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播音里提醒關(guān)閉一切通訊設備的時候,她還在握著電話,用細細軟軟的聲音說:“我上飛機了,再過兩個小時就到,你要來接我,不許遲到哦。”
我靠在座椅上,手機安靜地躺在頭頂?shù)男欣钆摾铮缫呀?jīng)關(guān)閉了,沒有人會來接我。我要離開這里,回到屬于我的城市。那個城市里,沒有他。
飛機開始啟動,卷起失重的不平衡感。跟空中小姐要來毛毯,閉上眼睛小憩一會兒。我對這條航線非常熟悉,不出意外的話,兩個小時零10分后,準點到達。
旁邊的女孩地動著,突然碰了碰我的胳膊,指了指窗外的白云,她的眼中帶著藏不住的興奮:“很漂亮吧。今天天氣很好,我原來還怕不能坐在窗口呢。”
是個開朗的女生,我附和著她的快樂:“是去南京玩呢,還是從成都回家﹖”
“去看男朋友啊,他在那里讀書,剛?cè)ィ幸恍律!彼鼻械卣f著,似乎一直在等待我詢問。
“哦。”我笑,更加理解了她的愉悅。
“你呢﹖”
我﹖我閉了閉眼睛,6天前,我和她一樣,坐在窗口的位置上,有點抑制不住的興奮,在上機前給他打電話,告訴他我來了,來接我,不許遲到,如同每一個在戀愛中刁蠻任性的女子。
結(jié)果下了飛機見不著他,打電話去,說是在高速上堵了車。害我慌慌地站在機場出口,拎著包氣鼓鼓地等。10分鐘后,他接過我手中的行李,我的氣突然就煙消云散了。只是拉拉他的衣角,嘆了口氣:“你怎么又瘦了。”
進入機場高速路段,他伸手拉安全帶,我側(cè)身幫他扣上。那一刻,我的手在他的腰際劃過,他的臉碰著了我的頭發(fā),我們的距離不到一厘米。然后他說:“咳,我快有一年沒有聞到你身上的味道了。”
2
2003年4月中旬,他說5月里要來看我,陪我過生日。結(jié)果一場非典破壞了一切計劃。去年秋天他來看我,今年秋天我去看他。就定在秋天里吧,秋天是個好季節(jié),我們相會。
有很多同學問我,當初怎么會分手,為什么放他走﹖這很難再回頭追溯解釋,總之當時年紀小,都那么心高氣傲、那么倔強,要不怎會有畢業(yè)前的那場誤會,令他負氣遠走回到家鄉(xiāng)﹖
記得最后一晚我對他說:“從此我們陽關(guān)獨木,再不相干。”他喝干杯里的酒,掉頭就走。
在長達一年半的時間里,我認真地與一個當律師的男孩交往,我在律師的書架上熟讀了許多法律條文,包括有關(guān)婚姻法的全部條款,可是我們并沒有結(jié)婚。因為我忘不了他,遠在成都的他。
那天他打電話給我:“怎么樣﹖過得好嗎﹖”
當時正處在情緒最低落,也是最有挫敗感的時候,我怕聽到他的聲音,我會怨恨自己,當初為什么放走他﹖
聽不到我的回答,他接著說:“二橋建成了,真漂亮。”
我立刻反應過來:“你在南京﹖你回來了﹖”
“不,只是出差路過。你忙不忙﹖要不要出來見個面﹖”他說得云淡風輕,不著痕跡,我的心卻怦怦直跳,他干擾了我的心思,我無法分辨他語氣里的真假。
但是我們并沒有見成面,有點意外,因為律師的阻撓,或許也有我自己的原因,我并不想在那個時候見他,在我和另一個男人還有牽扯瓜葛的時候。
喜歡我和他的狀態(tài),是干凈而純粹的。
3天后他走了,回去后給我發(fā)了一封很短的E-mail:“不能原諒自己離開你,不能忍受想念你,所以我回來看你。雖然沒見著你,但我知道南京城一切都好,紫金山很美,北京西路依舊,你也很好,有人替我愛你,足矣。”
他不知道,在他走了以后,我的房間里飄了一個星期許茹蕓的聲音,唱來唱去都是那句:“The city is so empty(城市空了),只因為這里沒有你。The city is so empty,這天地仿佛失去主題。”
“想聽歌嗎﹖”他旋了汽車上的CD音響,卻正好是這首《真愛無敵》,我悄悄地吸了一口氣。偷偷地瞅著他,暗暗揣度,難道我的所思所想連同回憶都被他所掌控著﹖
這,是叫做默契嗎﹖
那次他走后,也交了一個不痛不癢的女朋友,大概有4個月,然后就散了。聽說是個小小巧巧的女孩子,用四川話來講,“挺乖的”。乖就是漂亮,我問他為什么不娶了回家做老婆,他扳過我的臉看了看,然后嘆氣,說:“你愿意跟我回家做老婆嗎﹖”
我扭過臉去,早三年說這話還有可能,那樣他就可以安安心心留在南京不回來。如今我在東面他在西面,來去一趟要兩小時零10分的飛機,42小時的火車。如今各自也算事業(yè)小有成就,并且工作安逸穩(wěn)定,我們都沒有膽量和勇氣放棄。
畢竟是三年。
和他手牽手在成都有名的步行街春熙路逛,突然感覺這個城市好熟悉,一間間并不陌生的店面,都印證我曾經(jīng)來過的事實,非常奇怪的感覺,難道會是過度思念產(chǎn)生的幻象﹖
和他一起吃成都的小吃,放了紅油的水餃和熱乎乎的龍抄手。他的朋友看著吃得不亦樂乎的我好奇地問:“吃得慣嗎﹖”我卷起舌頭直說:“好吃。”
3
飛機上的女孩也問我:“吃得慣成都的東西嗎﹖”
“挺好的,辣得夠味。”我嗅了嗅,似乎空氣中還有那股子麻麻的味道。
“那就好辦了,干脆你嫁到四川來吧。別怕,以后他欺負你你就到我家來,我當你的后盾。”女孩夸張地攬著我的肩膀,激動地說。
我卻軟弱地笑,然后打量著窗外的云,忽然想:這是多高呢﹖
記得以前聽《三萬英尺》,總在想,三萬英尺的高度是多少,思念會像黏著身體的引力,拉著淚不停地往下滴﹖
在上飛機前,我想過,要在三萬英尺高的地方把他狠狠地忘記。
“為什么要忘記呢﹖”女孩喋喋不休地問道,她完全把我的敘述當做一個不算曲折也不算離奇但還算比較有趣的愛情故事。這是個善良的女孩,處在熱戀中的女孩都希望天下有情人能成眷屬,我也曾經(jīng)這樣盼望過。只是,或者,是我們愛得不夠吧。
六天,一共是一百四十四個小時,八千六百四十分鐘,五十一萬八千四百秒。我們天天黏在一起,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里游蕩,一如大學時代。
從露水掛在發(fā)梢的清晨到午夜場上映的深夜,我們像連體嬰兒一般,過著晨昏顛倒的日子。
有時我們坐在公共汽車的最后一排,從起點到終點,然后下來換乘另一輛。
有時我們開車,飆到新建的三環(huán)路上去兜風。停在路邊,從后備廂里拿出啤酒,我輕輕地抿,他大口地喝。最后醉倒在他的懷里,耳邊隱約飄過這樣的句子:“結(jié)滿透明的惆悵,是我一生最初的迷惘,當歲月和美麗已成為風中的嘆息,你感傷的眼里,有舊時淚滴,相信愛的年紀,沒能為你唱的歌曲,讓我一生中常常追憶。”
我說這詞真夠酸的,文藝腔啊文藝腔。可是淚就那么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我想不能這樣了,我們一年只能見一面或者兩面。想念的代價,會變成一沓厚厚的登機卡,我們都是不愛坐火車的,臨見面前的興奮如果要化作持續(xù)將近四十多個小時的車程,那該是多么巨大的心理折磨。
然而,我們都有其他的責任。丟不下,也扯不斷。
相愛不一定要相守吧,總有朋友這樣說。
也有人發(fā)明了這樣的理論,所謂的八大處情人,在一些或浪漫或懷舊或多情的城市,像北京、上海、廣州、深圳、西安、成都、南京、杭州,都有一筆舊情賬,走到哪兒可以吃到哪兒。
這樣的生活怕是新潮的吧,只是我做不到那樣。把他丟在這個被稱為中國最悠閑最適合居住且是美女最多的城市里,像一片季節(jié)的落葉,偶爾拈起看看,經(jīng)緯是否清晰﹖細紋是否還在﹖
我,還一直住在你心里嗎﹖
4
她起身,又坐下,有點緊張地問我,昨晚沒睡好此刻臉色差不差﹖剛剪的頭發(fā)還可以嗎﹖
我問她多久沒見男朋友了。她說快一個月了,他9月來上學,十一放假不回家,所以她就來看他。
我啞然,只有一個月嗎﹖真是可愛的女孩子。
只是那天,我不也是這樣,在下飛機前躲進洗手間里,忍著暈機的痛楚,還在仔細地用粉底去遮因睡眠不良而突然冒出的小痘痘,就是怕他看不到自己最美麗的一面﹖
最美麗的一面,最美好的年華,最珍貴的感情,可以持續(xù)多久、保鮮多久呢﹖
在這一年里,他是有收獲的。買了套新房子,且被升為部門主管,是公司里最年輕的主管。
我有點討厭,討厭他那么得心應手地在這里生活著,我說,你不可能再回到南京了是嗎﹖他說,我去年回去時曾到廣州路上的人才市場去看了,南京現(xiàn)在不缺我這樣的人。
于是我就想,還是忘了吧。這樣下去,何必呢﹖
他說,你能來我這里嗎﹖你瞧我這里什么都有,只缺一個女主人了。
我想了,認真地想了。然后我就想到了媽媽,我是在單親家庭里長大的。不用多說一個單身的母親把女兒帶大的艱辛,盡可以去想像。我是自私的,所以我想,愛人可以再找,而我只有一個母親。我搖了搖頭,這不可能。
其實,這個問題在他上一次來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考慮過,那時就想,還是算了吧散了吧。只是后來又忍不住掛念著他,然后在一通又一通電話里,在一個又一個短信中,糾纏著說,是你過來,還是我過去﹖
我還在想,三萬英尺到了沒有﹖我是要在那個高度里把他遺忘的,雖然有那么多忘不了的事情。
第五天的時候我們?nèi)チ硕冀撸翘焯煜缕鹆擞辍T诖蟮踢厯沃鴤闱靶校H有幾分西湖的味道,索性做個江南小女子,乖巧地依著他走。
然后他突然就提了:“元旦我應該不太忙,去看你吧。”
我愣住,歸期未至就開始計算下一個見面的日子了。
下一次,那么再下一次呢﹖難道就是每一個假期的可能性見面,前提是公眾假期,前提是彼此都不算忙﹖
把嘆息收進他發(fā)現(xiàn)不了的角落,面上還是笑靨如花,說:“好啊,好吧。”
心里掂量再三,真的該結(jié)束了,再這樣下去,對我,對他,都是不好的。
長大了,也都是極為理智的人了,早該結(jié)束的,當初已經(jīng)結(jié)束的,如今何必又要牽扯﹖
飛機突然“嘀”了一聲,表示已經(jīng)進入下降狀態(tài),我有點沮喪,又錯過了,到底三萬英尺的高度在哪里﹖我是該在三萬英尺把他忘記的。
女孩握住我的手:“快到了吧。”
我點頭。
她忙著掏出筆和紙記錄我和她彼此的通訊方式,然后急急地對我說:“記得再來成都要找我,要盡力哦,真的要來哦。”
我被她的鼓勵打動了,竟然也很努力地點頭微笑,當時心里有過一絲幻想,想像如果我真的生活在那個舒服的西部城市里,朋友便會像這樣,一個兩個三個地多起來,我不會寂寞,會很快樂。
可是,只有一絲而已,再看著身邊白花花的云朵,我的意識全都蘇醒了過來。
這是南京上空的云朵,南京在,家在,責任在,我在。
尋找下一個三萬英尺吧,尋找下一個遺忘點吧。
也許不需要刻意的什么,總會有一個時間,他忘記我,我忘記他。然后在各自的城市里重新開始生活。
也許不需要忘記什么,我永遠記得他,他永遠記得我,所有的愛戀,相許終生的誓言,都在這一刻定格,親愛的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