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北是我上大學時候的下鋪,阿北一來就引起了我們的好奇,因為他來自新疆。宿舍的其他五個弟兄均來自中原和東南沿海地區,從小到大也沒見過邊疆的小朋友。阿北來的那天,大家圍著他問:“你們新疆什么樣?真的像課本里講的那么天藍水清?”阿北胸脯一挺:“那當然了,我們新疆好地方嘛。我們家離天山很近,大家一定要去玩一玩。我們家的葡萄干可甜了。”
1阿北碰到的第一個難題是學習。新疆的高考錄取分數線很低,阿北的入學成績在全年級排倒數第二,基礎的薄弱使得阿北在學業上有一點費勁兒,可是他的韌性讓我們自嘆不如,阿北的每本書上都寫著一句話:“勤能補拙是良訓,一分辛勞一分才。”
和阿北在一起上自習時常會讓我有自卑感,阿北很有學習計劃,其實這個不新鮮,我也有!但是他會嚴格地執行,而我,則按照“現實情況”常常進行修改。大一第一學期的那個冬天,快到期末的時候大家都很想家,沒什么心思學習,可是不及格就要補考,三門不及格就要留級,阿北不動聲色地依然每天學到11點,他不回去我也不想回去睡覺,否則他回來又要用我們的“搖籃床”把我搖醒了。我常常困得趴在教室的桌子上就睡著了,走的時候阿北叫醒我,我們再一起回去。有段時間,一個阿北的老鄉問他怎么老帶一個人到教室睡覺,是不是專門雇的陪讀?阿北大笑著把這事告訴了我,我大怒,從此開始發憤。不知不覺中,期末考試考完了,我和阿北的總分雖然不高,但是我們倆一人有一門是全班最高分。
我看著溫和笑著的阿北,心里真的很感激這個認真的下鋪,有了他,這個冬天顯得暖和多了。
2我和阿北每天在一起,因為我們都很喜歡音樂,加上性格都比較直爽,很是合得來。阿北的爸爸是伊犁一個中學的音樂老師,阿北從小就接觸了很多新疆的民族音樂。我也一直很喜歡玩各種樂器,我們倆一拍即合,自己成立了一個小樂隊,沒有別的樂器,就是兩把木吉他。到了大二的時候,我們周末開始去學校里一家叫“鄉謠”的小酒吧里唱歌。
我們在那里唱歌一晚上,啤酒和飲料可以隨便喝,但沒有工錢。但是這根本就不是問題,用阿北的話說:“人家肯聽咱們唱歌,咱們還能管人家要錢?這不成了賣唱了?要這樣我才不去呢。”“沒錯!”我聽完斬釘截鐵地說。只要有人問我們一晚上掙多少錢,阿北就會笑著說:“我們得給人家錢。”然后在人家詫異的目光中拉著我走開。阿北的貴族精神每次都能讓我們更投入地去純粹地唱歌。
“鄉謠”里的人基本上都是學生,有一天,我忽然發現在我們唱歌的臺子前面的第一張桌子邊,總是坐著一個小女生,要一杯橙汁,然后眼睛眨都不眨地看一晚上阿北。阿北根本都不知道,也沒注意到同一個人每個周末都會在他面前出現。他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音樂上。一天唱完歌,我告訴阿北這個“秘密”,阿北聽完大驚失色,然后警告我不許告訴別人,要不然晚上他就在下面用圓規從床板縫往上捅,這個是阿北對我的必殺技,就好像格斗游戲《侍魂》里霸王丸的刀,只要說“我要拔刀了”就已經讓對手膽寒了,我那天然惡劣的地理環境導致我只能受制于阿北。
可是沒過多久我就后悔告訴阿北這事,我發現阿北開始變得不會唱歌,往“鄉謠”的凳子上一坐,兩個眼睛不由自主地就往前排瞟,動不動就忘了詞。
有一天,那個小女生居然追到我們宿舍,阿北實在沒有辦法,拉著我出去,那個女生一看到我們倆,立刻說:“我想和你們學彈琴可以嗎?”說是你們,可眼睛就沒往我這里看上一眼。阿北憋了半天,忽然轉過頭來對我說:“你教她吧,我還有事先走了。”這個平時以仗義自居的家伙居然轉身離去,讓我獨對美女,這怎么可以!那個女生一臉失望,顯然她也不知道說什么,我深吸了一口氣,問:“同學,我是個直人,說錯什么你不要介意,你,”我停了一下,“是不是喜歡阿北?”“嗯。”那個女孩倒也直爽,“你能幫我嗎?”
我一臉歉意地說不能,女孩問為什么,我只好亂說道:“他已經有女朋友了。”女孩看起來很難過地走了,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在“鄉謠”見到過她。我想阿北肯定有什么秘密瞞著我,要不然不能一點機會都不給人家。后來有一天阿北告訴我他其實有女朋友,是家鄉的一個維族姑娘,他打算畢業了就回新疆,那個女孩現在在烏魯木齊上大學。我問他,那個女孩比咱們學校這個女生好嗎?阿北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告訴我:“你要是看到了她,也許會覺得這個女生漂亮一點,但是她的善良,她的善解人意,這個沒有人能和她比。我的一個眼神她就知道我想說什么。”阿北滿臉的幸福和神圣,他誠實地忠于自己的愛情,一切就是這么簡單。
3大一的時候雖然很用功,可是因為基礎不太好,阿北只能保證每門功課都可以超過60分,但是毛主席都認為堅持可以克服一切困難,阿北一直很用功,到了大三結束的那個學期,阿北拿到了一等獎學金,還被評為“校優秀三好學生”,阿北拿到那一千塊錢,高興得跟孩子似的。阿北過兩天和我商量:“我想用這錢做點什么,你給個建議可以嗎?”我想了半天:“吃飯?沒意思!出去玩?花錢太多了。我也不知道。”阿北說:“上次我好像聽老大的妹妹給他打電話說需要錢,你知道嗎?”我仔細回想了一下:“嗯,我聽老四說過,老大家里是挺困難的,不過老大從來沒說過。”“你真是,要是你會說嗎?那天中午我在睡覺,老大妹妹打來電話,老大一接電話就說自己挺好的,不缺錢。后來聲音很低,我好像聽到他說沒問題,過兩天我給你寄回去。”我看著阿北:“你想……”“嗯,我想給他們家寄500塊錢。”我聽完這句話,頓時激動起來:“行,我也出200,給他們家寄去。”阿北說真是好兄弟,不過不知道地址呀。我說:“沒事,我拿著咱們班信箱鑰匙呢,等老大家里來信了,我把地址抄下來。”阿北很鄭重地點了點頭,那一刻,我們都覺得自己很崇高。
過了幾天,我把地址搞來之后,我們就把錢寄出去了,從郵局回來的路上,我看著阿北:豪爽的他,聽到好聽的音樂常常會淚流滿面的他,笑起來常常仰起頭咧著嘴像個孩子一樣的他,竟然有這份細膩的心思,這是成長嗎?也許吧,但我更愿意把它理解成善良的天性。
阿北很喜歡交朋友,一般總是能和別人混得很熟,就算和別班的人在一起上一次公共課,他都能認識幾個那個專業的人。一次上大學物理的時候,有個機械系的坐在阿北的旁邊,第一節課的時候那個機械哥們兒的女朋友給他發短信說病了,讓他過去陪她看病,他就讓他的同學第二節課幫他喊一聲到,可他的同學害怕被老師發現是同一個人,這個機械哥們兒說了半天,他的同學也沒答應。阿北聽見了,轉過身告訴那個機械系的說,你走吧,我幫你喊。看到這個機械系的哥們兒半信半疑的,阿北又說了自己的名字和宿舍號。這個哥們兒才信了,感激地走了。事后,我對阿北說,你又不認識他,幫這個忙干嗎?要是被老師認出來你肯定有麻煩。阿北說你沒看他那么著急?愛情價更高嘛!再說了,不是一個班的,老師不會記得的。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只覺得阿北真愛管閑事。
沒過多久,我們要上制圖課,可是第一次作業誰也不會做,那個老師上來就給了個東西讓畫平立剖面圖,這怎么畫?下課后我和阿北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一陣發愁,我說:“阿北趕快畫呀,畫完了給我畫。”
阿北瞪著眼睛說:“我給你畫?老天你放了我好不好?”我沮喪地說:“那怎么辦?后天就要交了。”
阿北坐起來想了一會兒,站起來說:“把你的作業給我,我幫你畫。”“啊?真的北哥?哎呀,你果然行俠仗義。”
我連忙把作業拿給他。他跑出去了,我聽見他上樓梯的聲音,上面是機械系的,莫非他去找他們?過了一會兒,阿北下來了:“行了,明天下午我去拿。”“啊?你碰上神仙了?”“沒有沒有,我去找機械系的哥們兒幫忙,他們早就學過這東西,他們說這個是小菜。”我還是有點懷疑:“你找的誰呀?”
阿北笑著說:“你還記得那天上物理課嗎?“啊?”阿北說:“那個哥們兒一看見我就熱情得要命,我一說他立刻就接過去說沒問題,找畫圖最好的女生幫咱畫。晚上還要請我吃飯,我說不用了,就趕緊下來了。”我高興得從床上跳起來說:“阿北你真行,走,我請你吃飯去。”
跟阿北在一起,總是覺得什么事情都可以搞得定,他的朋友多,誰不喜歡像阿北這樣的朋友呢?
4時間過得飛快,轉眼我們就要離開生活了四年的學校。畢業去向也基本定下來了。我考上了天津一所大學的研究生,可是成績比我好很多的阿北沒有考研,他說他的心已經飛回了新疆,一刻也不能停留在這里了。畢業前很忙,很多學院的學生會找我和阿北去給他們作畢業演出。我們有時間就都去了,為了那些和我們一樣即將分離的人們。
那段時間阿北比平時唱歌更用心。一天晚上,我們在管理學院演出,我和阿北緩緩走上舞臺,像往常一樣坐在高腳凳上,燈光暗下來,追光打到了我們倆的身上,我們的心那天格外沉靜。調好弦,我開始彈前奏,阿北的聲音飄蕩在大廳的上方,畢業的離愁充斥著每一個要離開的人,“睡在我上鋪的兄弟/睡在我寂寞的回憶/那些日子里你總說起的女孩/是否送了你她的發帶/你說每當你回頭看夕陽紅/每當你又聽到晚鐘/從前的點點滴滴會涌起/在你來不及難過的心里……”忽然聽到阿北聲音有些發澀,我轉過臉看到他已經是滿臉的淚水,正好到了掃弦的間奏,阿北拼命地掃著琴弦,淚水,卻早已滴落在琴弦上。
大學四年好像電影一樣快速閃過我的腦海,快要離開的惆悵,昔日不再重來的傷感,全部都從這弦間飛舞而出。隨著最后一聲嘆息,這首歌唱完了,我和阿北站起身來,聽到的是經久不息的掌聲,看到的是人群中的點點淚花,再見了,我最愛的人。
從禮堂走出來之后,阿北一直沒有說話,忽然一把抱住我哭了起來,對我說:“我走的時候,你不許送我,你讓他們也別來。”我不知道說什么,只是緊緊地抓著阿北的胳膊,我知道自己也許真的沒有勇氣去送他。阿北走的那天,我真的沒有去送他,我一個人在宿舍里把和阿北一起唱過的歌挨個唱了一遍,《流浪歌手的情人》、《歲月》、《青春無悔》,當然,還有《睡在我上鋪的兄弟》。
第二天,我也像阿北一樣,一個人走了,因為我也害怕流淚,更不愿意看到別人流淚。看著車窗外向后迅速退去的田地、電線桿,就像已經逝去的時間,一去不回了。我忽然想起阿北也應該快見到他的維族女友了,單純真摯的他一定會幸福的,我相信。