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愛情沒有未來

一

“這水好喝，有淡淡生姜的清香。”葉小萌舉著玻璃杯，審視著魏城北的眼睛。

城北的眼睛很溫和，像綿羊，瞳孔是褐色的，不說話的時候睫毛低垂，厚嘴唇微動，總像在思索著什么，又總是不自覺地流露出那么點讓人近不得遠不得的落寞來，他的臉沒有鋒芒，耐看。

他們隔著長長的大理石桌面對坐，面前是兩杯水，窗外是連綿不斷的雨，江南的梅雨季節剛剛來臨。

城北看人的時候，似乎從來不是認真看，他的視線總是落在人身體背后的某個地方，定格。

“傻丫頭，這是檸檬水，把檸檬切片放在水里泡出來的，你自己也可以做。”

服務生端上咖啡來，小萌要了拿鐵，她不喜歡苦，城北面前的是藍山。

小萌從來不去咖啡館，這是她第一次在外面品嘗咖啡，一個大型購物中心七樓隱秘的小小的咖啡吧，城北說，這里真好，清幽笑繁華。他喜歡置身其中的感覺。

半個小時前，他們一起因公務來察看商場的經營情況，看完后，城北說偷得浮生一點閑，不如小坐片刻。然后他們在雨中打車回單位。

二

小萌記住了檸檬水是比咖啡更天長地久的東西，一個清淡，一個濃郁。

她撐著傘，轉著傘柄，雨水像珠子在傘的邊沿旋轉，濕漉漉的，走樓梯，掏鑰匙，開門，回到屋里。

劉野出乎意料地已經在家，他離開沙發迎到門口，寶貝，你辛苦了，他接過包，輕擁她，在她頰上吻了一下，情真意切，小萌笑笑，內心甜蜜蜜的，準備兩個人的晚餐。

她總是不能堅持自己，受不了劉野的好，劉野十天對她不好，只要一天好，她就敗下陣來，很容易很容易就心軟。不管是夫妻還是情侶，最好每天在一起自己做頓晚餐吃，這是媽媽跟她說的。所以她總是記得買菜回家。

餐桌上，他們幾乎同時開口，劉野說，晚上有個傳奇網友聚會，我要出去一下，很快回來，等我。小萌想說今晚下雨，話留在了口里又隨唾沫吞了下去，于是臉漸漸寒冷，悶聲扒拉飯粒。

劉野乖巧地站在小萌身邊，看她洗碗，末了，從背后抱著她的腰，親了親她的臉頰，記得等我。不想撒嬌，不想說挽留的話，因為說了也等于白說，更落得不開心。

什么時候，每晚所有的企盼不過是要劉野在身邊呢？哪怕他什么也不做，自己包攬一切，搞衛生，洗衣服，還怕他待不住，時時刻刻想讓他歡喜，忙完了偎在他懷里，看電視，睡覺，一天又一天，是因為同居了兩年，是因為劉野太野，不喜歡待在屋里，而她又太喜歡待在屋里？

每個白天不過是等待一個夜晚，每個夜晚不過是要劉野相伴，這是每個女子在戀愛中必經的歷程嗎？

小萌于是上網，不過是發帖，用指頭說話，聽音樂，吃瓜子，瓜子殼卡在鍵盤里，再撿。然而今晚劉野又出乎意料提早回來。

他說怕她惦記，還是早點回來，買了鴨掌給她消夜，果然是香噴噴的鹵鴨掌，還溫熱著，她重又歡喜起來，雖然知道劉野說的是順風話，也不想再追究原因，他們臥在家中最有吸引力的床上，身體交叉成十字形，小萌說，我是上了你的賊船了，想下都下不來，劉野拿吻去堵她的嘴，于是他們做愛，慢慢地彼此交融，天地一色。

小萌便覺貪戀一個人的靈魂本身便是貪戀一個人的身體，她不要再想其他的，只要廝守，便是今夜最大的安穩，不愿去想過去和將來。

三

小萌認識劉野，從聲音開始。

那時候小萌在單位設的窗口辦事，辦理各種證件的發放，劉野是房產公司管理部新來的成員，第一次來辦事，把資料遞進來，小萌頭也沒抬，重又扔出去，例行公事，只說，缺證件，補齊再來。

第二次，小萌在網上整理資料，只聽外面有一個渾厚的男聲在說話，清朗，果斷，聲音充滿張揚的魅力，忍不住抬起頭來，是一個五官端正皮膚微白的小男生，頭發從中間分開，黑襯衣牛仔褲，對著手機說話。來窗口辦事的男人不過是常年在單位跑腿的人，小萌看慣的是謙恭和呆板的身影，這樣鮮活的男生卻是少之又少的。

那些原件復印件一一看過來，其中有身份證，那上面的大頭照和姓名，還有年齡，都可以看得出來，劉野，虛歲２２，比小萌小兩歲兩個月。小萌慢了三分鐘的節拍。

那時劉野剛工作，但人活絡，跑了幾次就跟小萌相熟，會開一點無傷大雅的玩笑，也會從窗口扔進口香糖來，一起吃牛肉粉絲當點心，再一起看電影，一起吃飯，去小萌的住所幫著修個電燈，安個插座，小萌跑前跑后打下手，然后坐著看會兒電視，劉野順便還把電視頻道調好。

小萌的女友剛搬走，剩下她一個人獨住。彼此都是單身在外面，沒有親人在身邊，劉野和小萌便考慮了合租到一起，為了省下房租。劉野買了海棠花放在陽臺上，小萌穿了睡裙，露出大腿和胳膊，把頭發挽成結在屋里跑來跑去……他們正式相愛，是在劉野２２歲生日的那天，小萌一早給他煮了龍須長壽面，放上排骨和雞蛋，給他準備了生日禮物，是一部劉野早就想換的手機，一切水到渠成。

葉小萌很相信緣分，在她本命年的夏天，和一個小兩歲的男生好，本身是一件冒風險的事，可她顧不了那么多，誰叫她在適當的時候認識了他呢，他那么青春，有的是激情和活力，他那么會討她歡喜，囊中羞澀時，情愿采了帶刺的月季插在他們的飯桌上，每天在她必經的路旁等她，不跟他好跟誰好呢，何況在現在的社會上經營，有幾樣是不冒風險、只贏不輸的呢？愛情也是，一步一步走著罷了。

開始是幸福的，劉野的一個眼神，一種若即若離的暗示，有意無意的親熱，都讓小萌浮想半天，然后他送的一張碟，一只銀戒，一條絲巾，不值錢的，卻是最珍愛的。為了省錢，她們開始一起做飯吃，劉野會買蔥，會煎魚，他煎的魚很香很香，他說，他８歲就為家里燒飯了，因為母親忙于生計，父親常年出差在外。

他說，男女在一起，應該共同分擔家務，他從小就看到了母親的苦，不能讓女子一個人承擔這種辛苦。小萌覺得劉野的話沒有一句是不對的，她心甘情愿聽他指使，樂顛顛地做他的下手。

剛開始是倨傲的，劉野待在她房間里，晚了，她會推他出去，一晃到了冬天，天冷，沒有空調，他們整晚捂在床上看電視，男人的熱量是她最想依賴的源泉，小萌不再看電視，她像貓一樣縮在劉野懷里，微閉著眼，像那些來城里的打工夫妻，忙了一天最向往一夜相守入睡。

葉小萌和劉野，也像許多現代人一樣，他們把婚姻提前享用，就像到銀行透支鈔票，貸款消費。

四

魏城北教會了小萌泡檸檬水獨自喝，但她卻很少碰到他，就算在同一個單位，每天上班，他們沒有在一起的業務，也是咫尺天涯，他們一個在十三樓，一個在三樓，如果那次不是抽調人員，恐怕一輩子也不會正面接觸，這是小萌內心的想法。

她的內心里，希望能多看見他，然而她始終不能如愿，她不想的時候，卻又措手不及地碰見他，在走下來的樓梯里，在她一個人出去的路上，陽光耀眼，她于是朝他笑著，笑成彎彎的月牙兒，朝一個有歷史的厚重男人笑，她相信他能明白她，她想了解他，一個有家室的男人，他是怎樣走過戀愛的惶恐，怎樣與女人相處而彼此不厭倦？

她無端地信賴他，甚至喜歡他長長的后背，可以靠著，流很多很多淚，傾盡煩惱的那種。她甚至幻想著，這個遠距離的男人，一定比劉野懂她，憐惜她。

過了本命年，小萌感覺自己徹底是個女人了。

女人跟男人同居，把鞋子衣物內衣外衣吃的用的，所有的交叉在一起，還有身體糾纏在一起，已經沒有秘密可言了，而結婚，就像放電影，放到最后，推出結束兩字，給女人最后一個交代。小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需要這個交代。劉野已經習慣了吃小萌做的飯菜，小萌有時早起去買早點，他會說，寶貝，路上小心，然后呼呼大睡；小萌擦干凈的地板，他會不換拖鞋踩上去；小萌燒好的飯菜，端好盛好，他會夾了好吃的菜先吃，吃完嘴一抹就走，然后回頭沖小萌眨眼，老婆比我大就是好啊，心疼我。

一切都像翻了個身，一切都像倒了個兒，不過是兩年，而兩年，只不過是眨眨眼。

小萌厭倦了做家務，厭倦了聽甜言蜜語，恨死了他迷打傳奇，她奇怪不是別的女人而是電腦在奪劉野的心，悲哀的是，她還有點怕他。

這真是不甘心的事，她想問劉野：難道你不愛我了嗎？她想問別人，不是以前的舊式婚姻，自己看上的人，怎么相愛的路越走越窄，煩惱越來越大于快樂，甚至于沒有快樂了呢？

小萌已經非常非常想見城北，但她總是壓制自己再壓制自己，怕在他面前露出端倪，要移情要別戀，實在是太容易了，只要你愛的男人對你不好或有更優秀的男人出現就可以做到。

那天在單位的餐廳里，小萌出其不意看到了城北的太太，他們一起吃飯，就坐在她旁邊，她忽然只想逃離，那個氣質高雅的年輕女人，奪走了她凝聚起來和她丈夫私會的所有勇氣，她承認自己本質上是懦弱被動的，所以才會被劉野所惑，劉野太帶有進攻性了。

五

劉野不在家的日子，她開始去泡那個小小的咖啡吧，在七樓，她叫它私心咖啡。里面總是很少有人。要是在這兒能碰上城北多好，她會告訴他，她想回到從前，未曾戀愛過那樣，天空湛藍，草葉青青，或者像劉野當初剛跟她好時那樣，每天手拉手，閑逛，不管是公園還是商店，吃根綠豆冰棒也是那么甜，你一口我一口。

可是城北再也沒有去，他哪會有空特意去跑那兒呢？他是單位里的業務主管，不似她小女子那般只有愛情是個天。

人生有許多意外，悄然而至，比如這時，她分明看見劉野摟著一個女子的腰在很近的外面看女子服裝，先是看見他攬腰的手，他的手她很熟悉，手里拿著手機，她堅信是劉野，慢慢轉過身來，才是兩張完整的臉，一張是劉野，一張是傳奇女網友，她見過。

她到底了解他，他的虛榮和狡猾。如要晚上問他，他肯定說是你看走了眼，若要逮個正著，問個究竟，像劇情里一樣一個耳光甩上去，她又覺得不夠狠。

不過是個油頭粉面的小光棍吧？留戀他做甚？

小萌于是假裝也去看服裝，上去對他們燦爛地笑笑，她的笑如鬼魅一般虛幻。背轉身去時，眼淚到底流了下來，輕飄飄隱進了人群里。

小萌不會再跟劉野做愛，這是她的底線，于是他們真的斷了。

分手后，她想明白了一個道理，愛情是彼岸的花，越遠越美，男女之間的最好距離，不過是那天像和城北一樣對坐望著彼此的距離，遠了太渴近了太累，生活本身就是白水，能加點檸檬已經夠好，豈能天天喝濃烈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