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位木匠,給許多人家蓋過房子,村里辦木材加工廠,他被聘請做了師傅,十里八村來加工木料的,都認識他,所以父親在老家也算名人了,而且是人緣好的名人。我曾經給父親當過學徒,見父親有這樣好的口碑,心里很自豪。
但是父親患有一種久治不愈的咽喉病,我問父親,怎么會得了這種病?父親說,就是去城里看戲那年,可能天冷,凍感冒了,鼻子咽喉都難受,就落下了病根。看戲?在我記憶里,父親沒這種嗜好啊。經他提醒,我才想起那年的情景。
那是十幾年前,我剛到城里上班,北京的劇團到城里演出,戲票很不好買。一天,父親來電話問:“你能買到戲票嗎?”原來,街坊鄰居想進城看戲,卻買不到票,想到我在城里,想托了父親幫忙。在朋友的幫助下,我搞到了十幾張票,和父親約好在機關等他。晚上,一輛載滿人的拖拉機開進了機關,車上黑壓壓坐滿了人,都穿得圓圓滾滾的。我把鄉親們請進辦公室沏茶倒水,問寒問暖,大家都夸我懂事,能給鄉親辦事了,和樂于助人的父親一模一樣。聽得我喜滋滋的。人多擠滿了屋子,卻沒有父親,我走出去,發現父親蹲在樓道一角側耳傾聽,臉上掛滿了笑容。我問:“您也不好這口,天這么冷,何苦來呢?”父親說:“我怕鄉親們找你不方便,就陪著來了。”說著把一沓票錢給了我。
我不知道,這票錢并非鄉親們給的,是父親對他們說,我在城里混得好,不僅能弄到戲票,還不用大家花錢。而票錢,是父親自己掏的,他是用錢給兒子賺口碑。事后,我才從母親那兒知道了真相。就為這,不愛看戲的父親也在大冷天進城了,也就是那次,他凍得生了一場病,從此留下了終身的痛苦。
如果說,父親那次在鄉親面前贏得了風光,而再次進城,卻很悲涼。那年,我和領導矛盾激化,吵了一架,我沖動地寫了辭職信。父親聽說了,連夜進城到我家,讓我去給領導道歉,收回辭職信。看著父親焦灼的樣子,我答應了。但當我想要回辭職信時,領導卻說:“你可以不辭職,但不等于我不開除你。”看來,我是非走人不可了。
回家后,我安慰父親說沒事了,父親才將信將疑地走了。當時,我是想用自己的努力擺平這件事,在辦成前,不想讓父親跟著擔憂,這才說了謊。
然而,父親終歸是放心不下的。那天我又去機關交涉,意外地在門口遇見父親,差點認不出來,因為他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穿著過年才穿的過時卻嶄新的中山裝,腳上是我穿舊了送他的皮鞋,也擦得亮亮的。我驚訝地問:“您穿這么新來做什么?”父親說:“我聽說你的事還懸著呢。我要見你們局長,我要和他說,不能開除我兒子。”
父親的語氣像個賭氣的孩子,卻透著一股悲涼。父親是做粗活的,平時很邋遢,卻為了見局長,給他的兒子求情,也為了不給兒子丟臉,才穿戴一新。我鼻子一酸,心里翻江倒海,我說:“我自己能解決。”說什么也不讓他去。于是,我違心地對領導說了許多言不由衷的軟話,總算把事擺平了。因此有的同事說我外表倔強,其實內心軟弱,但是,我怎么會忍心讓善良的父親去對人低三下四呢?我的軟弱是為了父愛。
父親很少進城,而他的每一次進城,卻都給我以心靈的撞擊。
去年,我買了一套房子,價格昂貴,交了首付,還要貸一筆數目可觀的款。父親聽說后,給了我一筆錢,并說,慢慢還,日子會過好的。我每次回老家,臨走他都會給我些錢,多則幾百,少則百八十塊,我不忍心要,他卻說:“村里又給我加錢了,我花不了。”其實,如今農村蓋房子也都是鋼筋水泥了,木材加工廠一直不景氣,更別談加工資了。
一次,我和朋友去燒烤店喝酒,發現炭盆里的火炭換成了鋸末,這東西我再熟悉不過了,那是木料加工后剩的下腳料,用來生火,很耐燒,父親廠里多得很。朋友說,店家真摳,這鋸末比火炭成本低多了。酒足飯飽后,我去結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親就站在柜臺前,從老板手里接過20塊錢,然后,邊往外走邊拍打身上沾的鋸末。我追出去,看見他正把兩個空麻袋往自行車上捆。我全明白了,燒烤店的鋸末,竟都是父親來賣的。望著他的背影,我心里慚愧極了,兒子在燒烤店吃喝,父親卻蹬幾十里的自行車到燒烤店賣鋸末,攢著錢給吃飽喝足的兒子還貸款……
父親見到我,顯得很興奮,他告訴我,因為廠子不景氣,僅能維持工資,村主任念在父親人好,為村里做了不少貢獻,同意把廠里的鋸末給父親,算是加工資。于是,父親就隔三差五馱著兩三個裝滿鋸末的麻袋進城,賣給燒烤店。說到這兒,父親欣慰地說:“知道嗎?一麻袋就能賣10塊錢,城里的燒烤店我都賣遍了,他們都愛買。你說,村主任對咱多好,這比加工資還劃算呢。你可得記住人家的好啊。”
我不住地點頭,眼淚無可控制地流了滿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