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歲那年的9月,我獨自一人拖著大大的行李箱到學校報到。那個陽光明媚的夏天,我卻經歷了19年來最黑暗的事情——奶奶的辭世,高考的失利。
小時候,父母因為工作忙,將我送到了奶奶的身邊。我經常躺在奶奶的懷里撒嬌,告訴她我要考上最好的大學,畢業后找份最好的工作,再帶一個好男孩兒回來給她看。她總是用那雙常年勞作的帶著皺紋和老年斑的手輕輕摩挲著我的頭發,連聲說“好”。她昏花的眼睛里總是不經意地流露出慈祥的目光。而如今,這一切,我再也看不到了。
因為奶奶的離世,我高考時的心情特別低落,成績就像我的心情一樣一落千丈,讓人很不滿意。我沒能實現自己答應她的第一個愿望——考上最好的大學。
整個高考后的假期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很難回到以前開朗活潑的個性中。因為奶奶的去世,更因為自己的不爭氣。
寢室一共六個人,除了我和隔壁床的魏華,其余人都是這個省的。女孩子湊到一起,肯定會唧唧喳喳講個不停,但我從來不參與她們的討論,只是獨自躺在床上看書。因為對學校不是很滿意,對前途一片茫然,我很少去上課,即使去也是戴著耳機看雜志。很多人都說我清高又孤傲,對這些話我只是付之一笑。
那年的十一是建國50周年大慶,除了我和魏華其余人都回家了。魏華不回家是因為她媽媽要來看她,我不回家的原因是那個冷冰冰的家沒有讓我留戀的人了。我的父母每天忙著生意上的應酬,只會留我自己空守著200多平方米富麗堂皇卻又空空如也的房子。
魏華的家在內蒙古,那個常年被沙塵暴包圍的省份,也是有著美麗的草原、歡快的羊群的地方。她的性格就像草原上的人那樣,直率,開朗。她不明白為什么我能上大學還如此不滿足,我們學校是她讀了三年高三才考進來的,很不容易。而且我花了學費不去上課簡直就是在浪費人民幣。她不明白我曾經對奶奶許下的承諾——要上最好的學校,她也不清楚,錢,是父母補償我的惟一方式。但親情并不是用錢能換來的,就像奶奶對我的愛,即使用再多的錢也不能讓她再開口喊一次我的名字了。
兩個人的屋子,魏華的滔滔不絕漸漸地打破了我心中的堅冰,有時我也會和她說上幾句,只是一想起自己高考時的不中用就會戛然而止,弄得她莫名其妙。
10月2日那天,她領來了一個50歲左右的中年女人,粗壯的身子,紅紅的臉頰,憨厚的面孔,輪廓和魏華有些相像。魏華介紹說這是她的媽媽。
魏媽媽住魏華的床,魏華住她上鋪的床。魏媽媽給魏華帶來了很多好吃的,有草原特有的奶片、奶酪、奶茶、奶皮,還有她自己做的軟炸肉以及甜甜的大棗。因為屋里除了魏華只有我,我就近水樓臺先得月地分享了很多好吃的,也算是補過了我們吃方便面度過的10月1日。
魏媽媽是那種閑不住的人,她一來就將我們小小的寢室打掃得干干凈凈,又把魏華的衣服,我們的窗簾、門簾都洗得潔凈如新。她不太愛講話,有時我和魏華說起某本書、某個老師或者某首流行歌曲,她就坐在床邊怯怯地望著,像是怕自己的存在打擾到我們。
我見到她最經常的動作就是給魏華刮痧,用一塊薄薄的玉片,在魏華的后背上劃來劃去,我不明白那小小的一片玉能發揮多大的作用??墒敲看挝喝A都說很舒服,并說在學校的這兩個月最懷念的就是媽媽以前每天給她刮痧了。然而每次我都會看到魏華后背留有一道長長的紅印,那么醒目。
她們母女經常邊刮痧邊用當地的方言聊天,我一點兒都聽不懂,所以總是笑著和魏華說,你們即使是在罵我我都不知道。魏媽媽總是很緊張地擺擺她的大手,解釋說她們并沒有那樣,讓我別瞎想。她紅紅的面頰因為著急變得更紅了。其實她不知道我有多嫉妒她們的溫馨感覺,就好像奶奶以前摩挲著我的頭發。
10月6日,我因為前一天晚上睡覺貪戀涼快,感冒發燒。整個人昏昏沉沉的,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大熱的天身上一陣陣發冷,魏華將三層棉被都蓋到了我的身上,我也沒有覺得特別溫暖。嘴唇因為發燒而泛白,需要喝大量的水,魏媽媽不停地往我的杯子里續水,生怕我拿起杯時發現里面是空的。
人在生病的時候,總會想起很多事情。譬如我,這個時候就特別想奶奶。以前她在的時候,如果我生病了,她總會給我熬姜湯,不停地用涼毛巾給我降溫,還會用點了火的燒酒搓我的手和腳幫助退燒。
我不知道發燒的時候我胡言亂語了什么,很多場景就像跑火車一樣在腦海里閃回。第二天,當我稍稍好了一點的時候,看到魏媽媽就坐在我的床頭,對我說,孩子,別難過了。她的手里拿著一條剛從我頭上換下來的涼毛巾。
魏華買火車票去了,屋里只有我們兩個人。魏媽媽從枕頭下拿出了那個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薄玉片,說,如果你相信阿姨,就讓我給你刮刮痧吧。今天下午我就要走了,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再來,你的病是心病呀,刮痧能幫你去去火。
我沒說什么,只是解開睡衣扣子趴在了床上。魏媽媽輕輕地將我的衣服褪到了腰際,用那個薄薄的玉片一下一下地劃過我的脊背,從開始的輕柔到后來的猛烈。起初還有一些冰涼的感覺,可能是玉的觸覺吧。但隨著她動作的加劇,慢慢地有一些熱辣辣的感覺,脊背好像著了火一樣。原來這就是刮痧。
她一邊給我刮痧一邊問,疼嗎?如果疼你就說出來,我輕一點。你是第一次刮痧,可能不會很適應,但是習慣就好了。
玉片的一上一下,讓我想起了奶奶對我溫柔的摩挲,隱約中好像她又和以前一樣撫摸著我。耳邊魏媽媽低沉的話語似乎是我眼淚的催化劑,隱忍了很久的淚水就那么自然地流了出來,淚水濕透了枕巾。
魏媽媽感受到了玉片下我的不同,她手下的動作并沒有停止,只是變得更猛烈了,似乎想通過一下一下的刮痧帶走我的悲傷。你一定沒見過小羊是怎樣學會走路的吧?魏媽媽問我,我搖了搖頭。她笑了笑,說,小羊第一次學走路總要摔跤,要摔很多次,因為它總是站不穩。再平整的草地也會有凹凸不平的地方,更何況是漫長的人生。孩子,有什么委屈哭出來就好了,以后的日子還長呢,在哪兒跌倒就打哪兒爬起來,夢還能實現的。
就這樣,在魏媽媽的一下一下的刮痧中我哭出了對奶奶辭世的思念,對高考失利的委屈,對自己前途的迷茫。那玉片不僅僅是在我的脊背上留下了深深的紅印,同樣也是對我心靈的一次按摩和澄清。玉片一下下刮去了我心中的委屈,刮去了那些蕪雜的東西。
那天下午,我沒有去送魏媽媽,因為她不讓,她說我還沒好利索,要好好養著才行。她將那薄玉片送給了我作紀念,很多時候當我遇到解決不了的問題時,總會拿出它在后背一下下地劃過,做一次簡單的刮痧。
我始終記著她的話,以后的日子還長呢,夢還能實現的。
大四那年,我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心目中最好學校的研究生,我拿著錄取通知書來到奶奶的墳前,將復印件燒給了另一個世界的她。這是我許諾給她的第一個愿望,如今終于實現了。
我不會忘記,在這個過程中,魏媽媽曾用一枚小小的玉片給我做過一次心靈上的刮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