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理。林漾用筆一圈圈地勾畫著地圖上的這個名字,一只眼睛像油畫一樣凸顯出來。那是大三暑假,林漾攢夠了錢,她決定去看看這個地球上還沒有被污染的眼睛。
在大理下關鎮(zhèn),她放棄了乘車去洱海的計劃。她一直認為,旅途中的那些陌生人和風景,就像青春期的智齒,帶著未知的疼痛和成長的希冀。所以,她決定自己步行去。
但是,她高估了自己的辨向力,在一個岔路口,抱著一張旅游地圖的她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迷路了。她凄惶地打量著四周,遠遠地看見一輛破舊的吉普停在一棵云杉邊。有個男孩正靠著車門吸煙,身上那件藍色T恤在陽光的照耀下似乎要沸騰起來。林漾走過去,那男孩抬起頭,冷冷地斜眼看她,被風拂亂的頭發(fā)遮住前額,發(fā)梢下是幽深的雙瞳,和碧空一樣晴朗的眼白。
林漾不敢與他對視,那深邃的目光有讓她中暑的危險:“請問,去洱海怎么走?”話音剛落,從車廂里出人意料地又鉆出一個笑容憨厚的男孩,他正欲開口,卻被靠著車門的男孩搶了先:“左邊那條路。”
2
林漾發(fā)現(xiàn)自己上當了。路越走越偏僻,當幾只野鳥嘲笑般地朝她嘎嘎叫了兩聲后,她氣急敗壞地決定原路返回。
她沒有想到,那輛吉普還停在路口。那個憨憨的男孩神情焦慮地站在車外,看見她的身影,長吁了一口氣:“對不起。我叫陳可,我的同學方嶼喜歡開玩笑,他剛才是逗你玩的。”這時那個叫方嶼的男孩從駕駛室里鉆出來,他吐掉斜叼著的煙頭:“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所以一直在你返回的路口等你。我們也是去洱海的。現(xiàn)在,你敢上車嗎?”
此時太陽已開始西落,林漾咬咬牙上了后車廂。車啟動后,林漾發(fā)現(xiàn)這輛吉普的破舊程度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想像。有句描述破自行車的句子,“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那么這輛吉普的情況是:震動聲幾乎比車喇叭還響。顛簸片刻,林漾開始暈車,方嶼通過后視鏡發(fā)現(xiàn)她的臉慘白一片,于是放慢車速,從包里摸索出一個小瓶子遞給她。林漾擰開瓶蓋,一股清冽的青蘋果氣息彌散開來,她的精神頓時一振。經過半個小時的煎熬,車終于在一個旅館門口停下。陳可下車去旅館打聽,林漾看見方嶼扶著方向盤又點了一根煙,于是沒好氣地說:“自始至終,你都沒有向我道歉。倒是你的同伴很禮貌。”
方嶼吐出一個完美的煙圈,言簡意賅地答道:“0K,這瓶羅馬甘菊精油送給你。”
這時陳可回來了,他敲敲車門:“今晚就在這兒留宿吧。”看見林漾好奇地把玩著手中的東西,陳可情不自禁地咧開嘴傻笑:“你很喜歡它嗎?我以后可以寄幾瓶給你。”
3
林漾和陳可去旅館登記,方嶼留在外面修理那輛茍延殘喘的破車。看過他倆的登記資料和證件,林漾才知道他們是在美國留學的中國學生,利用假期回國旅游,吉普是從大理城區(qū)租來的。陳可主動要求和林漾互換通訊地址,林漾猶豫片刻,答應了。
吃了簡單的晚餐,他們回各自房間休息。林漾倚在窗臺眺望沉沉的夜幕,這時有人敲門。她打開門,是方嶼。他剛洗完澡,發(fā)梢濕漉漉的,燈光下,外形不羈的他呈現(xiàn)出一種落拓的魅力。他問:“敢跟我一起去看洱海夜景嗎?”林漾不假思索地點點頭。
他們坐在水邊,涼風拂面,挺拔的蒼山若隱若現(xiàn),坐落在山麓的崇圣寺白塔被蒼山映襯得俊秀玲瓏。靜謐的洱海依偎在蒼山的臂彎里,安寧的水面在月光的籠罩下恍若一塊巨大的藍寶石,林漾擲了塊石子,波紋一層層蕩漾開去,月影被搖成碎銀。許久,水面又恢復了平靜,平靜到可以聽見彼此的鼻息。
方嶼突然對著遠山大聲吆喝了一聲,醇厚的聲音反蕩回來,一波波地漸次減弱。他轉過身,對著林漾笑。他的眼神在銀色的月光下變得溫和柔軟。林漾注視著他的雙眸,感覺那裊裊回音,震在自己的心間,久久不散。
良久,林漾平躺到地上,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大理的星空如此澄澈。天穹像一塊藍色的水綢,漫天星子寧靜地閃爍其間;月亮浮在橘黃色的月暈里,帶著毛茸茸的質感。她在城市里從未見過如此清澈洗練的夜空。方嶼在一旁伸出食指,對著天空書寫,林漾的心跟著他的筆畫游走:一橫,一豎,一撇,一捺——原來,他在寫她的名字。
這一刻,在林漾的記憶中凝成了永恒。
4
9月,林漾回到校園繼續(xù)學業(yè),大理的經歷被她塵封在了日記本里。
第二年初春,她收到一個發(fā)自美國賓州的包裹,包裹沒有署名,里面是一包干燥的羅馬甘菊。往事在瞬間被喚醒,她知道這是陳可寄來的——那天晚上在洱海登記房間時,他們互換了通訊地址。她沒想到陳可是這么認真的一個人。大概看到她是化學系的,他還特地寄了一份用蒸餾法制作羅馬甘菊精油的說明。
林漾按照說明在實驗室如法炮制,居然大獲成功。那些略顯粗糙的精油,被聞訊而至的女生哄搶一空,她甚至沒能給自己留下一瓶。然而她知道,在自己抽屜最隱秘的角落里,是還珍藏著一瓶的。偶爾,她會取出看一看,淡淡的芳香和淡淡的惆悵瞬間一齊涌上心頭——只有她心里清楚,每當看見它時,自己腦海中浮現(xiàn)的,全是那晚在洱海邊,方嶼星辰般的眸子,而不是陳可。
出于禮貌,林漾按照陳可在大理留給自己的地址回了一封簡短的感謝信,陳可很快就回信了,字里行間透出掩藏不住的驚喜。
初春是最適合感情發(fā)芽的季節(jié),或許是料峭的春寒使人們對溫暖和愛格外敏感和向往。在這個季節(jié)里,他們信來信往,她漸漸從他的信里讀出情意來。那時林漾面臨畢業(yè),心靈比任何時候都更凄惶無依。他們理所當然地相愛了。
林漾最終在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工作和愛情都有了著落,心情也安定下來,她開始參加GRE輔導班,準備有一天尾隨陳可去美國念書。
圣誕那天,公司前臺接待員打進電話:“林漾,有人找!”林漾慌亂地跑下樓,看見陳可和方嶼正站在門口朝她笑。陳可穿著干凈妥帖的休閑裝,方嶼則套著一身洗得泛白的牛仔裝,背包拎在手里,一往無前的落拓與不羈,她暗暗在心里為他喝彩——然而她知道,她要擁抱的人應該是陳可,陳可才是那個能給自己帶來安穩(wěn)和恒久感覺的人。當她和陳可擁抱在一起時,方嶼靜默地轉過身,陽光落在他肩頭——他的背影,和子夜的星空一樣緘默深沉。
5
第二年,林漾在陳可的幫助下,順利申請到陳可就讀的學校的全獎,春季入學。是位于賓州一個偏遠小鎮(zhèn)上的學校。到費城機場接機的是方嶼,方嶼的學校就在費城。來自中國南方的林漾沒想到費城的初春會這么冷,她披著方嶼的外套,仍覺瑟瑟發(fā)抖。回到寓所,方嶼給她做了一碗手搟面,她喝光面湯,整個人暖和了,話也跟著多起來,她打趣地問方嶼:“什么時候喝你的喜酒啊?”方嶼不答話,只是注視著她面前那個空碗,他眼神里蜷曲著的憂傷,像蝸牛背上的螺紋,看不清糾纏的起點和終點。
第二天,方嶼開車送林漾去學校。在一個加油站旁,林漾看見一片雛菊在陽光中開得蓬蓬勃勃,雪白的花瓣,金黃的花蕊,仿佛頭戴皇冠的白衣少女。加完油的方嶼走過來說:“這就是羅馬甘菊。”林漾驀地怔住了。方嶼突然激動地說:“我好不容易才從陳可那里要到你的通訊地址。可是,為什么我給你寄了羅馬甘菊后,你卻不給我回信?!”
一瞬間,林漾猛然神魂出殼,一個漂浮在空中的自己,和另一個呆立在菊叢中的自己面面相覷,兩個自己,都是欲哭無淚的表情。良久,她悵然地說:“我以為那個包裹是陳可寄的。”
方嶼抽完一根煙,囁嚅地問:“那么,你還會改變主意嗎?”林漾心頭一震,艱難地反問:“關鍵是,你會在我返回的路口等我嗎?”
方嶼不答話。兩人沉默地上了車。林漾看著車窗外層層疊疊的春色,心亂如麻。
6
林漾和陳可在2002年結了婚。那時陳可剛畢業(yè),即將去紐約工作。林漾也隨他轉學到紐約一所學校繼續(xù)學業(yè)。他們的婚禮簡單而熱鬧,雙方好友輪番敬酒。之前林漾只是微醺,喝了方嶼敬的那一杯,卻徹底醉了。
她躲過眾人視線,踱到庭院后想一個人平靜一下,卻有一個人尾隨而至。林漾沖動地回頭說:“請你立刻消失。”那人卻不走:“陳可其實比我更適合你,他能給你最穩(wěn)妥的幸福。”
“所以你不愿意在我返回的路口等我,是嗎?”
“你剛到學校那天,我目睹陳可見到你時幸福的神情,于是在那一瞬間放棄了這個念頭。從小到大,陳可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林漾的淚水滑落下來,她把緊緊攥著的一瓶羅馬甘菊精油塞進他手心:“還給你。再見。”
婚禮后陳可開車去紐約,林漾半躺在后車廂,似醉非醉。后面一輛車的車燈不時晃到她臉上——那是方嶼。他擔心被幸福和酒精沖昏了頭腦的陳可出車禍,一直尾隨其后。林漾歇斯底里地罵他這么做很討厭很無聊,然而他還是跟來了。她透過玻璃,可以看見他斜叼著煙的樣子,那張冷峻的臉,在路燈交錯中,忽明忽暗。
7
林漾和陳可后來都在紐約工作,生活幸福而平淡。時光悄無聲息地滑到2003年8月14日,一場著名的北美大停電在林漾下班時突然降臨了。這座極其依賴電力的城市,頓時亂了套。公路上塞車塞得一塌糊涂。林漾的車陷在車群里,像掉進大海的針一樣絕望。無助地等了很久,她決定步行回家。黑暗中的林漾徹底喪失了方向感,她慌亂地翻找著汽車儲物箱里的地圖,突然抖落出一張大學時代用過的地圖。大理,那個小小的黑點,被鋼筆一圈圈地勾畫成了一只眸子,在暗夜里,靜靜地凝視著她。
林漾怔怔地站住,傷感地抬起頭,突然發(fā)現(xiàn)紐約今夜的天空是如此純凈澄澈,仿佛一雙不曾被污染過的眼眸。她已好久沒有見過如此明凈的夜空。上一次,還是六年前,在大理,一個男孩陪自己看的。她抬頭看了很久,竟有了一種恍惚的錯覺,似乎天上也有一雙眼睛正在注視著自己。她相信那是方嶼的眼睛。歲月將他們的眼波聯(lián)成圓舞,對了時間,對了地點,只是手心交換時,錯失了瞬間——在婚禮那天夜里,當微醉的陳可把湖面當成公路開了過去,方嶼用他自己,拯救了另兩個人的生命和幸福。
在紐約午夜街頭,林漾猝不及防地與六年前大理的夜空邂逅,只是這一次,漫天星光吻濕了她的雙眸。一群樂觀的年輕人盤坐在街沿,圍著燭光喝啤酒;遠遠地,有流浪歌手在彈著吉他唱列農的老歌。心頭的感動像青藤攀緣著林漾心中每一根纖弱的神經,她聽見記憶正在恢復著最初的鮮活,一瓣一瓣地,恍若花開的聲音。
方嶼。她伸出食指,對著紫靄重重的天穹一遍遍書寫著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