出個分配方案來,并安排接迎人員。據我掌握,戰斗在羅紋河一線的部隊有十多個哩!”和秘書長通完電話,我即撥通了財務科長的手機,傳達了秘書長的指示,要求他盡快去落實。
隨即設法聯系上了同樣堅守在抗洪一線上的軍分區司令員,向他轉達了市委領導和秘書長的意見。司令員問:“你們估計什么時間能趕到華縣?”我說:“我剛才安排人去準備了,要買罐、沖氣、噴字、裝車,比較麻煩,恐怕最早也在8點半以后。”司令員思忖片刻說:“太晚了!夜里乘沖鋒舟也太危險啊!不如這樣吧,你們明天一大早來,我安排人在對面接應好吧!”
“那最好不過了!不過還是讓我向秘書長匯報一下再說。”我向秘書長又轉達了司令員的意見,秘書長聽了,也沒提出什么異議,我這才松了一口氣。
這時,我的手機又響了,是市政府守護在華陰境內羅夫河大堤上的一個部門領導打來的。他是我多年非常要好的朋友。朋友在電話里詼諧地說:“我就要從抗洪前線回來休整,你不打算慰勞一下嗎?”
“你現在在哪兒?”
“從羅夫剛上高速,半小時后回來。”
“想吃啥?”
“災情這么嚴重,我也不忍心浪費你太多的銅板,我看就到西一路吃火鍋吧!”朋友帶著調侃的口吻說。
“那好吧,我在辦公室等你!”可是,當我候來這位朋友,并順便搭乘他的車來到西一路火鍋店,還沒顧上動筷子時,秘書長又來了電話,說市委領導有指示,向部隊送的應急灶具必須連夜送去。我一看表,是6點45分。我的頭不自覺地脹痛起來,便沒有了吃火鍋的雅興。我匆匆告別了要請的朋友,打的返回辦公室。我打電話催問財務科長什么時間能準備好,他說最早也在8點左右。我說趕7點半以前必須準備好。同時,要求財務科長準備8雙雨靴,最少三個手電筒。
在這之前,我已分頭給中心辦主任、保衛科長、車管科長打了電話,要求中心辦和保衛科分別從鍋爐房和保安隊臨時抽調5名年輕小伙,車管科再安排一輛小車,所有人員必須在10分鐘之內到達市委傳達室集中,等裝載煤氣罐的農用車一到,馬上出發。
在我的多次催促下,裝載煤氣罐的農用車終于于7點50分急匆匆地駛進了機關大院。就在財務科長去庫房拿手電筒和雨靴的同時,我借著路燈射來的灰暗的光線,望著用彩條布覆蓋著已經捆綁好的農用車箱,下意識地問站在一旁的張會計:“是不是買了40罐煤氣,40個鋁壺和20套灶具?”不問則罷,一問還真出了岔子。
張會計吃驚地說:“不對,是40罐煤氣,20個鋁壺,20套灶具呀!”
我一聽氣便不打一出來。財務科長正好拿著手電筒和雨靴從樓里走出來,我非常生氣地質問他:“買40罐煤氣,40個鋁壺,20套灶具,我一連向你重復了三遍,你為什么要擅自改變?”
財務科長怯懦地說:“我……想20套灶具,配20個鋁壺剛好,所以……”
“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也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我是在向你傳達秘書長的指示,秘書長又是在向我傳達書記的指示,你懂不懂?!”我雖然看不見自己的臉色,可我能感覺到,自己已經憤怒到了極點:“秘書長已經向人家把數字報過去了,你說現在該咋辦?!”在我的記憶里,我還是第一次向財務科長發這么大的火。
“那……不行再去買20個壺吧。”財務科長的聲音依然怯生。
“說的輕巧,你看看幾點了!”因為在這之前,華縣縣委辦的郝主任已經打過好幾次電話了,他說借沖鋒舟時和人家有約定的時間,他們已經在渡口等候多時了,再晚了真的就不好辦了!
“不說了!就這樣了,先上車!”
就在我嚴厲批評財務科長的時候,張會計站在一旁不停地給科長打圓場,她說:“時間要求太緊,這兩天防汛上的事又特別多,科長肯定是記錯了,絕不是故意的!”
其實,張會計根本沒必要打這種圓場的。財務科長的心里打著什么小算盤難道我還不清楚嗎?
他絕對不是記錯了,也絕對沒有有意想違抗我的意思,我敢肯定是拮據的財力和精打細算錙銖必較的思維方式在左右著他,使他無法放開手腳,無法打腫臉充胖子。
對財務科長的理解并代替不了我在這件事上對他的抱怨,因為我也身不由己啊!撇開對抗洪前線上的子弟兵的感情不說,如果秘書問我:“就這么非常簡單個事情你都辦不好,你還能干什么?”我就是渾身是嘴,又將怎樣向秘書長去解釋呢?
在不滿、擔憂和猶豫中,汽車已經駛向了高速公路的華縣出口處。財務科長從一路沉默不語的氣氛中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失誤和由于失誤而產生的被動局面,于是提議道:“我們還是到華縣縣城再想點補救的辦法吧!”
財務科長的提議堅定了我必須千方百計補齊40個鋁壺的決心。于是,我們開著車在華縣縣城里穿街走巷,這個商店進那個商店出地到處尋找打聽,最后在百貨公司值班人員的熱情協助下,找來了早已下班的營業員,幾個分店連窩端,勉強湊到了19個壺,使本不該發生的故事總算有了個較圓滿的結局。
然而,事情后來的發展告訴我,這僅僅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
二
8月24日以來,受西太平洋副熱帶高壓外圍西南暖濕氣流和新疆冷空氣的共同影響,陜西境內的涇河和渭河流域連降大到暴雨,渭河臨渭水文站先后出現3次洪峰。由于渭河1、2號洪峰在渭南市境內目前高水位滯留時間長達216小時以上,導致渭河干堤、南山支流堤防出現多處險情。華縣境內的石堤河、羅紋河東堤均因渭河倒灌而決口。肆虐兇猛的洪水似脫韁的野馬般毀良田、淹村莊,平鋪鋪直逼華縣縣城,直逼到縣城北關華州中學的圍墻外。也就是我們要乘沖鋒舟的渡口。
在縣城里尋買鋁壺耽擱了一些時間,我們趕到華州中學渡口時已是晚9點37分。渡口警戒森嚴,夜色濃濃,冷風寂寂。借著文弱的手電燈光,可以看到兵臨城下的那一片漫無邊際模糊不清的汪洋大海,還有一并排停靠在渡口的那3艘沖鋒舟。3名武警戰士穿著長靴和救生衣,正在擺弄著各自船頭上的螺旋式發動機。
和縣委辦的郝主任接上頭,我即指示隨行人員卸車裝船。就在裝船的過程中,卻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情況。
我們剛松開繩索掀起彩條布準備卸車,站在一旁戴紅袖章值勤的兩名武警戰士便不約而同地走上前來盤問:“你們拉的是什么?”
“煤氣罐。”我的口氣里含著些許表功的意思。
“煤氣罐不能用沖鋒舟運送!”一位戰士不加思索地說。
“我們是給你們部隊送的呀!”我依然帶著表功的口吻解釋道。
“給部隊送也不行,首長有命令。”戰士的口氣很生硬。
這時,縣委辦郝主任走了過來,他拉了一下我的衣襟小聲說:“別管他,我已經協調好了!”
聽了郝主任的話,我便不再搭理那兩個當兵的,而讓隨行人員趕快裝船,縣委辦的幾個同志也上來幫忙,三下五除二就把車上的貨卸完了。可是,就在我們向第一個沖鋒舟里裝了10罐氣后,駕駛該沖鋒舟的戰士說什么也不讓再裝了,他說煤氣罐本身就是危禁品,超載了更危險。
郝主任和他磨叨了半天,那戰士絲毫不松口。這樣一來,就出現了非常突出的矛盾:現有的沖鋒舟只有3艘,而單載40罐煤氣就需4艘,載40個鋁壺和20套灶具需一艘,載市委、縣委辦的近10名工作人員還需一艘。由于路途較遠,運兩趟又不可能。怎么辦?與此同時,一位一直站在一旁觀望的中年男子主動走來,伏在我的耳旁小聲說:“你們千萬不可深夜乘船去還是另想辦法吧!”
我問:“為啥?”
中年男子說:“這幾個開船的兵都是新手,駕駛技術不咋樣。再說天太黑,視線不清,地形又十分復雜,一旦碰到墻上樹上埝上肯定翻船,萬一再引起煤氣罐爆炸,后果將不堪設想。”好心人的規勸使我毛骨悚然,更使我憂心忡忡。實話實說,當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突然間要面對死亡威脅的時候,說一點都不害怕那完全是假的,是騙人的,是言不由衷的。有位朋友曾說:英雄往往是出于無奈,英雄往往是被逼出來的。我在很大程度上贊成他的觀點。
假若說將“平民+生存”和“英雄+死亡”擺在那兒讓人們自由地去選擇,我相信選擇前者的將是絕大多數。可話說回來,有的時候可以選擇,有的時候是不允許你去自由選擇的,有的時候要求你必須選擇“英雄+死亡”,要求你必須去當英雄,不想當也要當。除非你臨陣脫逃,心甘情愿當狗熊。
就說眼前吧,將40罐煤氣、40個鋁壺、20套煤氣灶連夜送到羅紋河抗洪搶險工地,這是秘書長的命令,是秘書長代表市委領導向我下達的命令。既然是命令,就得無條件服從,就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面對災難,我不想當逃兵,不想當狗熊,不想讓領導覺得自己太無能。歸結為一句話,就是不想讓別人說這家伙真不像個男人!如果真是那樣,即便是活著,也只有茍且偷生,還不如堂堂正正地去當個英雄。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一點,那就是良知和責任感,還有對災民的同情心。
為了完成既定目標,如果沒有其它途徑,我和我的同事們就必須去冒險,必須去乘沖鋒舟。一旦登上了沖鋒舟,就等于將命運交給了上帝。成功了,我們便選擇了“平民+生存”,萬一失敗了,恩賜給我們的將是“英雄+死亡”的美名。我在心中暗暗地祈禱,祈禱一路同行的人都去選擇前者,而不是后者。
值得慶幸的是,就在我已經做好了為災區獻身的準備,悲戚戚在心中向妻兒老母做著默默告別的時候,郝主任在和駕駛沖鋒舟的戰士交涉未果又電話請示了縣委書記后對我說:“沖鋒舟實在裝載不下,再說夜里行舟也的確太危險,我們還是改走旱路吧!”
“怎么,走旱路也可到達?”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乘沖鋒舟是惟一的選擇。
“可以,不過車只能開到羅紋村。要到達羅紋河工地,還得用人力車拉,而且路比較難走。”
“沒關系!”我心里說,和死亡的威脅相比,走段難走的路又算得了什么呢?
三
羅紋村屬蓮花寺鎮管轄,距縣城大約有十多公里。我們黑燈瞎火地摸到那里,已是10點多鐘了。郝主任和正在羅紋村村東頭的羅紋河大堤旁等候的蓮花寺鎮黨委書記一接上頭,便急切地問:“縣委王書記給你打電話了嗎?”
鎮書記說:“打了。”
郝主任問:“那你們找來的20輛人力車呢?”
鎮書記很難為情地說:“哪有那么好找啊!下午我們想組織10輛人力車向工地上送鉛絲籠,可發動了老半天,才找來了4輛。更何況是晚上,找20輛人力車談何容易!”
“那怎么辦?”郝主任問。
“我已通知了羅西村的村長,讓他發動50名村民往上扛。可已過一個小時了,還不見人影,恐怕也有難度。”
“王書記說了,40罐煤氣和20套灶具今晚必須送上去,這是王書記下的死命令,你說咋辦?”事情的發展并不像郝主任想象的那么順利,他感到了壓力,口氣也生硬了。站在一旁的我比郝主任的壓力更大。
“今天從早上六點開始,鎮上干部一齊出動,組織全鎮各村的2000多名青壯勞力向大堤上扛編織袋、鉛絲籠、還有大堤上近3000名部隊官兵、干部群眾所急需的各種食品,大家累了一天,才陸續往回撤,而且都還沒吃飯哩,真的很難再找下人了!”鎮書記穿著雨靴,迷彩服上沾滿了泥點,一臉疲倦一臉無奈,說話有氣無力,似乎裝了滿肚子的委屈和疲勞。
站在書記旁邊的一個小個子說:“我們書記也從抗洪一線剛回來,他已經四天四夜沒合眼了!”
聽了小個子的話,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我更著急送煤氣罐的事。
羅紋河畔燈火通明,機聲隆隆,人聲嘈雜,一臺重型裝載機向磕頭蟲一樣正在給從河堤上一溜一串返回來的三輪車裝石料,使我驟然想起了著名作家杜鵬程的中篇小說《工地之夜》,可此情此景,又于《工地之夜》的描述有著本質的區別。
就在這時,郝主任投來的眼神卻打斷了我的遐想。他對鎮書記說:“那就想辦法調動幾輛三輪車去送。”
我點點頭,心里說郝主任早就該提這種建議的。
鎮書記卻連連搖頭:“那些三輪車都是富平縣來援助的車隊,我們無權調度。再說三輪車也運不到目的地啊,還得靠人扛!”
“如果實在沒有辦法,那你就給王書記打個電話,我回去也好交差!”說著,郝主任向我擠了擠眼。我心領神會,知道郝主任是在向鎮書記進一步地施加壓力。因為來華縣之前我就聽說了,華縣縣委、縣政府做出決定,在抗洪救災期間,凡工作不力指揮不靈的鄉鎮及單位的領導可以隨時就地免職,不需按步就班地履行程序。也不知怎么的,這會兒我卻同情和憐憫起這位鎮書記了。可同情歸同情,我的事必須連夜辦,從這個根本目標出發,我又欣賞和贊同郝主任的態度。
這時,鎮書記的手機響了,是王書記打來的,也正是過問送煤氣罐的事。我和郝主任都站在鎮書記的身旁,能隱約聽見王書記電話里的聲音。鎮書記向王書記匯報了遇到的困難,我聽見王書記在電話里很不耐煩地問:“我不管有什么困難,這任務你說到底能不能完成?”
郝主任顯然也聽出了王書記話里的話,急忙拉了一下鎮書記的衣角說:“你就給王書記表個明確的態吧,千萬再別說困難了!”
鎮書記也意識到了自己如果再講困難將會帶來的嚴重后果,于是明確向王書記表決心道:“請王書記盡管放心,我一定想辦法完成任務。”
掛斷電話,鎮書記表情憂郁,十分的沮喪和無奈。
郝主任指著坐在那兒看熱鬧的三、四個青年人,不無同情地給鎮書記出主意:“你去和那幾個人商量商量,不行就出點錢,讓他們去送吧!”
“也只有這樣了,可他們也不見得愿意去!那幾個好像是本村的,也剛從工地上回來不久。”
鎮書記說著,和郝主任一起去和那幾個小伙子商量。我也趁機和財務科長商量:“如果真要雇人送,費用我們出,就別再給鎮上增加負擔了,他們也夠難的!”
財務科長一聽又犯愁了:“剛才在縣城里買壺,我身上的錢都花光了,還借了司機500元……”
“我身上帶著哩!”我打斷了財務科長的話。
財務科長說:“那還是讓我去談價錢。”
我手一擺阻止了財務科長。心想那幾個人一旦知道是我們出錢,一定會漫天要價的。我想等他們談好價錢后,再向鎮書記公開我們的想法,讓他來個先愁后喜。可是,鎮書記苦口婆心說了老半天,那幾個人一口聲地說太累了,他們只想早點睡覺,不想掙錢。
我們的事情還沒有著落,鎮書記又接到縣長、羅紋河搶險工地總指揮打來的十萬火急的電話。
總指揮在電話向鎮書記下死命令道:“限你們在明天早上8點鐘以前,將5萬條編織袋送到工地上來!”
我不無同情地問鎮書記:“這么晚了,你們到哪兒去弄那5萬條袋子?”
鎮書記苦笑著說:“不知道!”
“就算是有袋子了,你能找下扛袋子的人嗎?”
“不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辦?”
鎮書記一臉苦愁,所問非所答,像是自語,又像是對我說:“我只知道,5萬條袋子必須按時送上去!”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在鎮書記無計可施,我也不忍心再給鎮書記增加負擔但又想不出別的辦法時,卻從羅紋村的西頭一窩蜂似的擁來近50個村民。他們正是羅西村村長組織來的隊伍。我和郝主任,這才長出了一口氣。鎮書記也如釋重負地說:“總算把你們打發了,我要忙編織袋的事去了!
四
羅紋河西堤,像一條巨龍的脊梁一樣往北延伸,一直伸到了渭河的肚子里。
在這條巨龍的脊梁上,蓮花寺鎮羅西村的近50名村民,有的扛著煤氣罐,有的扛著裝有鋁壺的箱子,有的抬著煤氣灶,一前一后浩浩蕩蕩由羅紋村的村口踏上了羅紋河的西堤。那場面甚為壯觀。壯觀中含著艱辛,含著悲壯,也含著無奈。
我和縣委辦的郝主任穿著雨靴,一人拿一只手電筒并肩踏上羅紋河的西堤時,還真的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西堤的堤面雖不很寬,卻很平坦。在西堤的東堰上,栽著一排木電桿,電桿上掛著照明燈泡,一直伸向大堤的盡頭,將彎彎曲曲的堤面點綴得明光閃閃,就像一條巨龍在空中揮舞。堤的西岸,是看不到邊的汪洋大海,一片又一片的樹梢茂密而蓬勃,卻看不見樹桿,似乎是漂浮在水面上。“呱兒———呱兒———”的蛙聲吼得震天響,將快樂的心情推向了極致。堤的東岸,是20多米深的溝槽,羼細的河水悄悄地向北流去,聽不見一點聲音。
我心想,如果眼前的一切不是洪水的造化,而是天然景色,那該有多好啊!
可走了沒多遠,平坦的道路消失了,出現了很墊腳很難走的石子路。石子路也沒走多遠,就全部是坑洼不平的稀泥路了。由于光線不好,又有積水,看不清坑有多深,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滑倒。走在路中間還好說,如果在邊上跌交,可以說隨時都可能遇到生命危險。我很怕出事,所以只得小心翼翼地在路中間走著。而路中間被三輪車壓得更坑洼,更不好走。大約走了半個多小時,我的身體已經出現異常反應了:兩腿開始乏困,腰間也明顯感覺到不舒服了。走起來也感到吃力了,怎么也趕不上郝主任的腳步。我問郝主任:“有一半了嗎?”
郝主任說:“還早著哩!”
我問:“那到底有多遠?”
郝主任說:“可能就3公里吧!”
我一想3公里好說,不就6華里嗎!我又強打精神跟隨著郝主任往前走了一段。就在我感覺到已經走了差不多有3公里的路程時,我又問郝主任:“快到了嗎?”
郝主任還是原話:“還早著哩!”
我疑惑道:“你不是說3公里嗎?怎么還早著哩!”
“可能是6公里吧!”郝主任忽然指著前面不遠處的一座橋說:“你看見了沒有?那是羅紋河上的第一座橋。”
“哪……羅紋紋河上一共有幾座橋?”
“4座。走到第4座橋就到了。”
“哎呀!有那么遠嗎?!”我的腦海里真的閃過一種絕望的感覺。
我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態說:“這樣吧,你先走,讓我慢點走!”
郝主任說:“那你小心點,盡量走路中間!”
我說:“知道。”
和郝主任分了手,我放慢了腳步,走起來反倒覺得比先前舒服多了。
當我走到西堤下面一個叫周西村的地方時,我忽然看見有一戶人家的房間里好像亮著燈,可閃了一下又消失了。我先是一驚,然后本能地用手電光去照曾經亮燈的地方,我隱隱約約地看見水位幾乎和那房間的窗臺相平行。
“嗨———有人嗎?回答我———”我扯開嗓子喊,那邊卻沒有回音。我一點也不懷疑自己的眼睛。我猜想他一定是寧死也不愿離家,才故意躲避著我。在臨渭區的西慶屯村就有這么一個老頑固,我們的營救人員救出他4次,他還是偷跑回去了,死也不愿離家。當第5次去營救時,水深浪急,差點翻船,氣得營救人員一見面先打了他兩耳光。
對面沒有回音,我又單身一人,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還真有點犯難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走吧,待著也沒用;走吧,萬一那房里有人,我豈不要落見死不救的罪名?盡管這事只有天知地知,可我會自責一輩子的。思來想去,我還是決定應信其有,不要在心里因此而埋下永遠也解不開的疙瘩。我站在那兒繼續觀察著,等著后面的人來。我終于等來了兩個扛煤氣罐的村民,向他們說明了情況。他們來回走了幾下說:“沒人!是堤上的燈光反射到那房子的玻璃窗上了。我按著村民的指點也來回走了幾下,當走到一個固定位置時,便會發現對面玻璃窗上的反光。證實了村民的說法,我這才放了心,又繼續前行。
就在我腰酸腿沉好不容易快要走到羅紋河的盡頭時,曾聽見過一陣凄慘而低沉的狗哭聲。是從浸在洪水中的村莊里傳來的。我當時并沒有在意,第二天,我卻聽到了關于這只狗的故事,而且在電視里還看到了它臥在屋頂上被洪水包圍的那副絕望和期盼并存的神態。聽說,這只狗為了守家,已經臥在主人的屋頂上不吃不喝有7、8天了。有沖鋒舟經過時,救它它死活不肯下來,別人扔給食物它也不吃,就一直那么臥著,一直為主人守著家,一直盼望著主人的平安歸來。我聽了以后,真的很感動,又覺得它很可憐,很可悲。我真搞不懂它那是忠誠之舉,還是太死心眼兒呢?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它對這場洪災一定存有刻骨的仇恨。它很想一口咬斷洪魔的喉嚨,卻恨自己已奄奄一息,沒有了回天之力!
五
經過了3個多小時的艱難夜行,我和我的同伴終于于9月7日凌晨兩點到達了目的地,到達了羅紋河前線指揮部的院子里。院子位于羅紋河西堤和渭河大堤的交匯處,約有半畝地那么大,是渭河大堤羅紋河區段的所在地,歸屬于三門峽管理局河務段管理。院內蓋著南北走向的3間15平米左右的平板房,原來只住著一戶護堤的人家。抗洪搶險開始后,那戶人家便主動將全部家當都搬到了最南邊的房子里,將靠北的兩間房子讓給了指揮部,而且還慷慨解囊,傾其所有,在最艱難的日子里主動為指揮部的幾十名工作人員義務做過12天的飯,直到使自己也一貧如洗,揭不開鍋。
中間和北邊的房子是兩套間。中間的房子是前線指揮部的物料供應處兼部隊的廣播室,還是指揮部工作人員的休息室。顯得擁擠不堪,十分嘈雜。房子的前窗下擺放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擴音機和簡易話筒。兩名穿迷彩服的年輕戰士,正對著話筒忙碌著。他倆一會兒宣讀慰問信,一會兒又扯開嗓子地喊口號,給背土袋的戰士們鼓勁,顯得很有激情,也很活潑。而躺在房子最里面的那一排一個緊挨一個頭朝里泥靴朝外合衣而睡的工作人員,卻照樣打著呼嚕,似乎在享受著美妙的催眠曲。套間的門大開著,雖沒拉燈,可還是能看出個大概。里面也密密麻麻橫七豎八地躺滿了人,也打著豐富多彩長噓短嘆的鼾聲,散發著一股異樣的氣味。聽說岳副市長和薛縣長就躺在里面,而且是剛躺下的。我猶豫了片刻,還是沒忍心去叫醒他們。
距院子的不遠處,便是羅紋河大橋。大橋的下面,就是封堵決口的現場。橋墩下,橋兩岸,全是穿著迷彩服背土袋的解放軍戰士,約莫在千人以上。他們有的如猛虎下山十分精神,有的像從泥窩里剛拉出來狼狽不堪,有的還稚氣未脫一臉痛苦狀,有的兩腿已明顯跑到身子后面去了……可不管是哪種狀態,他們還是在頑強地堅持著,沒有一個人往后縮,沒有一個人偷懶。
一個剛拋完土袋的小戰士問我:“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不知道,你說說看!”
小戰士指著橋敦下,正在幫著戰士們壘土袋的一位身材很魁偉的大校說:“你看,那就是我們的王副軍長!”
“啊!”我沒再往下問,似乎一切都明白了。
工地上燈火通明,機聲隆隆。戰士們背土袋的奔跑聲、隨著高音喇叭呼喊的口號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似乎在演奏著一曲威震夜空的抗洪交響曲。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場面,我真的被眼前的場面感動了。我有意無意地走上前去,和在橋頭指揮著拋土袋的那位“兩杠一星”的軍官主動交談了起來。并不無同情地說:“能不能讓戰士們不要喊口號?他們一路小跑著背土袋,本身就很消耗體力,還要邊跑邊喊,不是要付出雙倍的消耗嗎?”
那位軍官打量了我一下,反問道:“您是?”
“我是……華縣縣委辦的。”我本想說是給你們來送煤氣罐的,又怕討了沒趣,所以將升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那軍官說:“您有所不知,我們的戰士已經連續奮戰了15、6個小時了,體力消耗非常大,因為要迎戰預計在明天下午3點左右到達的3號洪峰,指揮部要求明天上午9點以前必須合龍,而現在的工程量還相當大,還要通宵達旦地干下去,就只有靠一鼓作氣的精神支撐了!
如果悶著干,不造一點聲勢,可能有些戰士就支持不住了!”
聽了那位軍官的話,我無言以對,只是緊緊和他握了一下手,便匆匆離開了。在這之前,財務科長已和我通了電話,說煤氣罐、煤氣灶和鋁壺已一件不差地交到了部隊手里,可以返回去了。可是,就在我快要走進指揮部的院子時,我的一位同事卻急匆匆地迎上來,將我攔在了院外。我不解地問:“怎么了?”
同事小聲說:“有一位扛煤氣罐的村民腳骨折了,你還是不要進去了,免得惹麻煩!”
“啥?到底是咋回事?”我不禁大驚失色。
同事解釋說:“那小伙子扛著罐已經進了院子,可能是心一松,沒看清路,一只腳一半踩在了水泥地板上,一半踩在了泥潭里。!”
“縣委辦的郝主任在那兒嗎?”
“沒有。”同事又催我道:“你還是先走,省得惹麻煩!”
“胡扯!人家為咱們扛煤氣罐骨折了,咱咋能一走了之呢?!”說著,我加快腳步,隨同事走進院子,去看受傷者。
那小伙個子不高,長得很瘦、很單薄,看上去有二十五、六歲。他挽著褲腿,膝蓋以下全是泥,兩只腳上的鞋都不見了,右腿的底部冒出來雞蛋大個包,他半坐在一堆編織袋上,疼得直冒汗,直呻吟,臉上也失去了血色。在他的旁邊,圍著幾個扛煤氣罐的同伴,可他們只是安慰了幾句,便轉身準備往回返。
我一看著急了,大喊一聲:“你們都不能走!”
我的第一反應是不管怎么說,必須馬上將受傷者抬回去住院,可一旦那幾個村民都走了,問題就更復雜了。
那幾個村民說:“我們不是一個村的!”
我說:“不是一個村的也不能走!”
那幾個村民還真好,都留下來了。
我這才打電話聯系郝主任,因為他是華縣人,他來了問題會好辦一些。
郝主任一直在橋上看堵口,我打了電話后,很快就回來了。他弄清情況后,有點為難,說讓我給王書記打電話調沖鋒舟。我說:“不行,還是想辦法往下抬!”
我之所以不同意聯系沖鋒舟,是因為在華州中學門口時,那個好心人對我說的話還歷歷在目,我生怕再節外生枝,越攪越酸。
郝主任說:“現在已兩點半了,要抬下去也得等到明天早上。”
我說:“不行,得馬上抬回去,你看把小伙都疼成啥樣子了!”
后來,郝主任和指揮部聯系好說:“你們先走,我讓他們幾個抬著先去這里的醫務室看一下,萬一不行就往回抬。”
這時,指揮部的幾個領導也出來勸我先走,不用再操心了。我便帶著財務科長他們踏上了返回的路。可是,我的心里很矛盾,很不是滋味。我一方面不放心,另一方面還是覺得自己臨陣脫逃了。
在十分矛盾的心理驅使下,我一邊走一邊給秘書長打電話,一則想告訴他煤氣罐已經按時送到了。這也是他要求的,說不管再晚,送到后就打個電話,他也好向書記交代。二則想告訴他那個小伙不幸骨折的事,想聽聽他的意見,看怎么處理。可是,我一連打了幾遍,他的手機都接不通。我又給秘書打,秘書說秘書長和劉書記、曹市長他們還在開會,研究如何迎戰三號洪峰的事。無奈,我向秘書簡單說明了情況,讓他轉告給秘書長。
在極其矛盾、極其自責的狀態下,經過兩個多小時的步行,我們終于又返回到了羅紋村。
一路上,我不停地念叨著那個骨折的小伙子,財務科長他們也在不厭其煩地向我說著寬心的話。可老實說,他們越勸,我的心越煩。因為我聽說那小伙子已經26歲了,還沒成家,和他父親倆人相衣為命,而他父親的神經還不太正常。我心想真應了村上人說的一句老話:“繩從細處斷!”
可是,當我們走下羅紋河的大堤是,眼前的一切卻給了我個驚喜:郝主任已先一步回到了羅紋村,而且在他的身邊還停著一輛救護車。我有點失態地握著郝主任的手,疑惑地問:“這到底是咋回事?”
郝主任說:“救護車是打電話叫來的。我坐三輪車從你們身邊經過時,你們沒看見我,我也沒發現你們。”
郝主任還說:“這個事你就不要管了,縣上有規定,凡在抗洪搶險中受傷的,縣醫院一律免費治療。”
這下我才算真正放了心!不過第二天,我還是讓財務科長代表秘書長和我去華縣醫院看望了受傷的小伙子,并給他送去了300元的營養費。
送煤氣罐本是一件芝麻粒大的事情,因為有了洪魔的攙和,卻將它攪得比西瓜還要大。
在經歷了一言難盡的坎坎坷坷后,我們的羅紋河之行總算告了一段落。可抗洪救災的工作才剛剛開始,醫治渭河母親的瘋病更刻不容緩,任重而道遠!
蕪村,原名郭俊民,1957年4月生,陜西白水人。當過農民,下過煤窯,闖過商海。現從政兼文。已出版長篇小說《野情》、《山豫情》、《癡情》、《花開花落》四部,發表中篇小說《山村軼事》、《上訪》、《落選》、《當兵》等八部,發表短篇小說、散文、隨筆等數十篇,計一百二十余萬字。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