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碰到容青青的那天,楊朝一直認為是自己有點尷尬的一天。
那天的會場中,大約有三分之二的人在睡覺。
容青青對歪在兩張坐位上的楊朝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先生,這地方有人坐嗎?
楊朝當時頗有些難為情地坐正,自己的睡相一定是被她看到了。自小自己的睡相就十分難看,大張著嘴巴呼氣,女友曾經說過,就像是一朵巨大的花一樣,四張著花瓣。
容青青坐下來,第二句話就說,你方才睡著了吧。
楊朝坐在那里想,自己的睡相肯定很難看,否則,她也不會笑成這樣。他裝出饒有興趣地看著會議發言者的樣子,口里不咸不淡地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但那些發言,畢竟是無味的。兩個人最終還是漸漸地開始說話,說天氣,說人群,說今天這個會議,及至說到你的他的衣服和楊朝的酒量,這時,楊朝才小心地問了一句,我方才的睡相很難看吧,那邊也是淡淡的一個“唔”字。楊朝忽然發現,她竟然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子。
楊朝對容青青說,我叫楊朝,你叫什么名字。
陌生男女之間相互詢問名字,至少是帶了一定好感的,否則的話,也不會單獨問起一個與自己本無關系的名字,楊朝想,是不是自己突然對她有了好感呢。一種類似于艷遇的感覺,在他的心里慢慢地生起,再漸漸地洇入身體的每一個細胞。
她掏出筆,在上面寫下了三個字:容青青。
會議主持人站起身來說了句散會,下面亂哄哄的。人們都迅速地趕到電梯那兒,楊朝回頭,找容青青,那個方才還與他聊得很投機的女子,卻瞬間沒了蹤影。
二幾天后,楊朝接到容青青的電話,問他有沒有時間陪她去參加一個酒會。楊朝在電話里笑,問她怎么知道自己的電話號碼的。那邊一個輕柔的“切”字,顯然很不屑于回答這個問題。
楊朝忽然想起來,那天的會議后,所有與會人都發了一份通訊錄,自己的名字與容青青的名字都在上面,他當時還特意地看了一下他們之間隔了幾個人。原來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復雜了些。
酒會很簡單,一個女人,幾個男人。容青青是當地一家很有聲望的情感雜志的編輯,30歲的女人,眼睛里總是有所覬覦的,事業在她的眼里,不過就是更好加更好吧。容青青請的是幾位當地的老板,當然,楊朝的身份是陪客。
但楊朝沒想到容青青會喝多,要在平時,打死他他也不會相信的。這樣的女人,一般都是干練、自然而又小心妥帖地保護著自己的,但容青青似乎對這些沒有學會一樣,一開始就來者不拒。臉色由紅轉白,再轉紅的時候,她一只手按在頭上,輕輕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說多了,多了。
楊朝覺得有些心疼,但他知道,自己這種心疼是沒來由的,他與容青青不過是萍水相逢而已。
那幾個男人仍然不停地勸酒,楊朝站起來,說夠了。但沒人理他,這時,一個家伙走過去,雙手放在容青青的肩上,按揉著,臉上掛著意淫似的笑。楊朝抓起酒杯,潑了那人一臉。
氣氛開始有些變化,那個可憐的家伙,抹了一把在往下滴酒的臉,惡狠狠地瞪著楊朝,說,你狠,你有種。楊朝說,你過來呀。那人反而不敢過來了。
整個小廳里的人瞬間走得就剩下了兩個人,楊朝和容青青。
容青青的胳膊露在外面,初春的時候,藕一樣的胳膊,看得楊朝心里怦怦直跳,想像著這白嫩的胳膊后面,那柔滑而同樣白皙的身體。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想這么多,女友離開他太長時間了,身體里,總有種東西欲噴薄而出。
容青青的車很好開,楊朝帶著她,很自然地回了家。
三天亮的時候,容青青開始穿衣服,楊朝伸出手去,撫著她后背,那里有一顆痣,淺紅色的,一分硬幣大小,楊朝的手指,停在了那顆痣上面,旋轉著。容青青突然間停止了穿衣服。
只是因為酒醉嗎?容青青的語氣有點兒低沉,啞啞的,沙沙的。她伸出手去,撫著墻上的一幅畫,很簡單的線條,一只飛鳥,在空曠的天空里飛,而一條魚在細密的線條勾出來的海水里低著頭游走,那些線條,有規則地排列著。
楊朝說,這是飛鳥和魚。
容青青回過頭來,問楊朝,是在捕食嗎?楊朝說,不是,是不曾相見,卻注定永遠分離。我女朋友畫的。他把女朋友三個字,咬得特別重。
容青青很快穿好了衣服,站在那里,用不輕不重的眼光看著楊朝,你怕我纏著你,30歲的老女人,愛情會一發不可收。容青青的眼光很銳利,但人卻在笑,眼神里面沒有所謂的你我,也沒有任何一種癡纏。容青青說,即便流水中的浮萍碰到一起,也會纏綿一陣的,不過,各有各的歸宿。
楊朝想辯解,但辯解的結果,無疑會讓自己陷入一種更難解釋的狀態中。
墻上的魚,還在低頭尋找著什么,似乎沒有看到飛鳥的存在,而那只飛鳥,低下了頭尋覓,想找一個相遇的機會,魚卻渾然不覺。畫是女朋友畫的,簡單的線條,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但直到那天,楊朝才看出了其中的意味。
世間,原本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你越是看不懂的道理,越是在人生起伏的時候能給你驚訝。
四楊朝給容青青打電話。容青青在電話那邊笑,說你又想什么了,把楊朝道歉的話嚇了回去,話到嘴邊,吃吃地說不出來。容青青說,你來吧,幫個小忙。
楊朝說不準自己為什么這樣甘心去幫容青青任何一個未知的小忙,在容青青那兒,永遠都有著讓自己無法想像的空間,容青青是很可愛的一個女人,30歲,還可以稱得上女孩子的女人。楊朝又忽然想自己與她的關系,很親密,很簡單,就是想接觸,再接觸。
這或許也是一種愛吧。楊朝想起了一句話,“傾蓋如故,白頭若新”,忽然就想將這句話告訴容青青。有些人,下雨天偶爾躲在一把傘下就像是前世就相識一樣,而有些人在一起生活一輩子了,卻像是昨天剛剛認識一樣陌生。他就想把這句話告訴容青青。
他在心里這樣安慰著自己,一點點地拿這個作為合理背叛的理由,只覺得,自己離容青青越來越近。
那個小忙是可有可無的,容青青說,我想看看你那幅畫,走,開車帶我回去。然后就將那把掛了白色凱蒂貓的車鑰匙遞到了楊朝的手里。
一切又順理成章,至少,楊朝沒感覺到有一點兒內疚。或許,是因為有了背叛的理由的緣故。情到濃時,容青青擁住他,在上下起伏間,緊緊地咬他的一邊肩膀。陽光從未曾合嚴的窗子中透過來,照在她和他的身上,他沒覺得疼,倒是有種久違了的快樂——正如容青青的喉間發出的愉快低吟。
這個女人,一定是前生的相識。楊朝在心里想。
容青青開始從容地穿衣服,開始用手撫著墻上的那幅飛鳥和魚的圖畫,問楊朝,你知道魚在想什么嗎?楊朝抱住她,然后,給她講一些典故,講前生今世。她淡淡地笑,說現在,誰還相信這個呢。你只是為了需要而已。
楊朝說不是,但突然又發現,自己的這個不是,說得那樣無力。
五接下來的時間,是很快樂的時間。女友還有三個月就要回來。楊朝說服自己,月底了,從下個月開始,堅決不見這個女子;周末了,下周開始,絕對不見她了;這一次,真的做得刻骨銘心,只當做美好的回憶吧,從此以后忘了她……但一次又一次仿佛是此次的諾言只能成為下一次的理由一般。
女友打電話過來,容青青正在穿衣服,她不緊不慢地扣著扣子,似乎沒有聽到。楊朝聽見女友在電話里越來越多地提到一個男人Donald,仿佛這個所謂的Donald也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楊朝想到了自己。扣了電話,容青青看著他,問,怎么了,她在那邊有了男朋友?
容青青總是這樣聰明,聰明到楊朝不得不喜愛的地步。是不是真的會有前世呢?自己沒有如此喜歡過一個女子,從來沒有。只是在今生相遇,卻依舊會擦肩而過。
容青青將一只小腳放在楊朝的面前,那只小腳豐美而白皙,指甲上染了一種淡淡的綠色,楊朝伸出手去,輕輕地撫著,憐惜從心底溢出來,抬頭看,容青青滿臉的柔情,正在看那幅飛鳥圖。楊朝想對她說,此刻我發現我愛你,但此刻又是多久呢,只一點點而已。
每一次進入容青青的身體,楊朝的心里總有疼愛浮起。他想,疼愛其實就是這個意思,心里面涌起一陣莫名的疼,然后才體味到那是愛吧。
六女友還是回來了,只身一人。楊朝發現,自己對她的感覺,一點兒沒有陌生。女友回來后,看著墻上的那幅畫,想了好久,是不是也在想她的Donald呢?楊朝倒想從她的口里聽到這個名字,但她沒有說,只寥寥幾筆,將大海的線條又加了幾道,那條魚幾乎成了若隱若現了,而飛鳥的線條還是那樣清晰。
楊朝忽然覺得有些難過,看著低頭尋覓的飛鳥,他忽然想起容青青的一次次邀請,然而,那條魚,是不見了,漸漸地越來越模糊。他拉住女友,說你干什么。
女友回頭,笑,說,我讓魚深藏海底,那樣,就再也不會與飛鳥相遇了。是因為Donald吧?楊朝冷冷地看向她,看到她哭泣為止。
然后,楊朝拍著她,說,Donald這么重要嗎?但自己卻想起了容青青,那種心疼的感覺,又在心底浮現出來。容青青已是幾天沒打過電話來了。在楊朝看來,感情的結束應該像是山嶺一樣,起伏而錯落有致,緩緩地浮起來,一個頂峰,然后,再像上來一樣,緩緩地落下去,直到平平的像是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般。但容青青給他的感覺,就像是懸崖,一刀切下去,云蒸霧靄中,再也看不到對面的風景。
他背著女友,給容青青打電話,那邊總是說,以后別再打電話給我了,我不習慣咱們之間的關系了,也別讓你女朋友傷心。
楊朝終于決定結婚了,他忽然想起一個很搞笑的短信,握著老婆的手,像左手握右手。但左手卻不能少了右手,右手也不能少了左手。他又想起,那失去容青青的手呢,是不是有種斷裂的疼痛?
他給了自己一個肯定的答案。
七婚后的生活,楊朝上班,下班,妻子上班,下班。簡單到想要個孩子來填充。
楊朝的同事,帶了本雜志過來,看完了,放在桌面上。楊朝拿過來,忽然就發現上面的一幅畫,天上一只飛鳥,深海里,一只魚在那里孤孤單單地游著,魚的眼睛很可愛地看向天空的飛鳥,等待著飛鳥的俯沖。
還有幾句話:飛鳥和魚的距離,一個在天上,一個深藏海底,沒有所謂的擦肩,惟一的答案,可能,可能在前世……
楊朝愣怔了許久,終于還是忍不住落下淚來。
作品上的署名,就是容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